众人见弘历疾言厉色,都吓得不敢言语。少数几个方才被和珅问懵了的举子,眼里露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和珅见弘历动怒,连忙跪下,面上却无惊惶之色,从容道:“学生只是以为,兴兵事,是最劳民伤财的。缅邦国小民寡,兵源不足,一面还与暹罗有纠纷,断无与我大清抗衡的实力。”
“朕知道,战事兴,百姓苦,但是缅邦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侵扰边境子民。朕要为受苦的黎庶讨一个公道,何错之有?”
和珅见弘历语速略急,知道这位爱民如子的帝王认真了,便温声道:“皇上没错,这仗要打,却不能长久地打。”
“此话怎讲?”弘历原本依靠在御座上,听到这话,躯体略微前倾,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背。
“学生斗胆,想求一幅边境地形图。”吴书来极有眼色,和珅一开口,他就立马吩咐侍卫将地形图取来。
和珅将图铺陈在御案上,指出图中的几处军事要塞:“皇上请看,要攻到阿瓦,需要经过新街、木邦等好几个重镇。这些地方缅军都有重兵把守,我八旗兵将虽然勇猛,但一则缅邦地形复杂,八旗将领对地形不熟悉,就容易中敌人的埋伏。二则缅邦气候潮湿,山涧丛林中多瘴气,北方将士日夜兼程赶到边境,已是精疲力竭,水土不服之事时有发生。三则,兵家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云贵地区,向来不是富庶之乡,百姓又连年遭受外敌侵扰之苦,想从当地凑足军饷十分困难,而从内陆运输则时日长久,因此粮草供应不足是此战最大的劣势。因此学生认为,征缅一仗长久打下去,对我方并无好处。”
如果说弘历起初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听到后来就完全入了神。征缅一役,他也想过为何大清会败在一个小小的蛮夷之邦手里。初时,他以为是刘藻、杨应琚玩忽职守。可是上辈子明瑞的死点醒了他,战败的原因或许并不出在主将身上。
包括阿桂在内的所有臣工,都说泱泱大国,攻无不克。可是血的教训时刻在提醒他,他的困惑,他的焦虑,今日被和珅用一席话开解了。从前,他让和珅去弄银子,让和珅充当管家兼账房的角色,却从未想过,和珅能有如此见地。
和珅见弘历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双凌厉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他不懂的情绪。为了缓解僵局,和珅轻咳一声,勉强压下战栗的心神,缓缓道:“缅邦自知不是我大清的对手,他们不过想要以战逼和罢了。同样的策略我们也可以用,打下重镇木邦,以战逼和,届时合约上的条款就对我大清有利。”
和珅为了指那地形图,几乎整个身子倚在了御案上。两人靠得那么近,看在众举子的余光里,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弘历待和珅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道:“不行......”和珅呼吸一滞,眼里的光华渐趋黯淡。他听见弘历一字一句道:“朕......从来不做这等半途而废的事情,要打......就打到缅邦没有余力求和为止。”
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砸在和珅心上就像爆竹炸裂开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弘历说话间,喷洒在他耳边的热气,暖暖的。让他一时恍惚......
“和珅......敢在跟朕说话的时候走神的人,你是第一个。”弘历陡然变得冷厉的声线,唤回了和珅的神志。
“学生不敢,皇上如果从未想过妥协,又何必问我等举子的想法呢?明瑞将军骁勇善战,皇上又在犹豫什么?”和珅并不退让,直视着弘历的眼睛。
“放肆......”弘历喝止的话还未出口,就听殿门外传来了一声高喊:“六百里加急......”
弘历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和珅也返身下了台阶。吴书来将加急文书呈上:“皇上,云南的军报。”
弘历打开文书,猛地怔住了。文书里头还夹着一张信纸,发皱的信纸正中写着八个字:“小心谨慎、戒骄戒躁”。底下还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奴才有负圣恩。”
弘历认得,那是明瑞不成气候的字。这封信是他嘱托阿桂随廷寄一同给明瑞寄去的,可如今信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
弘历连忙去看那文书。文书上的字工整多了,明显是出自随军文吏之手。文书上说:“明瑞亲率一万七千兵马,孤军深入准备直取阿瓦,不料缅军采用坚壁清野的战略。明瑞的人马一路上难以补给,只好回撤。缅军探听到清军后撤的消息,开始大举反击。最终清军只有三千人杀出重围,退至木邦修整。如今情形岌岌可危,一旦缅军的追兵赶到,包围木邦,明瑞等人再无生机。”
弘历的脸色黑得如同一堆死灰,一把将文书摔在案上,厉声喝道:“额尔登呢,他手上的一万兵马是死人么?”
一屋举子鸦雀无声,年轻的帝王脱力地跌坐在御座上。如果不是念及殿内还有人,他简直想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战争的进程和上一世几乎如出一辙:明瑞被困在木邦,北路统帅额尔登畏敌不前,错失救援的良机,以至明瑞的人马全军覆没。
和珅和众人一同跪着,听到额尔登这个名字,转瞬之间他便明白了弘历勃然大怒的原因。在众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的时候,和珅忽然开口道:“皇上,学生自请前往云南,一探前线的究竟。学生虽不懂行兵策略,却能在后勤补给上尽一分绵力。”
弘历猛地抬起头,见和珅伏跪在离台阶最近的地方。就像前世无数次那样,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和珅的身影。
“边境情形艰险,你当真愿意前往?”
“学生愿意。”
弘历又将目光从那群举子脸上扫过:“除了和珅,可还有人愿意去往云贵边境?”
一众学子都眼观鼻,鼻观心,方才表现得十分积极的举子,也都没了动静。
弘历再次望向和珅:一副文人的身子,只怕骑马行三百里地就去了半条命,偏要抢着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可知,若是此战败了,一应人等,朕都要追究责任。到那时,不要说进士及第,就是贡士的名头也没有了。”
“学生明白。”和珅淡然地应了,脸上没有一丝犹疑之色。
“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云南?”
“是。”一个字,就将弘历还未出口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朕,如你所愿。”弘历面色不愉,沉声下令道:“着和珅为从四品云贵宣抚使,行钦差之责,即日起前往云南抚绥边境,督查军旅事宜。”
“学生斗胆,想向皇上求一样东西。”和珅给弘历磕了个响头。
“你想要什么?”
“学生想要,便宜行事之权。”
弘历睨了和珅一眼,半晌道:“准了。”说完就站起身,脚步极快地离去了。
吴书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和珅一眼,急忙赶上皇帝的脚步。
傍晚时分,吴书来领着圣旨来到和珅的住所,见和珅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收好,屋子里还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囊,低声叹了口气:“和大人,咱家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没人愿意当的差事,您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和珅手上一顿,温声笑道:“公公此言差矣,再苦再难的差事,也得有人去当不是?身为人臣,本就该为皇上分忧,哪有凑热闹之说。”
吴书来见他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皇上还让咱家给您带了句话。”
和珅受宠若惊地瞧着吴书来,只听吴书来清了清嗓子:“让和珅......务必平安归来。”
和珅愣住了,短短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弘历给他的,是这句话。
次日清晨,和珅提上行囊,快马加鞭地赶往云南。他本是文官,虽说自小学过些功夫,可自从走了科举的路子,拳脚也日渐生疏了。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让他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但纵然是这样,他仍然不敢耽误一刻钟。因为他知道:晚到一日,明瑞的处境就危险一分。一旦缅军包围了木邦,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当和珅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赶到陇川时,赫然发现额尔登率领的北路军竟还在陇川裹足不前。和珅翻身下马时,因着一路风尘仆仆,衣着打扮有几分落魄。北路军提督谭三格面上笑着,心里却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钦差大人颇为不屑。
“末将恭迎钦差大人。”谭三格草草地行了礼,嘴上说着恭迎,神情却十足地倨傲。
和珅瞥了他一眼,也不废话,从行囊中掏出用锦盒盛着的圣旨,冷声道:“按律,官员见圣旨如同面圣,需要跪迎,谭大人请吧。”
谭三格再看不起和珅,也不敢在圣旨面前拿架子,双膝一软便跪倒了,只是瞧着和珅的目光阴恻恻的,带着股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