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卿的身体自从康复以后,每天都能感受到卢府因新年将至而发生的变化。她自已也被这种越来越浓郁的气氛感染了。看着佣人们忙碌的身影、以及他们欢快地、穿梭于府中各地的脚步,苏云卿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家。
往年这个时候,自己的家也和这里一样。佣人们忙得团团转,周管家里里外外吆喝着,隔着好几道门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而她就像一只欢乐的小鸟一样,书也不看了,琴也不弹了,和弟弟云铭两个到处房间里乱撞。
父亲、母亲嘴上虽然说他们没规矩,但脸上的笑容露出鼓励的神情,使姐弟俩越发不约束自己的行为了。
谁能想到只一年的时间,她就远离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陌生的、与她毫无关系的所在,孤苦无依地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此刻,苏云卿心头感受到的苦楚和凄凉,远比这句诗里所表达的还要强烈。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都只能在梦里回到家、见到久别的亲人。而她每次从梦中醒来时,枕边都是大片大片的泪痕和醒来后无法抑制的悲伤。
可是,即便她再想家,再思念亲人,她也不曾想过要回家看看。一来她是被卖到卢家的,虽然事后卢盛文与她做了一年的约定,可现在毕竟时间还没到,她没有回家的理由。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使她不敢轻意回家,那就是她怕再一次受到伤害。如今这个危险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伤害她的人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伤害活人的。
所以今天一大早,当王掌柜和齐掌柜过来看她,并且告诉她店里的伙计从今天起开始放假时,苏云卿回家的心思又活了。
“自己也是隆昌的伙计,既然其他人都能放假,那自己也应该和他们一样。”但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一年的期限还没到。
“过了明年清明你就可以回家了。”苏云卿想起了刚来卢府时,卢盛文带着傲慢和蔑视的口吻说出的话。
“清明以后就要离开这里了。”她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眼看着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镇州府、离开隆昌、离开他的日子不远了。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当初刚到这里时,她是那么渴望逃离,逃离这个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可是现在,时间好像对她施了魔法,改变了她当初的想法,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离开这里。
可是,她心里的想法能向谁诉说呢?谁又能理解和明白她这份苦楚呢?
苏云卿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透明。院子里树根下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树上的叶子有些已经掉了,有些还留在上面,都已经枯干了,没有一丝活力。风吹过来,叶子们相互拥挤在一起,发出华啦华啦的声音。
“月儿,外面起风了吧?”
“是啊,刚刚还没有呢,才起的。小姐,外面可热闹了,我陪您出去走走吧?”月儿担心苏云卿又会坐在窗下发呆,于是说道。
“你说家里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热闹呢?周管家也开始忙了吧?”
“小姐是想家了吧?”
“月儿,你想回去过年吗?”苏去喃喃地问道。但那口吻仿佛不是在问月儿,而是在问她自己。
“回家?可是少东家给你准备了好多过节的礼物呢,如果回去了,不是白辜负了少东家的一片心意吗?”
“少东家,是啊!他是少东家。”一句话突然提醒了苏云卿,她感觉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
“哪有伙计赖在东家家里过年的呢?咱们还是走吧,免得遭人厌烦。”苏云卿说道。
“小姐,您想多了,其实少东家他……”月儿想把苏云卿生病期间卢盛文三日三夜守护她的事说出来,可一想到卢盛文特地叮嘱过不让她说,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苏云卿打定主意后,鼓了鼓勇气,朝卢盛文书房走来。
卢盛文正忙碌的时候,忽然看见苏云卿站在书房的门口。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使他感到一阵慌乱,继而又增加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刚刚还因为喜悦和兴奋而有些发红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卢盛文表情上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而且微妙得难以令人察觉。但是苏云卿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心像火山喷发一样剧烈地振动起来,刚刚还藏在心里的一丝恋恋不舍顷刻间就面目全非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和卢盛文会面时的情景。也是在这间书房,他也是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虽然自己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从他冰冷、傲慢的语气中,她已看清了他的表情。
“肯定和现在一模一样。”她心里想着。
突然间,苏云卿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说道:“听说伙计们都放假了,我也想回家。”话一说完,她就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因为不争气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啊?”卢盛文愣住了。他没想到苏云卿是来是说这件事的。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水里,身体也跟着麻木了。突然“啪”的一声,他手中的笔也掉在了桌子上。
苏云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一转身迈出了门槛。
卢盛文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福管家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戏折子。
“两家戏班的合约都签好了,”一进屋他就说道。“订钱也付了,大年初三就开始搭台唱戏。这是戏折子。少爷您先看看。
戏班老板说让您先点两出戏。他还说:初三那天您一定要亲自到场为他们开戏。还有,那天您都准备邀请哪些人出席?拟个名单来,我好提前把帖子发出去。”福管家一连串地说道。
卢盛文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福管家。
见卢盛文没说话,福管家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啊?啊。”卢盛文愣愣地说道。
福管家直到这时才发觉卢盛文的表情有些怪异,神情也与他出门时判若两人。
“是出了什么事吗?”他想着。于是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间。
福管家刚到院子,就见兴儿从外面走了进来。
“少爷怎么啦?”他问兴儿。
“少爷?少爷没怎么呀。”兴儿答道。“我出门前他还好好的呢。”
“出什么门?你去哪了?”
“云卿小姐说要带月儿回家过年,我去送送她们。”
“什么?她们要回家过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啊。我把她们送到码头就回来了。”
“少爷知道吗?”
“少爷,应该知道吧?不然云卿小姐怎么能走呢?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少爷怎么也不安排个马车送她们回去,让她们俩个女人和一大堆男人挤一条船走呢?”
福管家一听更急了,忙说道:“你快去,到码头把她们俩拦下,让她们稍等等再走。”
兴儿刚想问些什么,只见福管家把眼一瞪说道:“还不快去!”
兴儿一溜烟地跑走了。
福管家连忙返回房间,见卢盛文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少爷,人都快走了,您还在这坐着哪?”福管家急得直跺脚。
对于卢盛文的个性,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即便是卢盛文的父母也做不到。卢盛文从小就是福管家一手带大的。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福管家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现在虽然他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但是对于“天性”这种东西来说,年龄只会使其更加隐蔽或更趋于成熟,而非改变或消失。所以古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福管家知道,卢盛文对于自己渴望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他只会暗中想出各种办法。他希望一切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而非刻意争取。
“但这一回可不一样啊!”福管家在心里焦急地念叨着。
他早已看清了卢盛文对苏云卿的心思。但是碍于自己仆人的身份,只要卢盛文嘴上不说,他也就不好多问。
“少爷,云卿姑娘要回家过年啦?”福管家又大声说了一遍。
“啊?啊。”卢盛文仿佛还在梦游一般。
“那您也不派辆马车送她们回去?让两个姑娘跟那么多人挤一条船走?万一路上出点意外可怎么好?”
这句话终于唤醒了卢盛文。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们走了吗?”
“刚走,不过我让兴儿去追她们了,会把她们拦在渡口的。”
卢盛文长出了一口气。他一边让福管家亲自赶去渡口为她们送行,一边又安排送她们回家的马车。他还吩咐郑喜,让他全程负责护送。
最后,卢盛文找来了一辆更大的马车,把家里的年货精挑细选了一部分装进车,作为给苏云卿的年礼。
看着院子里摆了一地的年货,卢盛文真恨不能自己也变成它们当中的一部分,被人装进这辆马车,跟着苏云卿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