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面存了事,做起事的时候,手脚就慢了些。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就被大皇子发现了。
侧过脸来看她,大皇子问:“出了什么事?”阿音猛然间回过了神,摇了摇头。她答应过大皇子,要陪他到出宫的时候,如今却想着要去太医院学医,往严重了说,也是背主。
大皇子却是知道她的,也不追问,只是叫了今日一同出去的几个宫女过来,随口问了问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听得一声太医,脸上就挂了霜,一眨眼却又带上了笑,打发了人去,心情阴晴不定。
他是知道阿音在学毒物的,那本册子王霭云拿过来,也不敢真的就私下给了阿音,将来被人扣上私相授受的帽子,原本就有曾经的流言在前,不死也要脱层皮。故而干脆大大方方地在大皇子面前过了明路,得了大皇子的点头,方才给了阿音。也只有阿音以为王霭云当真是避了人递过来的。
因为知道阿音在学这个,听到太医的名头,大皇子就想着,莫不是学毒的时候除了什么岔子?另一个念头又说,难道不是她学得精深了,去请教了别人?
私下想了一阵,最后还是将阿音招了过来,问道:“你那册子,学得如何了?”
不料他说起这个,阿音愣在那里,片刻之后方才抿了唇,颤抖着嗓子问:“殿下如何知道的?”大皇子道:“这宫里头的事,我又如何不知道了?”
阿音立在他面前,手指蜷缩在袖中,捏得生疼。是她想得太多,宫里头的事,又有什么是能瞒过主子的?口中泛上苦味,活似吃了黄连,一直苦到心底去。
“学得不甚精通。”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大大方方地回答:“有些地方,不甚理解。”
大皇子坐定了看她,她轻轻低着头。屋子里暖融融的,墙角的熏笼里没有熏香,却丢了几块就陈皮进去,溢出点点淡香,并不浓厚,很是醒神。
阿音穿着浅绿的袄子,极其挑人的颜色,落在她身上,似春日里的一抹阳光,带着微风拂面而过,一派清新。已经开始发育的少女开始有了弧度,头上却还梳着小女孩的双丫髻,倒将年纪显得越发小了些。
“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叫了太医进来问一问。”大皇子端了一杯茶在手中,略微抿一抿,喉咙里却依旧是干的。
阿音就笑:“不过是奴婢的一点小心思,怎好特意请了太医院的大人们进来。遇到了那愿意教的,略微问几句也就罢了。”
“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大皇子干脆放下了杯子,捻了一块红枣糕在手中,却不吃,只是捏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抠着,“这东西,学得不对,就是要人命的。”心情似乎越发烦躁,他急躁地说:“还是要学通了才好。”
阿音偷偷抬眼看他。
容貌极佳的少年已经有了威仪,那过分美丽的脸也带上了几分厉色,但眼角眉梢的关切骗不得人。她想,他也是为了自己好,心里头汹涌的想法到了舌尖,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终究是渴望占据了上风,让她脱口而出一句话来:“殿下,能否让奴婢去太医院与太医们打下手,学成之后再归来?”胆子太小的人,一辈子都挣不出来的。所以,必要的时候,胆子尽可能的大一点才妙。
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心里反而镇定了下来:“殿下身边的姐姐们个个都是能干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管家理事,都有自己的本事。奴婢却是什么都不会的,只是仗着与殿下的情分在里头打混。可奴婢知道,殿下愿意护着奴婢,奴婢却不能真的就仗着殿下的回护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总要真的替殿下做点什么才好。”
她抬起了头,脸颊微红:“别的事情上,奴婢也许比不过姐姐们,但这件事,是奴婢自己选的,想要试一试。”
大皇子被那样的眼神看着,一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人……这个人……
他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魏先生很喜欢你。”是的,魏先生也识得了阿音的聪明,学堂之上举一反三,比他这个殿下脑子更灵活些。
“那是不一样的。”阿音低低地说,“况且,殿下身边也需要一个懂医药的人。”她侧脸看向贵妃宫中的方向,又转过头来:“有备无患。”
大皇子沉默以对,良久之后,他又说:“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有谁会愿意教一个医女出来?”
其实,前朝的时候是有医女的,行走于内帷之间,倒是比大夫们更加方便,各家的夫人们也更喜欢招了医女进来,许多不方便说出口的病状,对着她们总能说得更顺畅些。但后来渐渐地就少了,到了本朝,虽说女子们自在些,医女却似乎绝迹,唯有高门大户里养着几个精通药理的,却只能帮着做做药膳,熬一熬药,却是不敢诊断的。
大皇子不知道太医院里那群太医是在怎么想的,这个时候却下意识地拿了这个理由来搪塞,抬眼一看,恰恰看进阿音的眼中。那双眼眸黑亮,闪着坚定的光:“总有人愿意的。”
就连王霭云都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请求送了这样的小册子进来,也足以说明,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并非那般酸腐之人。更不用说,还有今日所见的崔太医。
大皇子再度沉默,片刻之后,答道:“若是有人愿意教你,每日下午,你可以去学两个时辰。”他看到,那双眼睛顿时就闪亮了起来,心里面莫名地涌上欣慰之意,仿佛也被那双晶亮的眼睛所感染了一样。
算了算了,正如她所说,自己身边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
太医院其实距离内宫不算远。出了保合门走不上一刻,就到了。门口两棵银杏,夏日的时候郁郁苍苍,此时却唯有空枝。门口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待要进门,却有一个苍老的门子眯着眼问:“你找谁呀?”虽说看不清楚,可这过来找人的姑娘生得白净,手上的镯子露出来一点儿,细细的金镶玉。再说了,这太医院进进出出的,多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谁也不能轻易得罪了去。
“这位大爷,”阿音笑眯眯的,身后的小太监扁了扁嘴,挑剔的目光已经当先溜进去转了一圈,“敢问崔太医可在?”
“崔?”门子眯着眼歪着头想了想,拍了拍头,“崔太医今儿倒是当值,是要请他去问诊还是怎么的?”说着,扬声叫着跑腿的小子过来,让他去给崔太医通报一声。
阿音连忙报了名字,不一会儿,就见崔太医满面笑容地过来了。
崔太医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比起龚院判年岁要小些,但也已经是头发花白,眼神却还是清亮的,很是温和的模样。见了阿音,他也是笑微微的:“你来了。”说着,引了她进门。
太医院的院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脚下的石板新旧陈杂,走廊两侧的柱子上偶见斑驳。不时有垂髫小厮脚步匆匆地走过,抱着药经,或者捏着脉案,见到阿音,眼神都不乱一下。
跟着崔太医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小院子里,不过两三间小屋子,里面一个小药童正在捡药,听见门口响动,回过头来就见到阿音,一时愣神,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一停。
“先生,您从哪里拐来这么漂亮的姐姐?”药童小小年纪,嘴倒是甜,被崔太医哭笑不得敲在头上,让他且安分些。自己带了阿音进了房间,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一张书桌,旁边摆着药箱,靠墙一个书架,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再没有什么。
“很是简陋,倒是让你见笑了。”虽则口中这样说着,崔太医脸上却并不这么表现,神色只是淡淡。
“你今日过来,想必是有了念头了?”
年岁比阿音大许多,但这位崔太医说起话来,却似乎将阿音当做了同辈一样,很是和蔼可亲。跟着阿音的小太监一直低着头,此时听两人说起话来,早已将手上的东西放了,跑到外边去找那药童玩了,不时就有他问那药童“这是什么”的声音传来。
阿音含笑道:“多谢崔太医……今日前来,确实有不情之请……”她低了头将自己想要学医的想法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垂目道:“奴婢知道当日大人不过是随口一言,只是奴婢拿大,却放在了心上。今日厚颜过来,还请崔大人开恩,略微教一教奴婢。”
她低头说:“奴婢实在是……感恩不尽。”
崔太医闻言,却哈哈地笑了起来:“当日,在下说的可不是妄言。”他落在阿音身上的目光格外柔和:“既然说了你想学直管来找我,如今找上门来,我可就要收了你当学生了。”
房子实在太小,外面药童听得分明,猛地就冲了过来,瞪圆了眼睛大叫:“先生,你要收一个女徒弟?”视线转向阿音,眸子中满满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