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细讲,墨家和我蓬莱的瓜葛足够说上几日。但简而言之,却只有两颗字,利益。
想是清水镇偏僻,这雅间素色素调,乍看不算阔气,但着实雅致且暗藏玄机。进门是浅木色的云锦幔帘和紫檀木的桌椅,迎面屏风上一张前代秋水先生的寒竹,绕过屏风,凭窗一架箜篌,席地一张白狐毛席,毛席前长条紫檀矮桌上的青花茶具似是前代御用。
江云楼这格局,的确不枉江湖第一楼之称,对得起天价显得起身份,难怪整个清水镇客满为患,这里却难得清净,但天价之地,委实是江湖上大多粗人莽夫来不得的贵处。
既有同船之缘,又无端承了这医马还马之恩,墨凉自是要尽尽地主之谊,要好好招待我们一番。
我四人相让一番,矮桌前一字并开席地而坐。桃宁儿依着墨凉,墨凉并着我,接着我的龙轻尘被攘到了首座。
摇着桃花扇云淡风轻的笑着,一拍手,便有一行出尘脱俗的白衣女侍举着白玉盘莲步轻盈的鱼贯而入,个个飞髻入天,容颜秀丽,眉间朱砂一点,腰间彩练一裹,本就纤细的身段更显灵动。
她们盈盈半跪着,轻巧熟练的将白玉盘中的瓜果菜肴摆放在矮桌上,像风像云像花瓣一样离去。
我道:“云宿方才进来,留意到这间雅阁唤天云阁,左一那间金玉阁。这天云阁请来了仙娥,金玉阁可是要镶金砌玉?”
桃宁儿冷嗤一声,兀显得我这一问颇有些未见过世面的寒酸气。我并不恼,却忽而想起碧穹的冷哼,这二者不屑一顾意味相似极了,但诚然,碧穹是骨子里的高傲和冷淡,桃宁儿却有些张牙舞爪的张狂。
墨凉呷了一口清茶,笑道:“云姑娘果然聪明。普天之下,英才辈出,各有所好,有人爱江山美人,金砖玉瓦,就有人爱琴棋书画,南山北水。江云楼既开门揽八方贵客,就须得投各人所好,尽各方之极,才好保住天下第一楼的头衔。”
我笑道:“公子倒是坦诚。”
墨凉摇着桃花扇道:“陈公子是天山弟子,云姑娘是药仙传人,皆算是世外之人,不会和我这市侩之人争这些俗世之物,自然不用避讳。”
桃宁儿撅着嘴,摇晃着墨凉胳膊,娇声道::“墨哥哥,那我呢?”
墨凉满脸笑意:“宁儿是自己人,自然更不用避讳。”
桃宁儿满脸霞绯咯咯笑了,不无得意的逼视着我,明眸皓齿分外晃眼。
我举杯轻抿一小口。
墨凉举杯示意道:“山高路远,两位一路劳顿,定然是饿了,贵客临门,墨凉备了些粗酒薄菜,,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许真是今日颠簸半晌,饥热交叠,觥筹交错间,我微微有些倦怠。
宴间,桃宁儿始终目光依依追随着墨凉,话题却总在龙轻尘遮面的斗笠上做功夫。见龙轻尘不甚作答,自讨无趣之下,又在杯箸间处处与我挑衅。
我失了薄面事小,蓬莱若失了体面却着实会让师父失望。
所以我堂堂蓬莱天女,自然不能让她这般讨了便宜,须得巧妙的挡了回去。
这一来二去,一时间,两双玉箸在墨凉眼皮子底下纠缠的不亦乐乎,他却似无事一般吃吃喝喝,悠悠哉哉。
倒是龙轻尘看不下去,插话道:“云姑娘你尝尝,这东坡肘子肥而不腻,粑而不烂,卖相又佳,的确是菜中佳品。”
我依言夹起一小口,细细品之,点头道:“果然”。
我在蓬莱见惯了山珍海味,但饮食素来清淡,又有着严格规范,东坡肘子这一类,也只是书上见过,于是难免贪嘴多夹了两口。
我这厢吃得正欢快,便听得那厢墨凉道:“东坡肉虽好,但女儿家,这红枣莲子燕窝羹却是最补。”柔声轻语,甚是体贴,说着便夹起一玉匙燕窝羹置于桃宁儿盘间。
桃宁儿笑得极灿。
我无趣的想到,常来师父仙池里嬉戏的那一只长颈的母鸳鸯,自打去年春末带回来一只毛光眼亮膀大腰圆的公鸳鸯,遇着旁的雌鸟时,大抵也是这般交颈做恩爱状以宣示己权的。
意识到自己竟拿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墨凉和那只毛光眼亮膀大腰圆的公鸳鸯做比,我未能忍住扑哧一笑,只因口中尚有一块桂花酥尚未咽下,这一扑哧,酥沫儿呛了喉管,着实失态的有些狼狈。
龙轻尘一手慌不迭轻拍着我背,一手送了盏茶于我。
若是碧穹在,大抵又少不了那句冷幽幽的“云宿,你失态了”。我喝着水,想到墨凉应从来未见过我失态至此的模样,心中一阵尴尬。
待我缓过神来,只听得墨凉道:“陈公子,云姑娘,苦水镇来往这清水镇骑快马也就半个时辰,苦水镇客满为患,二位近日便留宿这天云阁罢。”
龙轻尘转向我,踌躇道:“墨公子,这不妥吧?”
桃宁儿愤愤道:“墨哥哥把他最喜欢的天云阁都留给你们了,有何不妥?”
墨凉摇着桃花扇玉树临风的等着他的下文。
龙轻尘继续道:“我和云姑娘也是萍水相逢,如此安排,不甚妥当吧。”
墨凉恍然,正色道:“若是如此,还真是墨某考虑不周了。眼下楼上的寒烟阁还空置着,云姑娘住再适合不过了。”
我点头作谢。
桃宁儿挑眉道:“墨哥哥,你把天云阁让出去,你自己住哪儿?”
墨凉温润一笑,宠溺道:“我就住你隔壁。听说今早易伯父桃伯母已在此处下榻,我一会儿先随你拜会拜会。”
桃宁儿自是欢呼雀跃。
墨凉又作揖道:“今日各路豪杰齐聚江云楼,戌时我将在百卉园设宴款待,还请二位一定赏光!”
墨凉这衣食住行安排的太细,又太紧,这一来,龙轻尘对我的提防只多不少。
看计划,他此次定是要把龙轻尘往风口浪尖上推了,而龙轻尘此行,有墨凉的精心安排,今夜注定会出尽风头。怕就怕这风尖上还藏着刀刃,一不留神,必将死无全尸。
龙轻尘寒凉的目光隔着斗笠下的粗纱帐在我身上停留许久。
我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