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多日对于我来说,都是良心的炼狱。
师父专门找一些被练废的苗子,每日亲自看着我杀了,再命我剜筋薄皮剔骨,直到我动作干脆手法娴熟,再举起刀子杀人时,任多血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一再说云儿,杀人,才是叱咤江湖的根本。
或许她说的依然对。
我站在碧海潮生的芙蕖花下,回望着老榕树上的彩练迎风招展。脑中偶尔闪过八仙殿里那女子苍白而无力的面容,闪过清风清凉而坚定地目光,闪过那些练废的苗子痛苦而恐惧的脸,心在麻木的疼。
我已经有许久不曾穿过那一身霓裳彩衣,让碧穹将之缴碎又付之一炬。我的衣裳也不再有血一般的红色,而是纯纯的素净的白色,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过良心的拷问。
良心是害人的东西。
视觉的尽头整整二十座孤坟,每一个里面都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全都出自我的手笔。
师父曾指着那些成片坟冢说,云儿,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死。
我漠然答道:“他们被我的剑杀死。”
师父道:“错,他们是我们的人,却被你的良心害死。今日是死十个二十个,以后你要是再良心未泯,我,墨凉,碧穹,甚至你自己——我们整个蓬莱,都会被你的良心害死。“
我只知道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是不配拥有良心的。
也为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了蓬莱,我于是立誓,将自己的良心藏在自己心底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
我把自己的一缕青丝埋在孤坟之间,亲手埋作一个新塚。
从此,我云宿从此再无良心。
......
今日是个难得的日子,蓬莱岛上张灯结彩,喜庆一片。
今天是师父每三年庆贺一次的仙寿。
我带着着悉心绘制多日的师父合衣横卧的丹青,一大早赶去水云仙宫给师父送去,磕了头讨了两杯喜酒便寻了个由头避了出来,却还是撞见四个宫娥领了一柔一刚两个样貌气概迥然不同的男子进来。
一个像挥亳洒墨的书生。
一个如久经沙场的将军。
――和以往一样,师父派人从大陆上选了两个皮相极好的男子进来,以充实她的水云仙宫。
师父要美男子,不光图肉体之欢,还为情2爱之乐。她说,新鲜的容颜和不断的爱意才能让女人青春常驻,没有爱情滋润的女人就如同一朵被摘下的花蕊,不用多久便会枯萎。
水云仙宫的男人们,俨然就是整个蓬莱的半个主子,师父从来不会强迫他们什么,他们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于蓬莱岛上的各个分殿,吃穿用度俨然似半个主子。这样的逍遥直到某一天她倦怠时,便会随着他们的性命一起终结,然后随着浩瀚的海水消失在海上。
师父从不长情,新欢来了,旧爱便被遗弃了。
今日这运气委实颓唐的紧,去碧海潮生路过谪仙潭,便见几个宫娥正跪在地上编制着花船,心中一阵抑郁。
每当此时,那些被师父厌倦了的男子便会被赐予一颗长辞丸,安然离世,然后被放在撒满鲜花的木筏上,在谪仙潭附近的海域里逐流而去。
水云仙宫里,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蓬莱岛上的金砖玉瓦,映衬着山水奇景,宛若人间仙境。
我抬头看看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难免自感身世。
我只是一只双翅无力的娇弱的蝶,再色彩斑斓也终究只能盘旋在蓬莱岛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终此一生。
我时常战战兢兢的想,或许有一天,师父也会对我,对碧穹,对墨凉倦怠吧,那时候,我们的命运,是否也会和那些逐流而去的男人们一样。
这种担忧就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快刀,时时刻刻悬在我头上,我不知它何时落地,却怕它终会落地。
碧穹轻轻巧巧的脚步声又迎了上来。
我转身对她莞尔一笑,她似是不知所措。
“风大,我们回去吧。”不等她催促,我自觉道。
“不急。”碧穹却道。“再有三两日就要离开这里了,看一看蓬莱的山山水水也是好的。”
我凝视着她。她轻锁着眉,专心致志的俯瞰着淹没在蓬莱云海里的八仙殿,眼中有眷恋,也有迷惘,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愫。
碧穹自是和我不同,她一直死心塌地的留在这里,不管这里带给她多少不公和寂寞,她的根都在这里。
所以,墨凉那句带着我和碧穹远走高飞的愿望,大约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遐想吧。
于我,不愿两个人之间横戈着一个碧穹,不愿被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阴暗和罪恶。
于碧穹,抵不过生是蓬莱人,死是蓬莱魂的宿命感。
“碧穹,如果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你还会回来吗?”我明知故问。
“会。不回蓬莱,我能去哪儿。”碧穹的眸子如一潭幽深的湖水。
我头一次发现,忽略师父的烟视媚行碧穹的冷冷清清,碧穹和师父二人其实还是很相似的。一样的完美到无懈可击的面容,一样的反射着强光时发出淡紫色的幽深眸子,一样的瓜子脸狐狸一般妩媚的眼睛,小巧而挺的鼻子樱桃一般莹润小巧的红唇和尖尖的下巴。
“碧穹,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师父。”我忽道。
“整个蓬莱,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这么议论。”碧穹幽幽道。
我只当她是不愿说了。正想谈些什么岔开话题,又听得碧穹道:“在蓬莱,还不是师父想让你长成什么样子,你便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五岁那年,同是五岁的碧穹来到我身边,从开始便是一副尽职尽责又冷漠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那时我隐隐听说,蓬莱岛上的八仙分殿,碧穹已经去过了六个。不说别的,单是那双反射着光时显现出琥珀紫的眸子,就不知道在仙姑堂受到了多少煎熬。
我不知,师父为什么要创造出一个如此神似自己的碧穹呢,是想用另一种方式留住自己的容颜,还是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一些什么?
不急,或迟或早,这个谜都是要解开的。。
忘了有没有告诉过你碧海潮生是什么。其实它就是一道险峰,整个蓬莱的至高点,站在这里,你可以俯瞰蓬莱的一切。
我,碧穹,墨凉素日都喜欢站在这里,不光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对蓬莱的山水宫殿一览无余,更多是因为这里四下开阔,容不下别人藏匿,不必忍受时时处处被监视的不安和惶恐。
我习惯性的眺望着讁仙潭那边,那里依依稀稀晃动着一个白色的颀长的人影。
我道:“我想去看看他,或许在走之前,还可以听他讲一些故事。”
碧穹这一次不再反对,点点头,尾随着我下了碧海潮生,走过长长的梧桐林,在起起伏伏的小山间穿梭许久,终于到了讁仙潭。
潭边一畦方田,里面生长着许多新鲜的菜蔬,再往前便是篱笆环绕的茅屋一边。相比较蓬莱的金砖玉瓦纸醉金迷,这里显得单调而穷敝,但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天然和质朴,甚至还有几分蓬莱岛不得见的情趣。
师叔云漠的茅舍在蓬莱无疑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存在。
它自打我记事时便一直存在着,主人的面貌仿佛十几年如一日,从来都不曾变过。师父甚至特许,除了我们师兄妹还有她老人家,闲杂人等是不得接近讁仙潭的。
那个身材颀长的白衣人,正是这茅舍的主人——师叔云漠。
他悠然自得的用木桶在讁仙潭里打了水提到菜圃,又用瓢接了一点点洒在一株株菜上。然后起身立在风里,回过头看着我和碧穹清风抚柳的微微一笑。
他总是这般的云淡风轻超然洒脱。你从他讁仙般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出他心底的心思,仿佛他就是这么简单,所有的心思都在眼前的一亩三分田和篱笆内洋洋洒洒绽放的菊花里。
然而往往越是看似简单的人,事实上越是复杂。
师父说,他是罪人,整个蓬莱的罪人。当年若不是他一时之仁,整个蓬莱也不会险些倾巢覆灭,更不至于隐际江湖。
“师叔。”我和碧穹恭敬道。
“你们有一阵子没来了。”云漠说着,又蹲下身拔去菜圃里的的一棵杂草,好像那是他生命中的什么爱物,而不是一块松软而充满泥土味的土地。
他长长乌黑的云鬓几近垂地,汗珠微微,侧颜硬朗而俊美。
我有些被惊艳到,仿佛第一次知道连男子也可以这么美。心想,这个男子,师父或许是爱着的吧,不然为何说他是罪人,却让他清闲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不然为何她身边的那些男子换了又换,可待他这个罪人却一如既往的宽厚。
小些时候,我以为这是禁锢,如今却越来越觉得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成全和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