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山的冬天,来得比别处要早一些,山间的寒气沁入山村中,才十一月,便已是冷得如同隆冬了。
这样的天气,在庄园的澜园里并不显眼,有温泉的暖意,整个园子都如同春日,微微的凉意,反倒让人觉得舒泰。
晨间的晴阳下,叶子仪坐在院中缝着小兜衣,看着对面正在练剑的公子成和两个儿子,禁不住唇角上扬。
“两位公子与王上处得更好了呢。”阿美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满眼都是羡慕。
“今后你与拂右也是这般情形,儿女绕膝,快活度日,每一天都会这样美好。”叶子仪侧头看向身旁的阿美,微微仰头看向她红透的小脸儿道。“我的阿美,要出嫁了呢。”
“主人,你……”阿美给叶子仪说得小脸儿通红,见叶子仪一脸戏谑地还在看她,她捂着脸一跺脚,小跑着进了屋去。
叶子仪看着她跑进屋,捂着嘴儿笑个不停,理了理手中的针线,她又绣起手头那兜衣上七扭八歪的图案来。
自打法事过后,她足足睡了七天才醒,那个世界的过往一遍一遍地在眼前闪过,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要回那一头去了,再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了,她的儿子,她的夫君,能再一次和他们团聚,她从心底里感谢上天。
又把那兜衣上怪异的图案缝了几针,叶子仪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闭着眼享受起晴暖的阳光来。
对面的公子成站在桂树下,看着阳光下一脸恬静温柔的叶子仪,嘴角微微上翘。
“父王,娘亲在做什么?”永忆拄着小木剑看着叶子仪慢慢展开双臂,差点儿丢下手中的剑奔了过去,投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是在发神经呢。”阿福抬了抬眉毛,对永忆道。“不必理会,想是她又把兜衣绣坏了,啧,看来这一世,我是穿不上母亲亲手做的衣裳了。”
“咦?娘亲不会做衣裳么?”永忆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很是好奇地道。“大兄,你这些年都没穿过娘亲制的衣裳?连肚兜都没有?”
“唉,母亲做的兜衣,要是能穿,也便是件奇事了。”阿福说着,对永忆道。“走吧,别看了,一会儿她不定又要想出什么主意来折腾人呢。”
“哇,大兄,你怎么知道的?”永忆一脸崇拜地望着阿福,却是得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与母亲相处了这些年,还不知道她么,常人哪里能受得了她那跳脱的性子?”
听了这话,永忆忍不住看向身后盯着母亲双眼一错不错的父亲,看着他那带着迷恋的眸光,永忆禁不住又去看晴阳下的叶子仪。
此时的叶子仪,早已没了方才的恬静模样,她拿起一旁缝了一半的肚兜,在阳光下左看右看,反手便把那兜衣丢在了一旁,两臂一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便进了屋去。
永忆很是无语地看着那飘落在地的兜衣,嘴角儿抽了抽。“娘亲……这是把那兜衣给弃了?”
“要不然呢?你以为她真能缝好一件衣裳?”阿福无奈地摇了摇头,拿手中的木剑点了点地道。“走吧,去练剑去。”
永忆看着远处地面上的那浅碧色的兜衣嘟了嘟嘴,极小声地道。“我想要一件呢,只要娘亲做完就好,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你想多了,母亲哪里有那个耐性?”阿福把永忆的小手一牵,很是不快地道。“我都等了五年了,母亲答应我的袜子还没缝好过一双,兜衣,你可别想了。”
“不会吧?父王就有一件啊,娘亲偏心,给父王做,都不给咱们做一件。”永忆很是怨念地叨念着,话一出口,阿福便停住了脚步,抬眼看着肩膀耸动的阿福,永忆摇了摇他的手臂道。“大兄,你怎么了?”
“母亲这个大骗子!还说从未给人做过衣裳呢,还不是不想做?哼!不成,她欠我的袜子兜衣,我得去讨回来!”说罢,阿福黑着脸丢下手中的木剑,气势汹汹地便奔着那小楼而去。
公子成在一旁听着,看着两个孩子闹腾着离去,淡淡一笑,弯身拣起了地上的木剑,他很是悠然地漫步走向那小楼大开的门口,及至走到楼前,拣起那地上浅碧色的兜衣,他轻抚了抚上头绣得歪歪扭扭的荷花,嗤笑出声,拎着宝剑兜衣便进了楼门。
“娘亲!我也要袜子,我也要兜衣!”
“母亲,你应承过我的,一定要兑现!”
叶子仪坐在榻沿,看着在眼前蹦跶的两个宝贝儿子,她哭笑不得地道。“宝贝儿们啊,你们的娘我啥时候做好过这些啊?这样,回头我让丰城最好的制衣铺给你们定做,好不好?你们想要多少便定多少,娘我出银子,啊,别闹了!”
“不成,我不要旁人做的,我就要娘亲做的!”永忆第一个反对,紧接着,阿福也开口了。
“旁人做的,怎么能跟母亲相比?母亲便是做得再不堪,孩儿也要!”
“对对,再不好,孩儿也穿!”永忆在一旁附和,直是说得斩钉截铁。
无奈地叹了口气,叶子仪捏了捏两个儿子的小脸儿,黑亮的眼在他们身上梭了两个来回,扬了扬下巴道。“好,既是你们这样说,我就给你们做,不过,可是说好了,娘真做出来,你们谁也不能说不穿,娘可是会检查的哦。”
“娘亲放心!孩儿一定会穿的!日日都穿着着!”永忆笑得两眼一弯,直是见牙不见眼儿的。
阿福略略犹豫了下,有些不信任地打量了叶子仪一番,扁了扁嘴道。“那要母亲做的能穿才行。”
“啧,你嫌我还让我做干什么?”叶子仪同样扁着嘴,捏了捏阿福的下巴道。“臭小子,你可知道你娘我做一件兜衣有多不容易么?还挑三拣四的,你这么能耐,怎么不给你娘我做一件?”
“针线本就是女子的活计,我是堂堂男儿,怎么会做这个?”阿福嫌弃地瞥了眼叶子仪,很是不高兴地道。“一双布袜,母亲欠了我三年,给父亲倒是做得用心,哼!再若敷衍于我,定然不会轻易了事!”
“啧,娘这针线不是一直没练好么?从前那样病着,你真忍心让我操劳?一双布袜怎么了,哪有那么好做?我这手都快给扎成筛子了,结果人说沾了血的东西不能给亲人穿,这不就一直没做成么?你还当我真忘了?”
叶子仪拉过阿福的小手,微笑着把他搂进怀里,温声道。“我的小阿福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阿福还没说话,一旁的永忆掰着手指头皱着小眉头道。“娘亲给大兄做一双布袜要三年,那,这一回许了我与大兄的东西,不是要做到我们及冠?那,父王的衣裳是用了几年做的?难不成父王与娘亲是一同长大的?”
“什么一同长大的?说什么呢?你父王的衣裳怎么了?”叶子仪给永忆说得一头雾水,倾了倾身子,问他道。“永忆,你在说什么?”
“就是娘亲给父王做的衣裳啊,母亲做了几年?”永忆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从前父王一直穿着的,他说是母亲做的,分外珍爱呢。”
“衣裳?我没做过什么衣裳啊,这可是奇了。”叶子仪正纳闷儿,永忆却脱开她的手,跑到了屋内角落的箱笼旁,叶子仪不明所以,跟着起了身,牵着阿福的手,上前替费力抬着箱盖的永忆打开了箱子。
“要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叶子仪抚了抚永忆软软的发,撑着箱盖瞟了眼樟木箱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是件旧衣,就是娘亲给父王做的青色亵衣。”永忆扒着箱沿往里探看着,小手在表面那一层玄色的衣袍间翻了翻,很是郁闷地又努力踮了踮脚尖。
“好了,娘替你找。”叶子仪按了按永忆使力扒在箱沿的小肩膀,弯身一件一件地找了起来。
直是将那箱中的衣物翻到了最后,叶子仪终于见到了箱底那一角发旧的淡青色布料,小心地抽出了那件衣裳,她抖开一看,不禁有些发懵。
这件衣裳,她还是有些印象的,这是六年前在邺城驿站时,她想做给公子成穿的,只是那时候实在能力有限,做得马里马虎,现在看来,这七扭八歪的针脚,还真是惨不忍睹。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父王谁也不让碰,日日穿着,直到见到了娘亲才收起来的。”永忆上前一步,拈起那衣料摸了摸,笑眯眯地道。“娘亲,你也给我做一件这样的亵衣吧。”
叶子仪嘴角抽了抽,低头看着一脸期待讨好的永忆,尴尬地道。“儿子啊,这是件外袍啊。”
永忆:“……”
阿福:“……”
“咳。”叶子仪清咳了声,抬了抬眉道。“那个……本来是想做件袍子的,好似是尺寸不太对,也是难为了你们的父亲,当成亵衣穿了这许多年。”
“那个,娘亲,你身子刚好,还是不要操劳了,其实,我的衣物宫中一直有人打理,无需母亲受累了。”永忆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往后退了一步,招呼一旁的阿福道。“大兄,咱们出去练剑吧。”
“嗯,好。”阿福点点头,牵着永忆的小手就往外走,临走甩给叶子仪一句道。“母亲再别弄错尺寸了,若是不然,传扬出去,大齐的颜面都要给丢光了。”
“啧!臭小子,你以为我愿意啊?”叶子仪气得跺脚,捏着那衣裳,看着儿子拽拽的模样,直是牙根儿发痒。
“母亲若多用些心思,自然可以成事。”阿福淡淡地回了一句,领着弟弟慢悠悠地出了门去。
叶子仪咬着牙深吸了口气,低头看向手中发旧的布衣,好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星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