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甫一进这阁子的门槛,立时感觉一股威势从四面八方压来,压得他们仿佛透不过气来一般。
这股威势,二人去年在飞香殿的风尘社香堂,也曾感受过。虽然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天后,可彼时二人既不知那香堂便是皇宫,也不知宗长便是天后,兼之隔着一个屏风,是以那一日的感受尚未如许强烈。
而今日,二人既知前方坐着的便是那威加四海的天后陛下,兼之二人的生死便操在她的手中,而且多忖是有来无回,因此,这威势的压迫感便愈发的厉害……
秦潇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祁天辽深吸一口气,略略抬头,看了天后一眼。
然而他终究还是扛不住这威势,也跪在了秦潇的身畔。
天后瞧着跪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面庞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挥了挥手,上官婉儿立时意会,对侍立两旁的内侍和女官说道:
“你们都退下,殿外伺候。”
一阵悉悉簌簌过后,这殿内霎时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寂……
“闲人们都散了,大伙儿坐下说话吧!”
天后这句话一出口,祁天辽和秦潇心头登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
是威严,也是和蔼……
和蔼得令人想同她坐在一起,聊聊家常;威严得令人不敢不坐下,回答她的问话。
上官婉儿取来两张坐席,铺在殿阁西侧,示意祁天辽和秦潇落座;自己则取过一张坐席,坐在了殿阁东侧。
“多好!大伙儿都坐下说话……”天后斜靠在引枕上,扫视了一眼这三人。
俄顷,她的眼光钉在祁天辽身上,缓缓的开口说道:
“祁天辽,你很好啊……”
“陛下谬赞,天辽万不敢当。”既知身已在此处,便由不得了自己,祁天辽反倒释然起来,当下他朝天后微一欠身,淡淡的说道。
“你胆子也很大,”天后仍是缓缓的说着话,“恰才进殿,你居然敢看我一眼!”
“陛下威加四海,庶民百姓,都想一睹陛下圣容的。”祁天辽胆子还当真大了起来。
“嗯……”天后的目光从祁天辽身上缓缓移开,望向远处,“李贤……是你们逼死的?”
一听天后说出这句话,祁天辽再胆大,他心头也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垂下眉眼,脑海中飞快的思忖该采取何等应对之语,才能说动天后至少饶过秦潇的性命。
然而念头飞掠过无数个,他还是觉得,没有比说出实情更好的办法。
于是,他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向天后和盘托出。
末了,他接着说道:
“天后陛下究竟打算如何,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天辽所想,不过是两条。其一,将李贤救出,保住他的性命。毕竟,他没有罪过,也不该死。其二,不让李敬业他们拿李贤当作谋反作乱的幌子,让天下百姓陷于战火和离乱。至于秦潇,她毫无别念,无非因其身爱天辽,故随天辽而行。故太子自戕,实属意料之外,彼时情势纷乱,秦潇又被挟持,是以天辽未曾救得,深以为憾。目今,错已铸成,天辽愿听候陛下发落,所有秦潇罪过,天辽并一身承担!”
言讫,他膝行离开坐席,朝天后拜了下去。
“嘿嘿,”听完这一席话,天后又将眼光钉到祁天辽身上,“你的确很好。这个时候,还不忘替秦潇脱罪!”
秦潇垂下眉眼,努力坚持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婉儿,”俄顷,天后又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左方,“你怎么看?”
上官婉儿朝天后略一欠身,又看了看祁天辽,轻声说道:
“陛下,还是让祁秀才先落座吧!”
天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陛下,”俟祁天辽回席坐定,上官婉儿接着说道,“婉儿觉得,祁秀才所作所为,光明磊落,以天下苍生为念,置个人得失于度外,颇有古仁侠之风。有些举动,虽于法有亏,但其情可原。请陛下圣断。”
天后看了看上官婉儿,又将目光扫到祁天辽身上,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祁天辽,听到了吗?像你替秦潇脱罪一样,婉儿在替你脱罪呢!”
“天辽深感上官小姐!天辽所为,但求无愧于心,至于古仁侠之谓,万不敢当!”
“祁天辽,如果……”天后眼皮微微一眨,“我把婉儿配给你,你怎么说?”
一听天后这话,秦潇浑身不由得软了下去,仿佛浸入了冰窖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
上官婉儿也低下头,飞红了脸,不敢看天后,也不敢看祁天辽,更不敢看秦潇……
祁天辽缓缓站起身来,离开坐席,来到殿中央,又朝天后拜了下去。
“拜谢?不急……”
“陛下,”天后话犹未了,祁天辽朗声打断她道,“秦潇与天辽相从于患难,数番同舟共济,天辽于心于身,于情于理,都断不能舍弃她!陛下所言,天辽万死不敢奉命!”
“你好大的胆子!”霎时间,天后勃然变了脸色,右手在引枕上狠狠一拍,“孤赐你婚,你竟敢违命!你有几颗头?”
“天辽一颗头,任陛下取;一颗心,永奉秦潇,无可更改。”祁天辽斩钉截铁的说道。
“左右安在?”天后面沉似水,开口唤道。
“有!”殿外传来答应声,一阵急促的脚步渐渐切近。
“陛下!”上官婉儿赶紧上前,跪倒在天后面前,“陛下,婉儿……婉儿不喜此人,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不喜他?好啊!他逼死了孤的儿子,孤就拿他偿命!”
两名宿卫提着矟,一左一右,将祁天辽夹在垓心,等着天后发令。
秦潇此刻反倒坐起了身子,面色回复如常。
横竖他们此番进宫,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最多二人死在一处,也不会比当初预料的结局更坏。
霎时间,贞观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沉默良久,天后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左右退下!”她朝宿卫挥了挥手,开口吩咐道。
俟宿卫退到殿外,她复又正色对祁天辽说道:
“嗯,你果然很好!果然很好!”
天后这话一出口,祁天辽心下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
秦潇登时瘫软在地上,险些呕吐出来。
上官婉儿俯下身子,咬紧牙关,将涌到眼眶里的热泪咽了下去。
“天辽感谢陛下开恩!”祁天辽拜伏在地上,恳切的说道。
“行了,”天后挥了挥手,“大伙儿都坐吧!”
天后这句话一出口,三人这才忽然感觉,适才这短短一炷香的时分,仿佛过去了十年……
“祁天辽,”俟一干人等回到坐席上坐定,天后接着说道,“你用心良苦,自不待言了。可是,你知道吗,李敬业还是会反。”
“我知道。”
“那你有何打算?”
“陛下,”祁天辽正待答话,秦潇忽然开口了,“我们势单力孤,做不了什么大事。我们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何事?”
“孟琳还陷在其中,我们想把她救出来。”
“嘿嘿,你知道孟琳是何许人?”
“知道。”
“祁天辽,你是律学的生员,你该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罪过吧!”
“如上官小姐适才所言,于法有亏,其情可原。”
上官婉儿一听这话,不由得又垂下了眉眼。
一时间,贞观殿又陷入了沉寂……
“祁天辽,”沉默良久,天后复又开口了,“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祁天辽一语不发,朝天后深深一躬,表示感谢。
“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请陛下赐天辽与秦潇成婚,永无更改。”
“这不算赏赐,你们的私事,我不去管。”
“那……”祁天辽看了看秦潇,陡然麻起胆子,开口说道,“请陛下特赦孟琳无罪!”
一听这话,天后蓦的将眼光射向祁天辽。
良久,一丝笑颜浮上了她的面颊:
“答应你了!”
“祁天辽,秦潇,”上官婉儿拟好赦书,呈天后首肯,用过玺,封入木函后,天后又开口对二人说道,“孤赐你们‘逮不良’的身份,你们去扬州,把孟琳接回来吧!”
“谢陛下恩……”祁天辽和秦潇一齐避席跪倒,恳切的说道。
这谢恩,确是发自他们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