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日的早上,朔风卷起了一天毛毛细雨。与过去的一个多月一样,在南市摆好摊子的祁天辽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不过这一日,集市上的气氛仿佛有些异样。一队差人各佩器械,从南市东门走入,一路往西,吩咐在街面上设摊的买卖人统统撤掉。
一个曾接过祁天辽赏钱的差人赶跑几步,来到他跟前,冲他身后的“东都醉”酒楼使了个眼色。祁天辽很识趣的收起了摊子,和那差人一前一后,走入了酒楼的大堂。
“官人,多有得罪!”那差人朝他拱了拱手,“今日……皇帝来东都了。”
一听差人这话,祁天辽心头登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皇帝为了明年封嵩山的大典,上个月便到了嵩山南边的奉天宫,而今已近年底,他却忽然回到了东都,恐怕他的身体已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差大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他招呼店伙温上一盏酒,递给差人,开口问道。
“我听说,”差人谦逊一时,接过酒喝了一口,“皇帝的眼睛都看不见啦!恐怕……”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接下去说道:
“这个月初三,皇帝已经下诏,明年不封嵩山啦,今天回到东都,恐怕再走不了啦!官人,一会儿这左近都得净街,你在这里好歹待一上午,下午若回家,也得走南市的南门出去,绕建春门大街,走修文坊的南门,再插回尚善坊,啊!”
“多谢差大哥!”祁天辽摸出一百文钱,塞到了他的手里。
果然如那差人所言,整个上午,南市都冷冷清清。祁天辽在这“东都醉”酒楼点了一锅茶,捧着卷《汉书》看了两个时辰,临近晌午时分,险些睡着的他才被陆陆续续进来的酒客唤起了精神。
从这些酒客的言谈间他听到,今日上午巳牌、午牌之间,皇帝的銮驾走洛水进了城,在天津桥南头与文武百官见了一面,便回了宫。如今嵩山不封了,省却一件大事,但另一件迟早要来的大事却始终萦绕在这些庙堂之臣的心间,而且越缠越紧。
不过眼下祁天辽却不大关心这事,于是他便招呼过卖送上一份饭和一份熟菜,打算吃完走休。
乘等饭菜的当口,他起身将自己摆摊的什物清理了一下,统统塞入了背箱。
归整好这一干什物,饭菜也送上来了,还外带了一角酒。
“小哥,我没要酒啊。”祁天辽诧异的对过卖说道。
“呃……这位客官,是那头一位客官……”说着话,过卖朝大堂的南头指了指,“吩咐小人送上的,而且,这份帐也都由那位客官会了。”
祁天辽循指一望,见大堂南头一副座头上坐着一位三十上下的男子,此人面庞白皙,唇上生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身穿一件大红色交领长衫,领口缝着一圈狐皮,身后的引枕上还搭着一条带风帽的斗篷。
看到祁天辽朝自己这边望,他也冲祁天辽微微一笑,欠了欠身。
祁天辽起身穿过大堂,来到那人跟前,朝他拱手施礼道:
“素不相识,不敢劳烦阁下坏钱!”
“萍水相逢,何分彼此?”那人浅浅一笑,“阁下不弃,何妨移座一叙?”
“小人草料,未敢高攀!”祁天辽见这人身上的长衫是一件锦衣,情知有些来头,当下便不卑不亢的婉拒道。
那人脸微微一沉,却也不发作,伸出右手食指,蘸着盏子里的酒,在案上写起字来:
“红袖拂开……”
一见这四个字,祁天辽心头禁不住猛的一揪,一张脸也不由得刷上了一层惨白。
那人见祁天辽变了脸色,不禁呵呵一笑,抬手拿袖子抹去了案上的字。
祁天辽立刻回过神来,忙抬手招呼过卖道:
“过卖,楼上可有雅阁?”
二人移至楼上雅阁,祁天辽吩咐过卖重新摆上酒馔,起身掩上门窗,朝那人郑重施礼道:
“不敢动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李毅,”那红衣男子端坐拱手,“是小丹阳公府上的使唤人。”
一听那人说出“小丹阳公”四个字,祁天辽心下登时了然。当年卫国公李靖之弟李客师因战功被封为丹阳郡公,十多年前以九十余岁的高龄过世。如今府上的主人正是李客师的孙子李令问,虽未袭爵,但世人仍称他为“小丹阳公”。李府家境豪富,除长安外,洛阳、扬州均置有别业。眼前这位仁兄,虽然自称只是个“使唤人”,但看这身衣料,便决非寻常“使唤人”所能穿着。他能认出祁天辽写的那首藏头诗,还知道风尘社的切口,看来此人在社里的位份恐怕还低不了,更遑论小丹阳公李令问。如今秦潇、赵婕若果避在他府上,委实再好也没有了。
“李兄,明人不说暗话,”祁天辽此刻已无心设计同那李毅周旋,索性把话讲开来,“在下祁天辽,是秦、赵二位小姐的好友,此番来洛阳,正是专程寻访她们。敢问她二位可是住在尊府上么?”
“二位小姐……”李毅见祁天辽如此急切把话挑明,倒将身靠在了引枕上,慢条斯理的说道,“是在舍下不假,不过,我凭什么知道尊驾便是祁秀才?”
一听李毅出口置疑,祁天辽垂下眉眼,沉吟片刻,随即从自己的背箱中取出笔墨和两片竹简,开口说道:
“小人与二位小姐各写一封短书,她们一见,便知真假。”
“如若尊驾不惮在下窥了各位的私隐,”李毅浅浅一笑,端起酒盏啜了一口,“这就请吧!”
祁天辽取笔蘸墨,在一张简片上写下:
“八月十六,始平城外渭水滨。”
另一张简片上写下:
“八月二十五,长林镇。”
在这时间、这地点所发生的事情,只有他们三人知晓,因此,他并不担心旁人看到这两封短书。
写罢,他将这两片竹简分装入两个小布囊,布囊上各写上“秦”、“赵”二字,交与了李毅。
“明日此时此地,再会。”二人用过酒饭,李毅便拱手与祁天辽道别,“告辞。”
二人既有了昨日之约,祁天辽第二日便仍旧如常将摊儿摆在了南市的老地方。
约莫巳正时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来到祁天辽的摊前,说是要请他写状子。
“老丈请坐,”祁天辽递过一张交床,“请问案情。”
“这案情,三两句话说不清啊,敢请秀才同我到家下详谈,如何啊?”
“这……”祁天辽不由得一时踌躇起来。与他的潇潇分离这许久,好容易有了消息,他显然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与李毅的约定。
“如蒙相允,家下有重金相酬。”那老者瞅着祁天辽别有用心的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囊,递了上去。
祁天辽接过一瞧,布囊上写着一个“秦”字,正是他昨日交与李毅的。打开布囊,里边装着的也正是他昨日写给秦潇的简片:
“八月十六,始平城外渭水滨。”
霎时间,他心下禁不住一阵狂喜,当下便朝那老者道了谢,忙不迭的将一干什物尽数收入了背箱。
老者领着祁天辽走出南市西门,穿过福善坊和思顺坊之间的小横街,将他引上了一辆停在长夏门大街边的马车。马车沿街向北,驶过洛水上的新中桥,穿入承福坊和玉鸡坊之间的小纵街继续向北,再往西折上上东门大街,在皇城宣仁门外,转入了清化坊的南门。过不多时,便在清化坊十字街西北侧的一所宅子门前停了下来。
老者引祁天辽下了车,走入宅子的角门,吩咐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接过背箱,便带着祁天辽沿西廊往北而去。这游廊一面朝向院落,廊下满栽着竹子和月季;一面是粉壁,壁上画着一幅幅凌烟阁功臣的事迹,有秦琼、有尉迟恭、有李勣、有程知节……最多的当然还是李靖。
这所宅子并不很大,除去游廊粉壁上的壁画,也并无特别之处。二进院中,李毅正倒背双手,立在一棵大樟树下等着祁天辽;而李毅身后的廊檐下,立着一个身材高挑、身着青衣的少女,她那瓜子脸、小眼睛、高鼻梁和薄嘴唇甫一映入祁天辽的眼帘,登时让他的心如擂鼓一般疯跳起来。
祁天辽双眸一亮,脉脉的看了秦潇一眼,仍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裳,朝李毅拱手施礼道:
“李先生,有劳了!”
秦潇一语不发,只是脉脉的盯着祁天辽,一丝笑颜从心底涌上,融到了她那飞红的面颊上。
同样一语不发的赵婕立在门内,怔怔的看着祁天辽,垂下的双手不住的揉搓着翻领外罩的下摆,仿佛要揉出血来一般。
“祁秀才,”李毅朝祁天辽拱手还礼,“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