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没有下雨,九月初二晌午时分,祁天辽赶到了鹦哥镇,日头居然轻轻撩开了面纱,将一片金星洒落到石头河的河面上。
十数日前祁天辽和秦潇、檀青曾来过此地,还替当地乡民同那撞死了人的江公子交涉,因此不少乡民都还记得这位秀才,当他在客栈门前下马时,客栈掌柜立刻笑盈盈的迎上前上,同他打招呼:
“秀才来啦!快请!快请!”
祁天辽朝掌柜微一点头,将马交与伙计牵去后槽。掌柜吩咐伙计去给祁天辽安排房间,自引他在大堂一副干净座头前坐下,替他斟上茶水,又唤小二去准备酒饭。
“仁兄盛情,如何克当啊!”祁天辽一边坐下,一边谦逊着。
“当得!当得!秀才高义,有那个……哎!古仁侠之风啊!”
“怎么敢当‘仁侠’二字!”祁天辽浅浅一笑,“对了,仁兄,有事请问。”
“秀才请讲!”
“我走后这几日,镇上可有生人来过?”
“生人……”掌柜捻着颔下的胡须,抬眼想了想,“俺们这儿荒僻,等闲也来不了几位生客……噢!对了,昨日来了一位!”
祁天辽冲掌柜淡淡一笑,竖起食指,搁到自己嘴边。
“啊……”掌柜冲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昨日这个时候,来了个女人,穿一身黑,戴着幂离。开了房间后,便把门插上,一直都没有出来。饭菜都是伙计送到门口,敲门告诉她,然后伙计便得走开,她才开门拿进去。吃完后也是等她把家伙拿出来,插上门,伙计才能去收。”
“噢?”祁天辽垂下眉眼,“还有别人么?”
“没有了,”掌柜摇摇头,“这几日生人就她一个。”
看来带着“凭据”的那二人尚未赶到此处;那个戴幂离的女人的确来得蹊跷,此人或许是天后派来与这二人接头的,也许是风尘社派来夺这凭据的,总而言之,都不是好相与的。
祁天辽吃过午饭,一边想着,一边上了楼,拉门进了房间。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房间斜对面一个房间的窗子轻轻合上了。
一连住了两日,这鹦哥镇上都无动静,那个戴幂离的女人也无动静。不过,九月初四的傍晚,祁天辽在石头河边散步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客栈门前下了马。
他连忙跟了上去,走入客栈大堂,拣座头坐下,吩咐伙计上酒饭。
过不多时,酒饭上齐,祁天辽朝掌柜招手,示意他过来同饮一杯。
“秀才有什么吩咐?”掌柜照旧笑盈盈的迎上前来,开口问道。
“适才那二位……”祁天辽替掌柜斟上一盏酒,“住哪间房?”
“噢,那二位……就住在秀才斜对面,恰好跟那女人打隔壁。”
“多谢!呃……仁兄,请问我们这镇子上可有猎户?”
“有啊!”
“那……能否劳烦仁兄替在下买一副弓箭来?价钱不是问题。”
“这……我去问问吧!”
一整下午,不但那个幂离女人,就连那两个送凭据的兵卒也没有出门。
傍晚时分,掌柜吩咐伙计将一张山桑木弓和一壶五十支羽箭送到了祁天辽的手中。
“多谢!”祁天辽照价付了钱,还多赏了那伙计五十文,伙计自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幂离女人房间的窗子又轻轻的合上了。
祁天辽估摸着,那两个兵卒明日一早就得上路,因此,九月初五的五更天,他便起了身,问店家讨了些干粮,便结帐出发了。
在褒斜道上飞奔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勒马停了下来。
一弯柳眉般的残月坐在石头河西岸的山巅,不经意的扫视了一眼跳下马来的祁天辽。
此刻他正一边嚼着干粮,一边不经意的扫视着山根下一堆物事。
朦胧的月光下,仿佛映出了两支烧残的白蜡和一捧纸灰。
他陡然想起,此处正是半个月前他和秦潇把那撞死人的江公子和他两个从人干掉的地方。
如今他们焚尸的遗骸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这些祭物,难道他的家人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
想到这里,祁天辽心头不禁涌起一丝不安来。
不过他很快便放宽了心。他们杀人时,这褒斜道上没有旁人,尸首已焚,人头也已交代那苦主煮烂,毫无痕迹。若按律法,根本治不了他的罪;若寻私仇,他会毫不犹豫的亮出兵刃砍他娘。何况,这等恶少,撞死人毫不以为意,开口便是“我爹是江子纲”,这样的事情恐怕不是一起两起了。此等败类,杀了便杀了,他祁天辽杀得心安理得。
想到这里,他浅浅一笑,三两口吃净手里的干粮,牵马攀上道旁的山岭,隐没在了密密匝匝的林中。
他伏在林中合眼假寐,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阵若有若无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睁开双眼,将弓箭取在了手中。
两骑马由南而北,豁啦啦驰来,正是那两名携带“凭据”的兵卒。
祁天辽垂下双眼,屏气凝神,搭上箭,拽开弓,嗖的一箭射出,先射翻了当先的兵卒。
跟在后面的兵卒乍看到这一箭,一时间竟没回过神来,放马出去三二丈远,方才勒转马头,跑了回来。
不给他四下里张望的机会,祁天辽又是一箭放出,将他射翻。
如此轻松的就拾掇了这两个兵卒,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他将弓箭捎在马鞍侧畔,背起横刀,从林中跳了出来。
他不愿没来由的杀人,适才两箭,一射肩头,一射大腿,只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便罢。
他俯下身,解下那肩头中箭的腰带,将他四马倒攒蹄的捆了起来。那大腿中箭的拔出腰间的横刀想作困兽之斗,被祁天辽拔出横刀磕飞,再倒转刀柄,将他敲晕过去,依旧拿腰带来了个四马倒攒蹄。
祁天辽在二人包裹和怀里搜了半晌,终于将那布包搜了出来。
这正是他中秋夜里交与赵婕的布包,包上兀自凝着几滴暗黑的血渍,显是当日从他额角滴下来的。
他浅浅一笑,将布包塞入自己怀中,刚打算入林牵马,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弓弦响。
他急欲闪避,已然不及,左肩头一阵剧痛,已是中了一箭。
这一箭也射得巧,恰好射中前些日子他在北窑镇中箭的旧伤口,箭镞兀自从前方的肩窝处穿透了出来。
他眼前顿时金星乱舞,几欲晕去。强撑着睁起双眼,却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金星萦绕之中,一个头戴幂离、身穿黑衣的女子从林中跳到山道上,从他怀里将那布包搜了去。
一阵马蹄声豁啦啦的渐行渐远,却是往南去了。
祁天辽定了定神,忍着疼,扭头瞧了瞧那枚从肩窝穿透出来的箭镞。
三棱箭头,果然是风尘社的。
先前的一切努力,仿佛都白干了。
不过眼下他顾不得想那许多,快些把伤口处理好是正经。
当下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那支箭从前头一截一截的拔了出来。躺在地上喘息了片时,他翻了个身,右手拄着横刀,艰难的站了起来。
待到他攀上山岭,从林中将马牵出后,他左半边衣裳都已被血染得通红。
他长吐了一口气,从包裹中取出金创药,胡乱洒在伤口上,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个兵卒。
按理他本该杀掉他们,不然等他们把绳子解开,再去报官,自己这五劳七伤的,恐怕只得束手待毙。可是他沉吟半晌,还是没下得了手。
“今天……我不杀你们,希望……你们……日后……也放我一马……”他朝二人丢下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忍痛攀上马背,也往南而去。
夕阳给清澈见底的石头河河面铺上了一层鲜红的纱巾,就如同祁天辽左肩处渗出的血渍一般。
他终于强打精神,捱到了鹦哥镇口,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立在他的马前,他便长吐出一口气,一头栽下马去,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