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呀,过卖,再打两角酒。”祁天辽斜倚在引枕上,脱去了上盖的翻领半袖,捋起圆领单衣的长袖,朝过卖招手道。
“哎……那个好!”田暮背靠着引枕,双腿已笔直的搭到自己的桌案上,踢得一个盛小豆的碟子咕楞咕楞的转了十几个圈儿。他的幞头已经散开来,被系到了脖子上;坐席也被他卷成个筒,当竹夫人抱在了胸前,“跟祁兄对饮,真痛快!”
“彼此彼此。”祁天辽欠身过去,替田暮斟满了酒,“今日向田兄讨教,得益非浅哪!”
“那是……呃,言重,言重……”田暮朝祁天辽举了举杯,自己仰脖饮干,“我田某人,在国子监,待了四年,门门课都读过,这个且不说了,在长安城,朝中的掌故,那个,不是我吹……”
“这是自然!”此时过卖已将新点的两角酒送上来,祁天辽再替田暮满上,“所以呀,小弟还想向田兄请教国子监里一些奇闻佚事呀!”
“问吧!”田暮撇下酒杯,扯下一块彘肩,啃了几口,“我田某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弟课余,对古代的律法颇有些兴趣,敢问国子监可有秦汉魏晋六朝律法的藏本啊?”
“当然有啊!”田暮抄起勺子,舀了一把小豆唆到口中,“就在那……律学后院,啊,藏书阁……”
说到“藏书阁”三个字,他仿佛陡然一惊,放下勺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藏书阁……有很多藏本?”
“唉……”田暮放下酒杯,将双腿从桌案上移下,盘膝坐定,“多啊!《法经》、《汉九章》、《泰始律》……多啊!只可惜……”
“噢?可惜什么?”祁天辽将坐席和引枕朝田暮移动尺余,“如今……没有了?”
“有,倒是有一些,”田暮双眼盯着祁天辽,“只不过,如今……没人敢去那儿。”
“为什么?”
“出过事啊……”田暮眼光渐渐移向雅阁的窗外,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出事后,就没人敢去啦……”
“出的什么事啊?”祁天辽拿小刀割下一条羊腿肉摆入田暮碟中,“什么时候的事呢?”
“就在四年前,我刚刚到国子监的时候……”田暮咽下羊腿肉,又啜了一口酒,接下去说道:
“那个时候,我还在国子学念‘九经’和《论语》。五月的一天,初几……忘了,反正,再过两天就得考帖经,我和几个同窗在课室里赶着背《公羊传》,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正打算收拾收拾回家,忽然,从律学那边传来一阵响动……”
“是什么响动啊?”
“是桌案翻倒,还有杯碗碎裂的声音。那时候,我胆子还挺大,也刚好有个同窗带着刀,于是我们赶紧往律学那边跑过去……
到了律学的课室,发现那里边果然翻倒了好几张桌案,地板上还有茶壶和茶杯的碎片。但四周却忽然安静下来,连人呼气的声音都听不到。
我们在周围查看了一番,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便又回到国子学的课室,背起各自的物事,打算回家。但是,我们刚刚走到国子监大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律学那边燃起了大火!”
“噢?”祁天辽此刻已同田暮挤在了同一张引枕上,“起火啦?”
“是啊!”田暮忽然一把攥住祁天辽的手臂,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国子监一般,“几个同窗连忙跑去找务本坊的坊正,我赶紧去找孙二哥。”
“火烧得严重吗?”
“叫人叫得及时,烧得并不严重,只是……”
“烧掉了律法的藏本?”
“律法藏本倒也没烧掉几册,只是……秋荻被烧死了……”
田暮那张因饮酒而通红的面颊此刻已蒙上了一层灰白。
“秋荻是?”祁天辽再给田暮满上酒,轻声问道。
“啊……秋荻是国子监干活的使女……”
“跟蒹儿一样?”
“嗯,”田暮灌下一大口酒,拿手抹了一把脸颊,“秋荻死后,蒹儿就到国子监来干活了。”
“难道……自从那日后,律学的藏书阁就闹起了鬼?”
“是啊……”田暮吁了一口气,“每天一入夜,便时不时的看到秋荻的影子在藏书阁晃来晃去,起初还有胆子大的人想去探个究竟,结果一连两个人都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那里面。于是,便再没人敢去那藏书阁啦……”
“原来是这样……”祁天辽端起酒杯,与田暮的酒杯碰了碰,喝下一口,“那真是太可惜了……”
“唉,也没什么可不可惜的。”田暮夹了一筷青菜,“明法科,不考古代的律法。只不过,”他拍了拍祁天辽的肩头,“天黑后,就别待在国子监啦!”
田暮家住在金光门附近的醴泉坊,二人沿春明门大街走到朱雀门前分了手。田暮自沿街往西而去,祁天辽则往南上朱雀大街,再穿兴道坊西门回了家。
此刻已是未末申初时分,不知何时刮起了阵阵北风,卷得满天云雾越积越厚,眼见着一场秋雨就要喷薄而下。
祁天辽放下衣袖,穿上翻领半袖上衫,褪去鞋子,拉门进屋,只见方恒豫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斜倚在引枕上,手中翻动着一卷竹简,抬眼看了看祁天辽,示意他关上厅门。
他的神色很凝重,而且没有如往常一般叫他“死人”。
“吃饭了没?”祁天辽端起水壶,给方恒豫杯中添上水,“崔三郎他们呢?”
“崔三郎上午就送孟小姐去文社啦!”方恒豫放下手中的竹简,“坐下吧,有话跟你说。”
“国子监死人的事吧!”祁天辽拖过一张引枕靠上,开口推测道。
“你知道周助教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方恒豫朝祁天辽欠过身子,盯着他道,“两只眼珠子瞪得都快迸出来了,眼角有血丝,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一听方恒豫这话,祁天辽不禁心头一震,口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两个字:
“秋荻?”
一听到祁天辽说出这个名字,方恒豫直起身子,将他上下端详了一遍,缓缓问道:
“你中午逮谁灌黄汤去啦?李错,还是田暮?”
“田暮。”
“我就知道,”方恒豫撇了撇嘴,“这两个家伙,灌了黄汤,嘴巴就决堤,李错还好点儿,田暮……”
“我看,田暮这堤还没完全溃掉。”
“你这么认为?”
“我看,今天死掉的周助教跟四年前那场火恐怕不无干系吧!”
方恒豫又把祁天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沉声说道:
“既然你猜到,那就算了,不过,我倒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噢?”祁天辽浅浅一笑,“这个事……很复杂?”
“复不复杂,我不知道。不过,反正不仅仅是死个把人那么简单的事。”
“还得搭上你我的命?”祁天辽微一挤眼,打趣道。
“我朝里有人,顶多搭上我这个官。你嘛,我就不知道了。”方恒豫朝祁天辽诡谲一笑,开口说道。
“你忍心看着我去死?”
“就是因为不忍心,才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
……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蓦的,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刺穿了这沉默,紧接着,天边滚过来一阵车轮般的雷声。
“天色不妙啊,”方恒豫起身来到墙边,探头看了看窗外,“走休!”
“一起。”祁天辽起身走进卧房,取出两把油布伞,递给方恒豫一把,“走吧!”
“借把伞就行,不麻烦您老远送。”
“没打算送你,”祁天辽冲方恒豫一扬眉,“估摸着崔三郎上午出门,不会带着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