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来了。
阵阵凉风驱散了日间的秋燥,河岸草丛间促织的轻吟替代了秋蝉的聒噪。一弯上弦月投射到汉江里,凉透了的江水仿佛十分的舒坦,在清光的映照之下,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
孟琳的湿衣已然晾干,她脱去了崔护的长衫,换上了自己的诃子、长裙和半袖短外衣。日里虽燥,夜来却颇凉,坐在船舷边的孟琳禁不住将双臂抱到了胸前。
崔护轻轻拉上舱门,快步趋到船舷边,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孟琳的身上。
“谢谢!”她感激的看了崔护一眼,将斗篷裹到了胸前。
崔护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看什么?”虽然她明明知道,崔护为什么要盯着她看。
“我喜欢你!”虽然很直白的说出了这四个字,崔护的心依然险些蹦出腔子来。
孟琳看了看崔护,一抹红霞飞上了面颊。
她的心也开始乱撞起来。
也许两年前二人初见,便已互萌情愫,然而那初见的一面,才不过喝下一碗水的时分。一碗水,两年,何啻天渊之别!两年后的今日,二人重逢了,而这重逢却偏偏又鬼使神差的发生在她逃避追捕之时!
造化弄人!
孟琳将头缓缓靠在了崔护的肩头。
崔护踌躇片刻,终于伸出左臂,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娶亲了吗?”
“没有!”崔护这一声回答,仿佛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听见。连端坐在船舱内看书的祁天辽也禁不住摔下手中的《永徽律疏》,扑哧笑出了声来。
“那,你有没有订亲?”
“也没有!”
“嗯……”孟琳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越发跳得快了。
“我娶你!”
“……”
“我娶你!”
孟琳缓缓将头从崔护肩头移开,脉脉的看着他的双眼,柔声说道:
“如果……我的事情能够顺利的了结,我一定嫁给你!”
一抹淡云飘过,很知趣的掩住了上弦月的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影蓦然闪现在他们的身后。
一只手按上了崔护的肩头。
“啊!”崔护禁不住被吓得一弹,险些跌到汉江里去。
孟琳也如同被霹雳击中了一般,从崔护怀中弹了出来。
二人一齐回头,看到的却是祁天辽那张摆入人群便寻不出来的脸。
“你……”崔护刚要发作,却见祁天辽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进舱!”他冲二人沉声说道,随即又转向坐在船头的彭四公,作了个开船的手势。
淡云被夜风吹散了,上弦月又洒下轻柔的白光,静静的目送着那缓缓溯江而上的客船。
虽然支开了船舱的窗子,可是舱内依然显得有些闷热。孟琳脱去了斗篷,崔护拿着祁天辽的《永徽律疏》,不住的给她扇着风。祁天辽的领口却依然掩得齐齐整整。
“偷偷摸摸的,想吓死我们啊!”崔护一边给孟琳扇着风,一边灌下一大杯凉茶,开口埋怨祁天辽道。
“对不起了,我来到你们身后,你们却没发现我!我只好轻轻拍了拍你!”
“好了好了!”崔护长吐了一口气,“干吗这个时候开船?”
还未等祁天辽开口回答,孟琳却仿佛变了脸色。
“孟小姐,你别怕,我猜到追你的人是‘团牌社’的。不过你放心,放着这许多人在,断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祁天辽说着话,从箱笼中取出一口横刀,放到了身畔的地板上。
“谢谢天哥!”孟琳微微垂下了眉眼。
“孟小姐,你应该谢崔三郎!”祁天辽看了看孟琳,浅浅一笑道。
“团……团牌社?”听到祁天辽说出这三个字,崔护扇风的手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不错!”孟琳抬眼看着崔护,“追我的人,就是‘团牌社’的。”
“团……团牌社又怎么了!”崔护双眉一剔,扇风的手又回复了原先的快慢,“孟小姐,别怕!天哥说得对,放着这许多人在,断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
“今天我和彭四公来河埠头的路上,看到沔阳城里忽然来了很多‘团牌社’的人;上船来又看到了孟小姐。而且,刚才我上甲板走动,看到河埠头有人在偷偷窥伺我们的船。所以我才猜测,他们是来找你的。”
“天哥,对不起……”孟琳又垂下了眉眼。
“不要这样说!”祁天辽打断孟琳道,“团牌社的人,呵呵,我们都清楚!何况,你是崔三郎的故人!”
“三郎……”
“你们在舱里坐会儿,我去外面看看。”祁天辽无意相扰他们二人,冲他们浅浅一笑,抄起横刀,迈出了船舱。
“我不热了,”孟琳轻轻倚在崔护胸前,伸手按住他正在打扇的手,“三郎,你歇会儿。”
崔护咧嘴一笑,撇下手中的《永徽律疏》,腾出双手,将孟琳环在自己的怀中。
“三郎,团牌社的人,你怕不怕?”
“不怕!”
“也许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管!”
霎时间,孟琳的眼眶忽然泛红了。
“你……你怎么了?”崔护一边手忙脚乱的拭去孟琳眼角滚落下来的泪珠,一边惶惑的问道。
“三郎……”孟琳轻轻唤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有事,对我说!”
“我没事!”沉默了一刻,孟琳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转过身来,脉脉的瞧着崔护,“我信你!”
“前方来的是什么船?”二人刚刚温存了片刻,一个声音忽然传入了他们的耳鼓。
这声音大概是汉江上另一条船上所发,传入船舱已然隐隐,但仍能听出来人语气不善。
刹那间,孟琳禁不住从崔护的怀中挺起了身躯。
崔护轻轻按了按孟琳的双肩,准备起身出舱。
“三郎,别走……”孟琳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
崔护扭头看了看孟琳,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原地转了半个圈,将船舱扫视一遍,发现实在找不到一件可以当作兵刃的物事,一时情急,竟将矮几上那本《永徽律疏》抄到了手中。
孟琳见状,禁不住扑哧一笑。
“你们是什么人?”正当此刻,传来了祁天辽朗声发问之声。
“我们是竟陵县的司法,快停船!”
客船下了碇石,缓缓停了下来。
听到“竟陵”二字,孟琳的脸色又变了。
“这是长安崔公爷府上的船,你们竟陵县的司法,来这沔阳地界查个什么?”
“少说废话!哪个崔公爷?拿牒引来瞧瞧!”
崔护和孟琳轻轻凑到窗边往外一瞧,只见祁天辽立在船舷边,左手拄着横刀,右手展开一纸牒引,往邻船伸出片刻,随即便收了回来。
“交过来看!”邻船一人迈上前一步,伸手来抢。
“看清楚了吗?”祁天辽微微撤身退了半步,将牒引隐到身背后,左手却将身畔的横刀抽出了一截,“长安清丘县公崔神基府上的船。”
“你他妈胆子还不小!”邻船另一个人上前一步,也将腰间的横刀抽出了一截。
“嗯?”邻船领头的扬手止住,“既是公爵爷府上的船,恕我们打扰了!请便吧!”
眼见着那条官船渐渐没入夜色之中,祁天辽回刀入鞘,轻轻吐了一口气。
“竟陵县的官船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跑到沔阳地界来拦长安的船!”迈出船舱的崔护望着前方溶溶的夜色,愤愤的说道。
祁天辽没有理会崔护的埋怨,却上前几步,开口对彭四公说道:
“彭四公,得麻烦你再摇快些!”
然而这吩咐仿佛依旧晚了些,才过不了小半个时辰,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一条梭子小快船已然渐渐跟了上来。
“一定是团牌社的!怎么办!”崔护疾步趋到船尾,又疾步趋回祁天辽身边,如此数番,却无计可施。
“彭四公,这里是什么地方?”祁天辽开口问道。
“啊,离沔阳大概有三十来里地了,这里唤作蔡滩,已是竟陵县界了。”
“怎么办!如果团牌社再把那官船带来,怎么办!”
祁天辽双眉紧锁,思忖片刻,断然开口说道:
“彭四公,把船往下流头放,越快越好!撞翻那条小船!”
“嘿嘿,好嘞!”彭四公轻吐一口气,抄起竹竿,来回往复一撑,客船立刻便掉了一个头,顺着水流,照着那梭子小快船猛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