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走得很快,秋叶凋零,冬雪又来,转眼已是腊月时节。
在齐家三少爷的“威逼利诱”下,那名姓薛的年轻大夫最终留了下来,不仅留下来,还承诺即使医治无望,也要尽他最大努力试上一试。
看来,明珠的眼睛要想重见天日,真的是很难很难了。
“如此也好。佛家不是说什么‘五眼六通’吗?而我现在,不过是五眼少了一双肉眼而已,死不了人的。”
明珠坐在腊梅窗下,此时,窗外雪粒飞舞,风叫得有些急迫,庭院中,漫天飞舞的琼花如撒盐扯絮般飘坠而下。这雪下了已有三天,虽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场,然而,厚厚的积雪覆盖整个屋檐瓦脊,如果再安静一些,她甚至能听得见那雪珠子打在青砖瓦楞上的嘶嘶声响。
明珠对自己的眼睛自觉没什么可惜,然而,府里一些嘴碎的老婆子听了,大多不免流露惋惜同情之意:“嗳!连那神仙似的薛大夫也说治不好了,看来,这三少奶奶的眼睛真的没有救了。可惜了,这样标致的一个少奶奶,嫁到了咱们宰相府,唉,也真真苦了咱们家少爷——”然后,又是一连串摇头咂嘴。
齐家的三少爷每每听此之语,尽管想用尽办法堵住这些下人的嘴,然而,偌大的府宅,哪里又能堵得住这些闲言碎语?堵得住这些悠悠之口?故而,每当夜阑人静,孤灯照壁,齐三少爷常常徘徊于廊下月前,面上显得心事重重:“明珠,这样的月,你真的无法看见了么?”有时,他也会负手走至明珠榻前,静静看着她,然后一坐,就是好几柱香功夫。而那时,明珠早已睡着了,余下的老婆子丫鬟也都鼾声四起,雷打不动地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拾香燕书等几个婢女正穿着厚厚的冬衣在穿廊上煎着茶,她们扫了腊梅上的雪,装在瓯子里,随着如珠连沸的茶水滚动声音,那茶盒中带着点清香的江南凤团雀舌、也一点点从茶匙里投到了煎茶罐子里。
空气真的很静很静,明珠坐在那儿,甚至也听得见侍女们从穿廊时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她们的声音娇羞含笑,软如燕语。明珠知道,这些含羞娇语,不过是因为西厢花厅里那个正给她教识盲文的年轻大夫薛公子——薛枕淮。
自从此人到了她这月地云居苑,明珠周围的丫鬟们个个就像发情的小母猫,前一刻,内心还是澄澈如镜,波澜不兴,并发誓终身要伺候小姐一辈子;下一刻,萌发的春芽就开始渐渐地抽条、渐渐地茁壮成长了……
“你不去,我去!嗳呀,拾香,你看我今儿的妆花了没?”
“轻娥,你这小蹄子,这茶还没煮好呢,你慌什么?”
“……”
如此,待明珠在里厅“嗯咳”一声,那些丫头们这才乖乖闭了嘴。
事实上,这个叫薛枕淮的年轻大夫的确很有能耐,不仅人长得美,会看病诊脉,他还有一技特殊之长,那就是,他能教明珠认识盲文。
明珠坐在桌案边上,薛枕淮把一张刻有密密麻麻小圆凸点的盲文纸板摆至她面前,俊眼含着笑:“这就是凸文点字法。少夫人,请您记下了,现在咱们手拿的这张盲纸共有二十个盲字,从您现在摸到的最左一方盲符开始,总共有六个小圆凸点。这六个点中,第三个和第四个、第五个是格外突出的,这个字所含的字义是‘明’,就是少夫人的尊姓。少夫人,您再试试下一个……”
他的声音醇厚、温和,带着点笑,很像月下清波濯石的徐徐水流声。
这种嗓音,听来亲切,但明珠总会想起还在娘家时、她的大兄长明舟教她下围棋,一边‘拍’地一巴掌敲在她脑门:“笨丫头!有你这么走子儿的么?再犯错误,今晚上的饭可是不许吃了!”
明珠听话地将十根手指移到下面的一方方盲符凸点上,并按照他的指示,仔细的辨别,来回的摩挲,反复地记忆。
这个字念“明”,明珠现在才发现,原来现在就连记住这个名姓,都是如此艰难。
这些密密麻麻的凸点盲字,真的很难、很难学,甚至难学到,它几乎能摧毁一个人所有的自信和耐力。
首先,它不像她平时摸惯了的马吊骨牌,它不仅考验着明珠有限的记忆,有限的知觉与触觉,还考验着明珠作为一个眼盲女最最有限的忍耐程度。
而这时,明珠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了奔溃的边缘。
“这个字是‘齐’。”那人还在继续说着,声音带着点调侃笑意:“从左至右,这方盲符的第一个凸点、第三四个凸点,还有最后一个凸点……少夫人,它们的位置您可得记清楚了,正是尊夫的姓氏,少夫人——”
明珠终于忍不住把身前盲纸一扫,冷着脸道:“薛大夫,你说,如果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瞎了眼的高门贵妇,她这一生既不懂得字,又不认识这些盲文,你说,她就会低人一等是不是?是不是?!”
明珠的声音充满了各种心酸、压抑、痛苦、委屈、无奈,还有无尽的绝望与愤恨。回思导致这一后果的前半生,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薛枕淮似是睨她一眼,笑着将那地上的盲纸捡起来,吹了吹,道:“其实,少奶奶若真不想学就不要勉强才是。少奶奶不是也说了么?您是这大宅院里的高门贵妇,您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喉咙里咳那么一声两声,您身边的丫鬟老妈子哪一个不巴巴地跑过来?至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少奶奶,即使您眼睛完好,这样的日子,不是也很正常么?”
明珠忽然哭了。
薛枕淮的挖苦她不是听不出来,事实上,薛枕淮说得也无错处,现在的明珠,确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咳那么一声,动一动嘴皮,周围的老妈子和丫头们都会急如星火跑过来,可是,这样形如废人的自己,这样的“养尊处优”生活,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么?
薛枕淮手抚着下颔,仿佛对明珠这样的哭相表示兴致。
明珠没有理他,只是一动不动听着雪花飞舞的穿廊外,侍女们一串串巧笑倩兮如铃的笑正透过格子窗大波大波传过来。风小了,雪又大了。这些侍女们估计是闲着无事,煮完了茶,正你追我赶地院中堆雪人,打雪仗……明珠听着听着,只觉整个脑仁像被什么重重挤着,压着,仅仅稍微一碰,便会“豁”地一声脆弱开裂。
薛枕淮似乎再无续看一个美女“梨花带雨”的兴致,不禁唇角扬了扬,然后,从袖中徐徐掏出一张白手绢,一边给她擦眼角,一边不正经地笑:“少夫人,算在下说错了如何?你看,这西施虽说漂亮,可必须穿着长裙木屐才能遮住她的一双大丑脚;杨贵妃很倾国倾城之姿,奈何身上有腋臭,怪不得那唐明皇要赐她华清池让她好好洗一洗。还有,还有那王昭君,几乎算没什么缺憾的了,然而她却有一对窄肩膀你知不知道?所以了,这古代的四大美人儿尚且如此,何况像少夫人这样的美丽女子,身上有点小瑕疵、小毛病,不是太正常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算薛某说错话,给你赔礼道歉如何?”
他笑着,袖子里飘着淡淡药香,时不时拂过明珠鼻尖,明珠鼻子一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明珠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确很会说话,会哄女子开心。于是,手指抹抹眼角,也笑了:“是么?薛大夫曲解典故的本事倒是比你医术还高?我想,我家相公为了把你请到府上,也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薛枕淮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盯着她,过了半晌,才又将帕子收回袖内,问:“对了,少夫人,能给我说说你的眼睛是因何如此么?说不定,在下还可以对症下药,找出点法子也未可知呢?”
明珠沉默了,回忆一个人的创伤,是难堪痛苦的。
薛枕淮见她不说话,便又温温煦煦弯起唇畔:“如果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兴许待少夫人情好了,你主动告诉我也未可知。那么——现在还要学习这些复杂伤脑子的盲文么?”
是的,这些复杂的盲字对明珠来讲,的确如她一个瞎子跑夜路,甚是学得辛苦。好几次想拍拍胸口,说一声“什么狗屁,姑奶奶不学了!”;或者,砸砸东西,摔摔茶碗,向丫头们发泄一气,然而,每当额上青筋都快迸起来时,明珠又极力按捺呼吸,不断告诉自己,明珠,你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了,在这个府邸,要想不被人暗害,不被人欺负,那么,你就永远要不停地学,学,再学……
如此这般,终于,又过数日,雪后阳光初晴,明珠拿着一大叠盲纸,带着一种“小人得胜”的表情,声音急切地笑:“薛大夫,你不是说我这个月能识得一百个盲字就不错了么?你瞧,我现在已经认识五百多字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考考我?随便怎么考都行?”
说这话时,她穿着一件兔毛滚边的棉袍多褶长裙,头发乌油油挽了髻,鬓边上,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紫瑛珠子映着她的小脸熠熠生辉,看得出,明珠今日的心情也是极好。
薛枕淮在花厅里踱来踱去,背着两手,见了明珠,不说话,也不吭声。窗外,金色阳光如织机上的千丝万缕投在雪地,他对着窗怔忪出了会神,然后,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对正等着他回答的学徒启启薄唇,声音魅惑如风念了首词儿——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少夫人,这首词讲的是前朝的官家赵佶出城临幸名妓李师师,两个人在房间你侬我侬,然而赵佶却丝毫不知,就在师师的床第下,正躲着一名叫周邦彦的官僚臣下。师师害怕事情露出破绽,一边纤手剥橙子,一边催促官家快点离开,正所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蹙蹙眉头,正在寻思他话里之意,忽然,薛枕淮又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眼,然后,未及明珠反应,一把搂住明珠细腰:“少夫人,你说,那赵官家是不是也够窝囊的?嗯?”
他看着她,两人脸对脸凑得很近,俊眉下,一双黑眸灼亮如星,又如搅动的一池春水。
明珠大怒,正要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奈何被他越发用力一钳,然后,明珠立即耳鬓一痒,只听那人吐气如兰道:“少夫人,其实薛某应该比你年长几岁,如此看来,薛某该唤你一声‘明珠阿妹’才显亲热,你说呢……?”说着,越发逼近,甚至俯下头,想要将唇也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