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祁铭寓的车子准时来到了梵悦.香居的门口。骅幼慈早已提前准备好了,正坐在店铺里往外张望着,见他车子到了,便立刻起身,跟胡筱筱和王玲两人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出了门。
骅幼慈钻进了他那辆黑色奥迪的副驾室,两人一照面,便深深的对视了一眼。果然如祝容芳形容的那样,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的头发也变得花白了,骅幼慈不觉心下一紧,差点儿就掉下泪来,不过她马上就压抑了下去。
祁铭寓望着她的双眼,那一闪而过的泪花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却听他笑道:“怎么了?一见我就想哭?我果然就那么悲惨了吗?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想藏都藏不住,是吗?”
骅幼慈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咬了咬嘴唇,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是心疼你……”祁铭寓果真读到了她眼中流露的如慈母般的温柔,不由得一阵心酸,却苦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不是我心疼你了,而是换作你心疼我了?看来,我还是老喽……”
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方听骅幼慈道:“走吧,咱们去哪儿?我都可以!”祁铭寓忽又哈哈一笑,一面发动了车子,一面道:“也不像以前那么霸道了……看来,你真的是不一样了……”听得他这一句,她不禁又想起过去“幼稚”的自己,在他身上不停索取着各种心疼与关爱时还不自觉的那种“霸道”,她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且说祁铭寓驾车带着骅幼慈来到了一家私人高端会所,要了一个精致的小包房,两人对面而坐。祁铭寓点了两三样精致的粤式点心,两道热菜,一道煲得十分入味的茅根马蹄莲藕筒骨汤,两碗珍珠白米饭。菜上了桌,骅幼慈不禁笑道:“怎么现在不喜欢吃西餐了?”
祁铭寓一面帮她盛了一碗汤,一面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喜欢,是有点儿吃不动了!全世界美食吃了个遍,可回过头来,还是中国菜好吃,一辈子的咀嚼,凭你吃多少年的西餐,都改不了啊!”骅幼慈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汤。
两人默默的吃着饭,骅幼慈心想,如果她不先开口,恐怕这男人还是一贯的不温不火,便道:“这些日子一直没你消息,今天,终于想来见我了?为什么?总不会是就为了吃顿饭吧?”
祁铭寓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却笑道:“这一点还是没变,什么事儿都非得弄出个‘所以然’的道理!”骅幼慈噗嗤一笑,道:“正是因为有这个累世修来的‘习气’,才能成就今天的‘我’!难道不是吗?”祁铭寓笑道:“可我个人认为人生‘难得糊涂’,恐怕也是一种境界吧!”骅幼慈笑道:“人生不怕‘难得糊涂’,怕只怕‘真糊涂’,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祁铭寓道:“你这是在说我吗?”骅幼慈却道:“说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你在内!说吧,到底为什么约我?”
祁铭寓略显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头喝汤,骅幼慈则一直用目光逼问着这个男人,不容他躲闪。半晌,方听他缓缓的道:“我……可能要跟魏淑芬……复婚了……”说罢,他便目光深邃的望着她,而她的眼中并没有诧异,她只是这样默默的注视着他,似乎现在无论什么样的“消息”对于她都已经波澜不惊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半晌,方听骅幼慈轻声道:“恭喜你们!”听到她这句话,祁铭寓感到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眼眶不由得有些泛红,却反问道:“你真的觉得应该‘恭喜’我吗?”
骅幼慈轻轻叹了一口气,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能告诉我吗?”祁铭寓道:“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想来你多多少少也都听说了。我公司经营方面出了很多问题,前段时间融资又失败了。魏淑芬知道了以后,倒是给我提供了不少帮助,所以……”骅幼慈道:“所以,你为了感恩她对你的帮助,而打算跟她复婚?是吗?”
祁铭寓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不语。骅幼慈又道:“那要么就是为了与她复婚后,能够得到更大的‘帮助’?是吗?”祁铭寓默然的望着她,此时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他半天不说话,骅幼慈不由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然后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公司如果要解除危机,大概需要多少钱?或许我可以……”不待她说完,却见祁铭寓朝她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现在也有能力了。但是,这种商场上的‘数字’,不是你的书买几百万册可以堵的窟窿!况且,我也不愿意接受你的这种‘帮助’!”
骅幼慈不禁追问道:“为什么?”祁铭寓苦笑道:“我宁愿‘屈着’我自己……”她同样苦笑:“跟魏淑芬伸手,就不会‘屈着’你了,是吗?”他摇头:“她……跟你不一样!”她追问道:“因为她的钱比我多吗?”
祁铭寓摇头:“不!她自己没什么钱,可她背后家族势力庞大……”说到这儿,他却突然截住了,骅幼慈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所以,这也是当初你会娶她的原因,对吗?”见他不语,她继续追问道:“所以,这同样也是当初,你始终下定不了决心‘要我’的原因是吗?我曾经因为这种‘阶层’之隔,而深刻的痛苦过!而今天,你仍然还是以同样的原因,决定与她复婚……如果,是因为这个‘理由’,那我确实不该‘恭喜’你!”
两人对望的眸子中,终于开始闪烁了点点的泪花,却听她继续道:“倪奕鹤——他的前妻是海天出版集团的千金。他们结婚七年,分居了三年。最后还是离了。离婚以后,倪奕鹤便辞去了海天出版集团总经理的职务,自己出来开了现在这家出版社。我曾问他为什么跟前妻离婚?他说:反正没有第三者,也没有电视剧里那些狗血的情节,就是两个人发现不能契合,也不想将就,所以就离了。就这么简单。当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情况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只是看你如何对待这种人生的磨难,又能够以什么姿态,从低谷里走出来。中国文人的精神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荣辱不惊,贫而乐道,难道不是吗?”
祁铭寓默默听着她的话语,仍然不发一言。骅幼慈只得继续道:“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我们聊到‘围城’的比喻。他说,婚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座可怕的城堡,而他之所以会离婚,也不是因为厌倦了城里的生活,而是因为他发现他进错了城。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第二次进的城就不会再错了?如果又错了,那是不是还得撤出来?他笑了,他回答我说:聪明人如果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是他活该!……你,难道真的打算做这样的人吗?”男人被她这一句紧接着一句的诘问逼得终于没有了退路,他终于开口道:“那你能告诉我,我究竟哪里‘错’了吗?”
骅幼慈心痛的注视着这个日见苍老的男人,这个曾经令她痴缠爱慕过的男人,那些年,他们一起经历的点滴统统浮上心头,她一面回忆着一面缓缓的说道:“从我们相识一直到现在,你在我的心里始终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曾经令我最心痛的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你是爱我的,为何就是不敢真的要我!最后,我把它归结为‘阶层’,可是这样的解释和定论却更加令我感到痛苦。因为在这样的定义里,我看到了你的冷漠和实用主义,也看到了烙印在自己命根儿上的‘出身微贱’。在这样的双重打击下,我接受了陆涛——一个我以为和我一样出身微贱,却无条件爱慕着我的善良的小男孩。可谁料到,他跟我也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但是,我们俩却相亲相爱的走过了这么多年!”
祁铭寓听着她那一字一句,却感觉好似字字诛心,他看见她的眸子里渐渐的渗出泪来,却依然平静的继续说道:“我想,这么多年,你之所以一直单着,与其说是与你前妻的纠葛耽误了你,不如说是你一直在‘等待’。你一直在等待着命运的车轮推着你前进,走向那个让你不得不做的‘选择’。因为,这种被动的‘选择’,可以让你不必为‘结果’负责任,不论结局是好是坏,都不会影响你的‘自我评价’以及别人对你的评价。但如果不是如此,要让你主动去抉择命运,而一旦那个结果恰好又‘失败’了,你却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所以,你的世故圆融,你的从善如流,你的儒雅睿智,你的云淡轻风,你的难得糊涂,这些所有支撑你人格的‘优美和华丽’,却早已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坚固而又厚重的壳,而你自己就躲在这个壳里,过着一种自以为洒脱的日子,却从来不敢面对内心的‘胆小与怯懦’!这,就是你的思维模式,你的处事哲学,乍一看无懈可击,优雅从容,但其实呢?你却从来不是挑战命运的‘勇者’,而是甘愿在命运之轮里沉浮的——‘懦夫’……”当她的口中吐出最后那两个字来时,两个人的眼里终于同时滚下泪来……
许久之后,祁铭寓终于望着她那双盈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喃喃泣道:“谢谢你的评价……谢谢你今天终于敲碎了我的‘壳’……谢谢你比我自己更真切的认清了我……”
祁铭寓驾车将骅幼慈送回了家。车子行驶到小区大门时,骅幼慈说她想自己走进去,他便将她放下了车。望着他那辆黑色奥迪消失在夜幕之中,骅幼慈终于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行去。走在小区里的石子路上,晚风不停的吹拂着她那干涩的脸庞,可能是流了太多眼泪,咸咸的灼伤了皮肤。她抬头仰望着那一片清朗的天空,繁星点点,弦月高悬,几缕游丝般的薄云缠绕在月儿周围,像一位美丽的新娘,半掩着羞颜……
骅幼慈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倪奕鹤的电话,她道:“喂,睡了吗?”他答:“没有,正在看你的书……”她道:“看哪一段呢?”他说:“看你和今晚约见的那个男人的那一段……”她不禁哑然失笑,半晌,方听她叹了一口气道:“我说过,这不是‘自传’……”他却道:“我知道,故事是故事,情感是情感,故事不一样,但情感却是真实的……”她轻声道:“谢谢你!”他却追问道:“谢我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一阵沉默之后,却听她又问道:“那天和江镕一起吃饭的时候,席上有一位游总,好像是什么信托公司的老总,你跟他熟吗?”倪奕鹤道:“不熟,不过晓青跟他应该还蛮熟的。怎么了?需要帮助吗?”骅幼慈道:“祁铭寓的公司需要资金救急,否则的话恐怕支撑不下去了。我想是不是可以找一找那个游总,看看有没有可能性?”倪奕鹤道:“大概需要多少?”骅幼慈道:“我不知道,我问他他不肯说,我猜想应该在‘千万’以上吧。”倪奕鹤沉吟片刻,方道:“那我明天去找一下晓青,她认识的人多,这方面的人可以考虑的不止游总,总会有办法的,你放心!”
不料想,他的一句“放心”,却令她心头一热,鼻子有些发酸,便道:“谢谢你,奕鹤!”却听他笑道:“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应该的!”她又道:“但是,请不要让他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答:“我明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