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建华打听到魏芝芳已经返城的时候,她已经被家人软禁了半年之久。陆建华几次跑到魏家大门口寻她不着,却被魏耀辉叫人把他拖到弄堂外痛打,每一次都被打到头破血流才罢休。可他杵着拐杖,仍然不屈不挠的出现在魏家大门口。
那天,魏耀辉不在家,陆建华又跑来魏家门口要求与魏芝芳见面。却偶遇了来串门的苏玉珍和魏淑芬。原来魏淑芬早已变成了魏芝芳对外联络的唯一窗口,自然已经知道了她在四川乡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那天和母亲刚到魏家门口,便看见紧闭着的院大门旁边的墙根上蹲了一个男人,左手和右腿还打着石膏,脸上更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两人都被这个陌生男人唬了一跳,李妈来开门时,神情紧张的将两人一把拉了进来,然后赶紧把门关上。苏玉珍问道:“门外是个什么人?怎么那副模样坐在家门口啊?”李妈对二人使了个眼色,向楼上魏芝芳的卧室努了努嘴,苏玉珍惊讶的捂住了嘴巴。李妈道:“今天先生不在家,没人敢出去,这小子发起疯来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快进去吧,太太在等你们呢。”
两人进得屋来,便看见秦珞佩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魏芝芳则跪在她面前也默默的流着泪。两人见此情景都不敢说话,只是各自捡了个位子坐下来。却听魏芝芳低声啜泣着道:“妈妈,打小您就最疼我。今天女儿就斗胆再求您一次,您就让我出去见见他吧,哪怕就看一眼,我就是要亲口告诉他,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除非父亲真的叫人把他打死,否则他是永远不会罢休的。”秦氏哽咽着说道:“你啊,你到如今还惦记着这个男人,你求我也没用的,我哪里敢违背你的父亲,让你去见他?如今外面的局势这么乱,如果再被人抓到什么把柄,你这不是要了我们全家人的命吗?”魏芝芳有些急切的说道:“妈妈,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正是因为我为全家着想,才要亲自去和他做个了断。否则他三天两头来咱们家这样闹,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多事的人拿来说,到那个时候我们有理也说不清啊!”
秦氏暗自思议也有道理,可终究还是没那个胆子下决定,便推脱道:“妈妈不是不相信你,可是这个事儿我真不敢做主,不然待你父亲回来了再做决议吧。”魏芝芳急道:“不可以啊,妈妈,您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脾气,他现在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可是这样打也打了,赶了也赶了,始终还是不能解决啊,难道您真忍心看着父亲杀了他吗?就算他该死,可父亲从此以后就背了条人命啊,这样岂不是害了父亲吗?”此时,秦氏被女儿说得更加没了主意,她只好抬起头来看着苏玉珍道:“玉珍、淑芬呐,你们看,这到底如何是好啊,我是真没有主意了!”却见苏玉珍哆嗦了一下,直摇头。此时,却听魏淑芬说道:“婶娘,我觉得姐姐说的没错。我二叔那个牛脾气确实有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儿,如果姐姐和那个男人见一面,果真能劝住他,彻底的了断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要不这样,如果您不放心,我陪我姐去见他,你们不相信姐姐,也总该相信我吧?”
苏玉珍和秦氏互看了一眼,心想也只有如此了。秦氏便说道:“唉,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芝芳啊,你父亲虽然脾气坏,这段日子对你严厉了些,可他都是为了你好啊,若不是因为你,他也犯不着对你四叔和四婶低声下气的,你说对不对?你心里一定不要记恨他。如今他不在家,我就做一回主,让你去和那男人做个彻底的了断,但若是你再要捅出什么纰漏来,一切的后果可都是我和你的父亲来承担的啊,若你心里还念着这么多年父母的不易,那我求你,一定要遵守你的诺言,彻底和这男人断掉关系,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啊!”
魏芝芳见母亲终于松了口,赶紧磕了三个头,便拉着魏淑芬出了门。两人一出门,便一左一右的将正靠墙根坐着打盹的陆建华架了起来。待陆建华看清是魏芝芳时,三人已经肩并肩快速穿过弄堂,从另一条小道绕过去,朝南面的一个偏僻的、已经废弃的诵经堂跑去。
三人终于到达了那个破落的诵经堂。这里原先是一位信佛的许家容老先生自家的别院,后来捐了出来给大家造了一间小小的诵经堂,专门供在家居士修行诵经。可如今,佛像也被捣毁了,经书也被焚烧了。被砸掉的佛像碎片和一些佛具散落一地。墙上鲜红的油漆写了一行大字:“打倒一切宗教迷信,共产主义无神论万岁!”三人气喘吁吁的进到小院内。一跨进院门,陆建华与魏芝芬便情不自禁的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魏淑芬赶紧将两人往里间撵,自己则找来几根粗木头将已经残破不堪的院门死死抵住。她低声对两人说道:“你们有什么话快抓紧时间说,到里面去声音小一点,我在这里看着门。姐,你可别忘了答应婶娘的话!”魏芝芳感激的对魏淑芬点点头,赶紧搀扶着陆建华进到了里间的小屋内。两人席地而坐,陆建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便疯狂的吻上了她的唇。两人热烈亲吻吮吸着对方的双唇,在这样一个几乎是用性命换来的吻中,那生命之痛爱情之苦,以及活生生被剥离的痛楚清晰的照进两人的灵魂深处。是的,在他和她共同的记忆里,那是他们一生中至极痛苦却又终生难忘的一个吻。
过了许久,魏芝芳终于率先将自己抽离了出来。她哭泣着捧着他的脸,喃喃的道:“建华,你听我说,你不要再这样闹下去了。你赶快回家去,好好过日子,这往后,我们……我们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吧……”提到诀别,魏芝芳的心一阵一阵抽搐的痛,眼泪便哗哗的流了下来。陆建华把她瘦弱的肩膀抱在怀里,道:“芝芳,我为了你,死了也甘愿的。但是求求你不要说永别的话,我不要跟你永别,你知道的,我有多么的爱你……”说着,陆建华的泪也掉了下来。魏芝芳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再这样闹下去,果真陪了性命,那我也不要活了,真是那样的结局,你愿意吗?”
陆建华一把将她扶正,望着她的眼睛道:“不如我们一起逃走吧!你跟我私奔,我们跑到新疆去,或者更远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地方去!好不好?”魏芝芳摇摇头,道:“如果我们能过那样的日子,当初我就不会……不会一心想着把你弄回城了。你心里有多大的抱负,我很清楚。现在咱们好不容易回来了,再要跑到哪儿去呢?我们不能再这么自私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情而葬送掉全家人的前程和性命啊!你不知道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家多么的不利,若不是我大伯对国家有过一点贡献,或许这个家早就被拆散了。可是即便是这样,也是日日如履薄冰,我不能再让我的父母难做了,那会要了他们的命的!建华,若你真的爱我,那就成全了我吧!好吗?”陆建华痛苦的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将所有的眼泪和伤心都揉碎在心爱女人的手掌之上,颤巍巍的说道:“芝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陆建华发誓这一辈子非你不娶!如果你真的要回去尽孝,那我愿意等你,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直等到我们能够重新在一起为止!”
魏芝芳看着自己的男人仿佛将自己的心都掏了出来,放在她的掌心之中,她知道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既欣慰却又万分心痛的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谁知道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
自那次以后,陆建华果真没有再出现在魏家大门口。后来的两年里,魏芝芳被四叔和四婶半胁迫半利诱着嫁给了上海电气厂的一个工人。这个工人的家庭虽然出身微贱,但其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阴差阳错的变成了上海工人联合会的主任,一时间势力非常广大。就通过毕月慧说了魏家这门亲事。刚开始提出来的时候,秦氏第一个反对,魏耀辉也表示不合适。其他人却也不便表态。秦氏的反应有些激烈,却惹恼了毕月慧,在一次家庭会议上她阴阳怪气的说道:“二嫂,今天趁大家都在,我们不妨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说实话,我们家这位大小姐,早已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了。虽说魏家一直自诩为名门之后,魏家人也都自恃清高。可是,大哥,二哥,三哥,你们也都知道,如今是什么时代了?还讲你们那些阶级门第的那一套吗?就拿我们家来说,我不是就出身农工家庭吗?当初你们魏家把我娶进门的时候,不就是冲着阶级融合去的吗?结果怎么样?这些年要不是因为当初你们的这个正确决定,如今会有魏家的好果子吃?如今到好!落到我们家大小姐的头上,就什么都变了。二嫂你口口声声说是你们家芝芳配不上人家,可谁心里不知道啊,你不就是瞧不起人家工人家庭没文化吗!没文化怎么了?现如今哪个有文化的人下场好了?还不是我们这些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撑着中国的天!且不说咱们家大小姐那些破事儿,人家那儿我还是给左瞒右瞒着,我这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我是想害芝芳吗?如今他父亲在上海工会的势力那么大,芝芳嫁过去,不仅自己享福,也可以顺带着照顾照顾魏家,这又有什么不好?且别说别的,就当是她报恩,也该有这份孝心才对!否则也别说魏家什么知书达理名门之后,我看连最基本的感恩之心都没有了!哼!”
众人一阵沉默,秦氏还欲开口说话,却听魏芝芳自己开口道:“婶子,您别再说了!我答应这门亲事!”她此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惊讶的瞪着眼睛看她。却见她一脸的沉静和淡定。秦氏着急道:“芝芳,你可别开玩笑啊,婚姻不是儿戏……”魏耀辉也开口道:“芝芳,你不是为着跟我赌气吧?你可不能犯傻啊……”魏芝芳却到父母膝下跪了下来,说道:“爸、妈!我真的想通了,小婶说得对,因为我的事情也让爸妈、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们为了我奔波操心。我从来也没有给咱们家做过什么贡献,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报恩,如果真是像小婶说的那样,我愿意!”
新婚的那天晚上,魏芝芳就如同一具死尸般躺在床上,任那男人在自己身上乱摸。她一边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体味,一边幻想着在那乡间青草地之上,蓝天碧云之下,与陆建华一同亲密无间的光景。她投入的回忆着那些美丽至极的画面,那画面中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清晰的展现在她的眼前。她甚至仿佛能够嗅到那青草的味道。她就这样打发着与那名为自己丈夫却异常陌生的男人之间甚极无聊的“夫妻生活”,也唯有如此,她方才可以忍受这个男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