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幼慈颤抖着双手捧着叶之芮的手书,眼泪不停的从心底奔涌而出,滴滴坠落在那信纸上,留下一串串斑驳的痕迹。她反复阅读了三遍,直至心底的痛楚无法自已,方才将信纸放在茶几上,索性伏在沙发靠背上痛哭了起来。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了解叶之芮,竟是这样一个脆弱却又坚强、内心苦痛却又感怀天下的女人。她深刻的体会到她内心深处的孤寂——那种无以为凭的孤寂。她独自一个人日日夜夜在与自己内心的苦痛和孤寂作战,却又日夜不停的将“病人”乃至全世界人的苦痛与孤寂纳入自己的心里。她一面透视着众生的无明与痛苦,却又无法令自己从其间解脱抽离!
骅幼慈终于哭得累了。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一看,是冯立程打来的。她接起电话便听见冯立程那充满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幼慈,快到了吗?”骅幼慈轻轻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答道:“还没有,我还在家里,刚才有点事儿耽搁了。可能要晚些才能到了。”冯立程道:“哦,没关系。那这样,你给房老师去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然后你们碰个面。我下午还约了个人,一会儿就要出发了,合作的事情你直接和房老师谈就可以了。你看如何?”骅幼慈道:“好的,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冯老师,耽误你时间了。”冯立程道:“没关系的。不过我听你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是哭过了吗?没什么事吧?”骅幼慈道:“没事,刚才收到一位已故友人的书信,有些触动吧。”冯立程道:“嗯,那没事儿就好。最近你好像遇到挺多事儿的,见到房老师,让他好好帮你清理一下吧。那就先这样,我挂了,拜拜!”
挂断电话骅幼慈并未急着给房旭宽打电话,而是打开了电脑,将叶之芮寄来的U盘插上。当她用鼠标打开U盘时,竟发现U盘里不仅存了叶之芮刚写成的一篇一百多页的论文,而且还存了她的日记。她看了看论文的标题是: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人之心理演变史。副标题分二:一、社会畸形意识与心理病变之关系论。二、现代心理治疗变革与发展论。令她没想到的是,叶之芮竟然会向自己——这样一个相交不深的人如此彻底的袒露自己。骅幼慈没有急着阅读论文,而是先点开了保存着日记的文件夹,发现里面竟保存了她近五年的日记文稿,有数百篇之多。骅幼慈随手点开了一篇日记便浏览了起来。
2004年5月7日天气:阴雨绵绵,又一个阳光无法穿透阴霾的日子
今天,我认识了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卢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阳光的人。他对我笑的时候,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那种善良与温暖。可是,在这阳光面前,我却是那么的卑微与隐晦,我知道,他对我分明有好感。他或许以为我这样一位心理学博士应该是善解人意体恤入微的罢。可我知道,我给不了他要的那种爱情。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同事的一位病人又自杀了,这是我们医院第十五个自杀病例了。主任让我去宽慰他,可是我心底的无奈与颤抖又与谁倾诉呢?逝者如斯,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与渺小,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除了自我折磨以外,就是折磨他人,除了自我毁灭以外就是毁灭世界!谁说生命终究是美好的?那美好不过也是昙花一现罢了,可又有谁真正能够拯救得了谁呢?真后悔选了心理科,如今看来竟不如做一个外科医生,一把手术刀便可解决掉病人身体上的病苦,可这心理上的病苦却不是我这一双手就能除去的啊……哀哉叹哉!不如逝去,不如逝去……
2005年1月2日天气:有一缕阳光,却始终无法照入我的心房
叶家搬走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竟狠心的没有一点音讯。今日叶洹宇竟然打电话跟我说,这个房子应该还给他们叶家。他的理由是我不是叶家的亲血脉。我无言以对,对于这样一个嗜赌如命的叔叔,我能说什么呢?人性竟是这么的悲哀,一再一再的被这世间的剧毒侵蚀,除了自我毁灭以外,别无他途!
我恨他,可我更觉得他可怜。一个被叶家扫地出门的家族异类,可仍然有资格藐视和唾弃我这个弃儿!到底是他可恨,还是我可悲啊?
每当想起我的那些病人,陷入这些经济纠纷与家庭的纷争中,一波又一波的伤害加诸在他们的身上,最终患上精神和心理的疾病。可如今,这样的境况不也在我的身上发生吗?想来这个社会竟已发展到了如此道德沦丧,泯灭人性,物欲横流的地步,才会有那么多人患上抑郁症和精神病。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切太可怕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啊?那些宗教徒们,不是说你们的神是万能的吗?不是说你们的佛祖是无比慈悲,神力广大的吗?那为何会这样眼睁睁看着人类陷入如此疯狂的境地而不出手相救?人与人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以发展经济之名血腥厮杀,杀人于无形,灭国于无形。丝毫不亚于那真枪实弹的侵略与杀戮。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实质却是带上文明面具的野兽!哀哉痛哉,这就是达尔文所描述的弱肉强食,物种淘汰的自然规律吗?看来,唯有变得麻木不仁,才能让生命在这样黑白颠倒的世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骅幼慈一口气读了好几篇日记,终于有些累了。几乎每一篇都充满了叶之芮那绝望的呼喊,对自己、对生命、乃至对这整个世界……
骅幼慈关上了电脑,斜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她仿佛又看见叶之芮那张苍白的脸,忧郁的眼神凝望着她。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竟然无比的沉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叶之芮的内心世界竟是如此的灰暗,没有一丝光明。她不仅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的家庭,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才发现,自己的那些痛苦终归会有一个宣泄的出口,那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不论与他们的关系多坏,可那是生命的根,虽然打上了结,可仍然有解。叶之芮就不同了,如她所说,她竟是那样一个无根可寻的人,在襁褓里被生身父母遗弃的痛乃是她无法穿越的创伤,亦是一切苦痛的根源。所以她只能自己待在那如同子宫般的玻璃房子里,孤独的死去……
骅幼慈就这样斜靠在沙发上,独自发愣。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才令她回过神来。她拿起电话一看,竟然是卢剑打来的。她连忙接通电话,便听卢剑说道:“幼慈,你好,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情想找你聊聊。”骅幼慈说:“卢剑,你好。我现在有空的,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卢剑说:“是吗?那正好,你看我们在哪里见个面吧?”骅幼慈想了想,便道:“不如你来我家里吧,我今天不出门了,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看。”卢剑立刻答应了。收了线,骅幼慈便重新打开电脑,一边继续浏览着叶之芮的日记,一边等待着卢剑的到来。
半个小时后,卢剑便到达了。骅幼慈将他让进屋来,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卢剑见她眼睛红肿,神色有些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和陆涛吵架了?”骅幼慈摇摇头,回答道:“没有,我和他很好。你来找我,是因为小芮的事情吗?”卢剑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去他们医院找过院长了,谈判了很久,他们终于同意撤销对小芮的处理,可也要求我对小芮自杀的事情严格保密,不能对外泄露,尤其是媒体那边。”骅幼慈说:“那就行了。我们也不希望媒体去炒作这个事情,对小芮的名誉造成伤害。”卢剑点点头,接着说道:“我已经从公安局把小芮的手机和电脑领回来了。我看了一下,除了一些加密的病历档案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资料和线索。不过她的手机倒是有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一个是越洋电话,跟你上次告诉我的他养父留下的电话是同一个号。现在这个事情我们要打电话告诉她养父母吗?”骅幼慈不禁看了一眼卢剑,她瞬间体会到他那矛盾的心态,她明白,这个电话打与不打之间,他的内心仍然埋藏着对叶之芮之死深深的愧疚,他一方面很害怕面对她的养父母,害怕让他们知道小芮是因为自己的“出轨”而自杀的,可另外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的隐瞒这件事,毕竟那是小芮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骅幼慈轻叹了一口气,平静而温和的说道:“你心里很矛盾是吗?”卢剑仍然低着头,眼眶红红的却不发一言。骅幼慈又继续说道:“你仍然认为小芮是因为你的出轨而自杀的,你很愧疚,也很害怕去面对她的家人,对吗?”卢剑默默的掉了两滴泪,他用手背快速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自从这个事情发生以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那些同事、领导、朋友,表面上对我客气,其实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鄙视我,我还跑到医院去那么强硬的态度和院长谈判,他们背地里都议论说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其实,全世界的人都这么看我,我也无所谓,可是,我心底真的愧对小芮,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说着,他终于忍不住哽咽了,干脆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不管不顾的痛哭了起来。
骅幼慈心痛的看着面前这个心力交瘁的男人,心想不知这些时日他竟是如何挺过来的,全世界的人都在非议他,而他也如此深深的自责着。难怪叶之芮会在临终前写这样一封信给自己,若没有这样的“澄清”,恐怕卢剑——这个她曾经的恋人,终究一辈子也无法走出心理的阴影……骅幼慈不禁感概万千,在她决定放弃这个世界之前,仍然不忘留下一剂“心药”给这个她曾经也是唯一爱过的男人,可她自己呢?却无药可救……
骅幼慈抽了几张纸巾递进卢剑的手里,卢剑擦了擦眼泪和鼻子,深深的呼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道:“对不起,小慈,让你见笑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日子我过得太压抑了,简直恨不得随她一起去了算了……”
骅幼慈从茶几上拿起那封小芮的手书信,递到卢剑面前,说道:“这个是我今天早上才收到的,你自己看看吧。”卢剑抬眼看到是一封手书信,便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着骅幼慈,却没有立刻去接这封信,眼睛里充满了问号。骅幼慈目光温柔的对他点点头,说道:“没错,这是小芮写给我的信,也是她的遗书。你看看吧!”卢剑的心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震动,他死死的盯着这叠厚厚的信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也无法想象在这封信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倾述。
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信,骅幼慈眼看着这个男人颤颤巍巍的打开信纸一字一句的阅读了起来。仿佛这对恋人终于可以隔空对话了,他们真的需要在心底倾诉一番对彼此的感念和负疚,或许唯有如此,这两个纠葛的灵魂方可得到些许的释怀与解脱。
卢剑将叶之芮的这封遗书反复的阅读了两遍。一边看,一边也抑制不住的痛哭流涕。这样几页信纸,又一次被这个男人的眼泪浸染,留下那斑斑点点的泪痕,与骅幼慈的眼泪重叠在一起,竟有些模糊了那端庄秀丽的字迹。骅幼慈也在一旁陪他一同落泪,整个房间里弥漫了无比悲哀而沉重的能量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