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警局。洛尘此刻身着警服,头戴警帽,手端一份饭菜向关押林雪海的房间走去。昨晚救了林雪海后,听到李初岚的话,她立即请赵廷飞帮她找了一套制服,在警局日夜不休地照顾林雪海。林雪海在牢房里面,她便守在外面,二人只不过隔了一堵墙,一扇铁栅门。这顿饭已经是她送给林雪海的第四顿了。昨夜,她就送了第一顿夜宵。到了钢铁铸的铁栅门前,洛尘将门打开,轻轻敲了一下,里面的林雪海便走过来。然而,不像前几顿那样,她并未伸手接过洛尘递过来的饭菜,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尘的脸。“阿sir,真是辛苦你了。”她顿了顿,目光看向洛尘压的低低的帽檐,有些好奇地问,“这么热的天,阿sir在室内还戴帽子,不热吗?”
洛尘的头发被藏在警帽中,下巴上还贴了一撮胡须。外表看起来与前几天照看林雪玉的人没有分别。洛尘见林雪海如此看她,下意识地将本已压得很低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固执地把饭菜端到林雪海眼前。以免被识破身份,洛尘一直不曾开口。
林雪海缓缓走出房间,逼视着洛尘:“难道警局有必须戴帽的规定吗?”洛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头。林雪海又笑了笑,道:“规矩累死人啊。这么热的天还这样要求你们,很不合理呢。”她瞥了一眼洛尘手中的冰镇银耳粥和一份凉拌毛豆,走向一旁的桌子,一边坐下一边道:“怎么这几天的伙食跟前几天的不同呢?我可以理解为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么?难道果真是世态炎凉?果然是见好就捧见坏就踩。”说不同算客气了,前些天的食物简直难以下咽。她的脸上不是身陷囹圄的畏惧担忧,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她独力创业,历尽坎坷,才有今日的成就,其中艰辛非常人能够想象。如今眼见雪纺大厦将倾,多年心血即将付之一炬,她的心中涌起漫天的悲凉与苦涩。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洛尘不是不懂。不过她一直以为林雪海事业顺利,无什么阻碍,想不到竟也会有如此感慨。她很想安慰姐姐,可是她不能。她将从御粥坊买来的冰镇银耳粥,和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的凉拌毛豆轻轻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姐姐为人向来精明,洞若观火,接触太久,必然会暴露身份。
“咚”的一声自背后传来,洛尘回头一看,却见林雪海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三步跨作两步地折回来,伸手要拍林雪海的后背,却犹疑着收了回来。“你怎么了?”她沙哑着嗓子问。
林雪海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极其艰难地撑起脑袋,自嘲道:“真是没用。才进来几天,身体竟然就开始罢工了。”此刻的她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婆婆。
姐姐今年不过30岁。洛尘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关切地问:“还好吗?”本来虚弱的人却迅速起身用力将洛尘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一头青丝宛若瀑布般流泻而下。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洛尘那一小撮胡子也掉了。林雪海握着洛尘的一绺青丝,一丝喜色浮上面容。她看着那张有些惊慌的脸,欣慰地喊道:“小妹。”自从昨晚在四辆重型装载车的挤压下逃生,加上一天一夜的观察,她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眼前的人就是失踪七年真正的小妹林雪玉。
一丝晦涩难懂的情绪闪过洛尘的眼底。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然而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此刻波涛翻涌的心绪。林雪海看到了她眼中的迷茫和痛楚,心中纠结不已。她宁可洛尘像那个冒名的“小妹”那样对她破口大骂,也好过姐妹变陌路。“小妹……”她迟疑着开口。
“闭嘴!”洛尘忽而粗暴地打断她,眼神染上一丝前所未有的凶狠和暴戾。拳头握得紧紧的,长长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里。指甲剜出的血印立时渗出血丝,而后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上。
诡异的寂静中涌动着不安分的气流,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被放大数倍;林雪海听来仿佛有一柄大锤子狠狠敲打着心脏,心跳越来越微弱,她全身的血液都失却了原先的温度。然而此刻的她丝毫感觉不到令人窒息的压抑,由于震惊而霍然扩张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洛尘的影子,还有那眼底恣意燃烧的火焰狰狞的火舌。
她的妹妹,对她竟然已经恨到哪怕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地步了么?
是她亲手……将最信任自己的妹妹……推进了火坑……造成今日这种……仇人……的局面吗?
仇人……么?
曾经相亲相爱的姐妹,竟然……
是她……一手毁了……她………
林雪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她的神情却恢复了平静,只是挣扎着坐回去,拿起勺子品尝着妹妹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晚餐。
一边喝粥,一边,等待着妹妹的惩罚。
这是她……应当承受的……
在亲情和复仇中挣扎的洛尘却忽而垂下眼帘,一拳砸在桌子上。“嘭”的一声胶质的桌子立时凹陷出一个大坑并且噼里啪啦地散作一堆。林雪海也不可避免地被冲击力掀到地上,尖锐的疼痛让她愈加清醒。她挣扎着正欲站起,洛尘却目不斜视地自身旁跨过,一言不发地离开。一脱离林雪海的视线,她便在走廊里飞速奔跑。
虽然凭着对亲人强烈的执念硬生生地压制了因为被抛弃的仇恨之火;但是强行压制的后果只会使得那份恨意愈来愈旺,旺盛到足以吞噬掉她的理智和灵魂。
那样的话,所有她无法割舍的东西会一起陪葬……
心跳渐渐恢复的林雪海,望着妹妹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心痛得无以复加。触及落在洒了一地的银耳粥和毛豆上,目光沉痛而懊悔。捡起盛粥的瓷碗的碎片,看到地上瓷砖凹陷的地方,眼神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止桌子连如此坚硬的地板也被震碎了……
前一刻还为自己准备她所喜爱的晚餐的妹妹,差一点就亲手杀了她啊……
曾经那般柔弱的妹妹却拥有这样毁灭性的力量,是被那份对她的恨意激发的么?
还是说……
她缓缓闭上眼睛,唇边浮现一抹苦涩而嘲弄的笑,喃喃道:“是我……罪有应得……”
“林女士,你可以离开了。”一名警察进来,看到狼藉的一地,却没有多问。触及林雪海的眼睛却大吃一惊,快步上前扶起她道:“林女士,你的眼睛……”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的林雪海闻言睁开眼睛,感到自眼里流出的黏黏的腥味的液体,勉力笑了笑,道:“没事。谢谢。”
明明眼睛在流血却浑不在意,那种仿佛刀剑加身也能安之若素的镇定从容,果然不愧是在多方打压下仍能屹立不倒的女强人。那名警察很是佩服,满怀歉意地道:“我叫陈卓,是我们的头儿赵廷飞的副手。头儿正在追捕真正的罪犯,你可以走了。林雪玉……”想到要告诉对方失散多年的妹妹不过是别人阴谋夺取财产的工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像是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林雪海安慰道:“陈sir,谢谢你的照顾。也替我谢谢赵警官。关于告我的人,她,正如你所想,不是我的妹妹……”说完轻轻抹掉脸上的血走出警局;刚走出警局,巨大的轰隆声自她刚才呆过的狱室紧追而来。
她没有回头,朝在外等候多时的顾博昌招呼过后,眼角余光中陈卓没有跟出来。她对门口的警卫道:“阿sir,请代我多谢这两天照顾我的阿sir,谢谢。”说完她朝里面看了看,有些遗憾地说:“她对我很是照顾,可惜我却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陈卓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会沉默。
警卫东张西望一通,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说:“她叫洛尘,是赵头儿的人。整天寒着脸对谁都没好脸色,好像每个人都欠她似的。没人敢惹她。”
“谢谢你啊。”林雪海听完微笑着道谢,转身时已沉下脸。听那名警卫的话,她的妹妹跟那位警探关系很密切呢。她能够洗清罪名,也有妹妹的功劳吧。但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大意。既然一直都在这座城市里,那应该早就知道林家回来的是个冒牌货了;她如此大张旗鼓竟然也没有引出来的人,却在这时候现身,是为了……给她……致命……一击……更好地……报复吗?
那么救她的目的便昭然若揭;救她是因为还顾及她们之间的血缘,之后便是……报复了……
商场如战场。比起战场上的明刀明抢,商场上看不见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加可怕。而混迹商场多年见识了各种阴谋手段的林雪海如今依然是跻身F市的四大企业之一的董事,说明她已然掌握了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
那便是,为了目的,不惜一切。
虽然她并不认为她曾经胆小怯懦的妹妹会有这样的心机,但是习惯地这样去分析,不知不觉地将她最珍爱的妹妹摆在了敌对的一方习惯地作出战略决策。
亏欠,并不意味着她要坐以待毙;不过眼下,不求反攻,但求自保;当底线还未被越过时,她不想,再一次……抛下她……
“回公司。”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几句,银白的轿车宛如囚困已久的野马风驰电掣地疾驶而去。
“明明冷的跟冰一样,怎么对她这么特殊呢?”门口守卫犹自不解地喃喃道。忽而觉得一阵天摇地晃,好不容易站稳,忽而看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洛尘,警卫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洛尘看也不看他,目光追随着那道银色的阴影直至它脱离视线。然后,毫不掩饰地在警卫面前化去身形。“见、见、见鬼了!”警卫吓得哇哇大叫,接着便“嘭”的一声摔倒在地。天啊,他只剩一分钟就可以换岗了。怎么就让他遇上了呢?
他的身后,本该牢固得仿若碉堡的警署却摇摇晃晃,整体倾斜将近四十多度,仿佛一个正值青春的青年瞬间老去一般,似乎不久前才经过了一场生死大战,浓重的烟尘味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布警署的各个角落,活下来的也失去了警察必备的镇定。虽然作为警察必须具有随时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然而方才那猝不及防的震动,还有那鬼魅般的影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那种灭顶之灾的感觉,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