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冬,风却吹来彻骨的冰凉。姈儿又一次站在宫门旁,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重重宫墙,屋顶青瓦上还覆着薄霜。这里曾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却感觉那么陌生。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如今要将她仅存的温馨记忆也夺去。
“先去哪儿?”柳宴将落在车上的披风拿了过来,细心地替她穿上。这件杏色云纹的披风,原本应该任其敞着以显示气度,此刻他却要将那带子系上。
他低头的时候,温热的吐息拂在姈儿面上。她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谢谢。”姈儿微微侧过头,轻若蚊吟地说。
见她不回答,柳宴又问了一次:“要陪你去哪儿?”收回手的时候,手背有意无意间滑过她的下颌。他知道姈儿有自己的主义,有些事情,便让她自己做决定。
“长乐殿。”姈儿缓缓地开口,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自然而然地挽过柳宴的手臂。
姈儿在宫中向来低调,此次又是匆忙出行,但还是引得宫女太监纷纷注目。甚至一个小宫女不当心跌了一跤,却在他们靠近时突然一脸羞涩地跑开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姈儿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悄悄地靠过去一些,伸出手扯他的嘴角。“在宫里,不准笑。”
谁知被她一闹,原本一脸正色的柳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看我笑。”他抓住姈儿使坏的手,随即笑得更开,“知道了,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笑。”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了?”心里面的话居然就被他这么说了出来,姈儿急得咬牙切齿。此刻她终于想起抽出手来,反而理直气壮地正视着柳宴,“看到刚才那个宫女了吗,我是怕这里的人被你吓到。”说着还扬了扬头。
说的他好像是洪水猛兽似的,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吗。柳宴的面色一沉,“是吗?”二字已经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在这里,应该怎么惩罚那个嘴硬的人?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扬眉朝四处看了看。
无人的窄巷,很好。然而下一秒,却在转角处突然迎面跑出一个太监来。只见他畏手畏脚、形迹可疑,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柳宴这时也顾不上应对姈儿,立即上前几步将他按倒在地。
姈儿还顾自懊恼,在羞赧的漩涡里愈陷愈深,一阵清风拂过,身边的人早已没了踪影。不远处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她闻声望去。“皇兄……太子殿下。”待看清来人,她不禁惊呼出声。
“太子。”柳宴攥着衣领的手不期然一抖,赶紧将那人扶了起来。他尽量镇定地出口:“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还穿得这么奇怪。这样的初次见面,实在是太出人意料,渐渐牵扯起他心底的一件往事来。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这些长住深宫的皇子公主们,是不是都有着异装的癖好。
他很快就将视线从姈儿那里收回来,再次端详面前的这个人。清俊的脸庞因为紧张和尴尬而微微泛红,但在气势上没有一丝怯懦。虽然是粗陋的衣着,却依旧透着贵族气息和几分儒雅,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萧世诚直起身来,干咳几声避过柳宴探询的目光。他皱着眉拍掉衣服上沾的尘土,终于在看到姈儿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此时他似乎忘记了刚才的窘态,开口便问:“姈儿,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又为何出现在这里,还穿成这样?”姈儿走过去,抬手将他皱起的领口抚平。她见萧世诚脸色慢慢黯了下去,似有难言之处,也就不急着追问。而是将柳宴拉到跟前,扭捏着看了一眼身边人,显出小女儿的姿态来,“皇兄,他是我的驸马。”
于是两个大男人相对着尴尬一笑,算是认识了。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却还是时不时有人经过。一列捧着锦盒的宫女堪堪走近,柳宴挪了挪脚步,及时地将萧世诚挡在了身后。等嬉笑声远去,他才从容地转过头来,无奈姈儿却投过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萧世诚感激地向他颔首,然后望了一眼过道尽头的长乐殿。“不瞒你们说,我是从东宫溜出来的。我要去见一个人,听听她怎么说。”他又对着神色不明的姈儿说,“想必你也听说了,关于新封昭仪之事。其实樱儿是我的心上人。”
“路上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柳宴将愣在那里的姈儿拉过来,示意萧世诚跟上。原来这太子是如此没有城府的一个人,难怪陈贵嫔要将他禁足东宫。这种寻根究底的个性,倒是和姈儿有几分相像。柳宴想得深远,这般轻信别人,行事不经思考,萧世谦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等到终于将萧世诚口中的“心上人”给消化了,姈儿把头从柳宴胳肢窝里探出来。这件事比想象中要复杂,择取了合适的措辞说道:“我这次进宫就是来会会这个樱儿,原来皇兄与她是旧相识。既然如此,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说完充满好奇地望着萧世诚,期待他会多说些什么。
渐渐的,他的面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似在回忆、犹豫,最后转为小小的诧异。眼看就要张口说话了,柳宴却把她的头摁了回去。
“樱儿原先不是长乐殿中的宫女吗?”萧世诚犹疑着问。
柳宴感觉到姈儿的脚步一滞,看表情好像在努力思忖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转过脸看着萧世诚。
“我第一次见到樱儿的时候,她正在膳房里面偷吃东西。你们说该多饿,居然跑到这么远的东宫来。小时候我被母妃罚一天不准吃饭,实在饿极了就自己去找东西吃。于是我每次心情不好就会去膳房,这个习惯到现在还改不了。那时看到樱儿,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萧世谦的声音里面,好像有着怀念、宠溺,还有淡淡的哀伤。
其实因为陈曼霜的缘故,从小姈儿和萧世诚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集。此时中间隔了一个柳宴,虽然看不见萧世诚的表情,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东宫太子,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人。姈儿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任何有关樱儿的印象,但是也有可能是她并不在跟前伺候。
“皇兄也不要灰心,见了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姈儿轻声地说,同时也这么安慰自己。她掐了掐柳宴的胳膊,示意他也说些什么。
细微的痛感将柳宴的思绪拉了回来,眼神却仍在游离,恍惚间他对萧世诚说:“哦,是呀殿下。”
那边萧世谦“嗯”了一声,兀自向前走去。
一路上,相顾再无言。姈儿甫一进门便拉住了柳宴的衣袖。新人入住,长乐殿并没有同想象中那样装饰一新。格局和摆设一切如故,甚至连轻易不能觉察的香气也未消散,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