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林公主在冥界日日想念家乡,想念王城里的亲人。
而在人界,却有一个人对现世的身份地位,甚至唾手可得的权势都毫无兴趣。
“小侯爷,当真要选在这里吗?”花花看着眼前巍峨的山峰问,“难道玉林山的青崖洞不好吗?”
“是呀,小侯爷。”大老青给出了客观的建议,“相比这双滦峰,玉林山那边的石料更好挖掘切割。”
彪哥争着道:“若待玉林山的墓穴完成,小侯爷想来看南境王路途还短一些,来往方便。”
四个得力干将里,唯独只有天王没有说话,默默地拿出了罗盘,在山脚下开始定位记录。
孟云庭抬头仰望面前的高山,清瘦的身子在宽大的袍子里还不如两根竹竿更能撑得起衣服:“离帝京近有什么好呢?还不如这里来得清净。”
他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微笑,在阴霾的天空下仿佛从画上走下来的纸片人。
大老青和彪哥相互换了一个眼神,缩缩脖子拿起工具朝天王走过去。
“小侯爷,这里真的……”花花低声劝道,“不方便车马来往。”
“那不是正好?”孟云庭淡淡地笑道,“这样就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他抬眼温柔地看着一众青山、荫荫绿树,徐徐道:“南境没有高山。”
“她数次来帝京,经过这种高山之时,总是流连其间舍不得离去。”
他笑叹:“你没有去过南境,不知道他们那里的样子。”
“人站在城墙上,除了王旗,就数头顶上的帽缨最高。”
说到这些的孟云庭,眼中星光闪烁,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时光:“南境的天气总是不好的,冬天下雪又多过晴天。”
“那些云彩就低低地压在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转睛看向花花:“我想她之所以喜欢这些高山,大概是他们高高耸立、挺拔巍峨。”
“比我……或人皇陛下更能替她撑住这片天吧。”
说到这里,孟云庭低下头去,一侧嘴角勉强向上挑了下。
花花捏紧了手里的炭笔,忽然一抹头甩下一句:“属下这就去记录下来。”匆匆地向天王他们跑过去。
三个月后。
陵侯府早就一改死气沉沉的样子,一大早就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小侯爷,这是双滦峰的图纸。”花花和天王拿着一摞厚厚的图纸来找孟云庭。
“我觉得这墓道还要再高两寸。”孟云庭一边任侍从给自己穿朝服,一边仔细地看着他们手里的图纸。
“这边的墓室里面要设湖泊和江河,头顶要用宝石做成星辰。”他仔细地一一交代,“壁画做柳洲八景。”
“哦,还有。”他又拿起一张图纸,“这个墓室壁画上要有渭城的村野集市。”
“里面以后要摆放陶罐和杯碟盘碗。”
花花笑笑,眼眶有些发红:“小侯爷,属下前两日新得了一名巧匠,惯会烧制瓷牛瓷马。”
“就连村舍和磨盘等物都做的惟妙惟肖。”他边说边用手比了一寸大小的尺度,“我见过他烧的东西,才这么大。”
孟云庭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来:“这么说是最好了,把他请来,我要见他。”
天王在一旁默默地又递上了几张图纸:“小侯爷,加上今天送来的这几张图,您去过的所有好玩好看的地方,都已经按照单子绘制出来了。”
已经穿戴整齐的孟云庭满意地笑道:“连同之前送来的,你们待会儿到我书房去整理一下,朝会回来我要仔细地再看看有没有遗漏。”
朝会是误不得的。
散朝之后,文蔚琦照例将孟云庭叫到了书房。
文蔚琦还人还没出现,声音就隔着一道屏风传出来:“嗯,云庭你来了。”
孟云庭恭敬道:“陛下。”
文蔚琦抬手示意他免礼,笑道:“还没看见你人,就闻到你身上的药味了。”
干笑两声,见孟云庭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没有说话。
文蔚琦道:“你的奏疏孤看过了。”
他赞许地将一份打开的奏疏拿起来扬了扬,“特别是这份赋税的,孤已经和三寺卿等人商议过了,他们都很赞同。”
然后欣慰地笑道:“孤没看错人啊,就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
孟云庭依旧垂着头看向地面:“陛下知人善用,臣只是做该做的事罢了。”
“孤知人善用。”文蔚琦满意地笑道,“那你还怨孤当初逼你入仕吗?”
孟云庭盯着地板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臣不敢。”
在人皇面前,他只剩下一副顺从的躯壳。
文蔚琦每次看见他的这个样子就觉得纳闷,明明奏疏上言谈机敏、字字珠玑,怎么见了面就这样木讷呆板?
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云庭,陵侯前日来奏,帝陵的修建还需要一千人。”他将一封奏疏从堆叠的奏疏里面抽出来放在书桌上,“所以你提的这个减免徭役的奏疏,拿回去吧。”
孟云庭站着没有动:“臣,恕难从命。”
文蔚琦皱眉:“陵侯可是你的父王,他需要人手,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他无人可用?”
孟云庭躬身道:“不是陵侯需要人手,是帝陵需要人手。”
他毫无畏惧地直言:“人界自妖族入侵后三年尚未恢复,旱涝交替,民不聊生。”
“请陛下先减缓帝陵修建,轻徭役、重生计。”
文蔚琦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怒气闪过:“你这是在教孤吗?”
孟云庭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帝王家事,臣不敢置喙。”
“臣只是为了让陛下更了解自己的子民。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更需要的是什么,人界更需要的是什么,臣告退。”
他的谏言总是这样,一次不行就两次,驳回了也绝不拿回来,软磨硬泡到人皇没脾气。
你说他执拗吗?
可他又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像个假人偶。
假人偶是没有心的。
孟云庭是人。
人没有心,就活不成了。
“小侯爷,这双滦峰崎岖难行。”花花心疼他,“下次还是带些干粮多走两日,省得一路奔波累坏了身体。”
孟云庭却笑着摇头:“有你们在我放心得很,就算是再崎岖,我又还能再来几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