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善文愣了一下,眼角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把目光从眼前那只宝蓝色的凤蝶身上收回,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离开了柔滑的锦缎。
他低着头跪坐在地上,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是我考虑不周。”
白曼筠轻轻抬了下带着粉水晶戒指的食指:“去坐下吧。”
白善文乖顺地依言起身,坐到了一桌之隔的秀墩上。
“给国舅爷沏陛下赏的新茶。”白曼筠吩咐完侍女,自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姿势也未改变。
两人沉默对坐良久,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白善文鼓起勇气开口道:“姐姐今日真美。”
白曼筠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生辰,依着王城里的规矩多带了几只钗子。”
“是真的。”白善文定定地看着她,像是为了极力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他上身微微前倾,以显示自己的诚恳。
“天底下的新娘子都没有姐姐今日美。”他筹措着接下来的言词,鼻头微微冒汗。
白曼筠笑了,头上珠钗乱颤,金凤点头:“你这孩子又在说傻话了。”
“明日我就叫爹爹给你许一门亲事,才叫你知道新娘子是什么样子!”
白善文憨憨地笑着抬手擦了一下鼻头。
他是没见过新娘子,因为新娘子都盖着红盖头。
当年姐姐大婚的时候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子。
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
同样有话说不出口的,还有天界的两个人。
缘机仙子洞府大门虚掩,门口标志性的芍药花丛在仙雾缭绕中释放着芬芳。
“果然少了一朵。”广和拨开轻纱似的烟气,只见那最高枝头上的一朵花被人斩断花茎,不知所踪。
胡缘修没有接他的话。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广和说了什么。
一步一步地挪到高阶之下,胡缘修脚步沉重地走上去,双手紧紧攥住两个碗口大的金门环。
广和以为他会猛地推开那朱红的大门,甚至是用脚踹。
可是他没有。
他把额头抵在门板上,似乎是用了毕生的力气和勇气才又将头抬起来挪开。
仙府之门,颇具灵气。
在胡缘修手里却重逾千金。
门开了。
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
和芍药花的味道不同,是一种冬日清晨在桦树林里打开甜橙子的奇怪组合。
然而缘机仙子并不喜欢橙子,这里也没有桦树。
天界常年以往都没有春夏秋冬,只是一味的祥和温暖。
胡缘修浑身冻僵了似的寻着那味道走,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精妙的回廊底下,盘花坠柳的廊柱后面,倚坐着一个人。
两条白玉纱的飘带垂下来,像流在地上的两抹白云。
“缘机仙子。”胡缘修是第一次进入这里,这里的景致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但是仅凭着这个身影从廊柱两边露出来的两个削瘦的肩膀,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你先别激动。”广和看出他神情与平日不同,怕一时引动七情坠入魔道,赶紧上来劝:“许是认错人了。”
胡缘修一把甩开他:“不可能,我还曾和陆元丰笑她那样瘦弱的肩膀怎么能承担起缘机这样重的担子。”
还有,这肩膀我从背后看了几万年。
怎么可能看错?
胡缘修的喉头被这句话哽住,没有说出来。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踩着她每日走过的玉石地板,从帘幕似的紫藤底下穿过。
柔和的光从紫藤花叶间的缝隙投下来,落在地面上、廊柱上、衣服上、脸上,处处婆娑,一脉的光怪陆离。
香气愈盛。
胡缘修缓缓转过身子,缓慢抬起眼睛。
紧紧跟在他身旁的广和发出一声惊呼。
胡缘修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瞳孔骤然紧缩,一身的灵力像是瞬间从眼睛中被抽干了。
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曼妙的身体。
纤细白长的手指上,带着一只莺歌绿的戒指。
手指松松地拢着,以至于手里那巴掌大的本子不至于掉落。
本子是月白色的封皮,用线订住,翻开的一页正是第一篇的扉页。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世间种种,皆是缘生业造。因果相携,命运相济,缘机算尽,何必强求。
字迹工整,带着些潇洒俊逸。
香气更盛。
广和惊讶道:“这是……”
他话音未落,那册子啪嗒一声滑下来掉落在地上,显出封皮上三个浓墨重彩的大字来。
“现世缘。”胡缘修声音干涩喑哑,他不用看册子里的内容也知道是些什么。
那是他手写的话本子,扉页上的题句也是写完故事后唏嘘之余所做。
不想今日应在这里,一语成谶。
浓重的香气就是自那身躯的脖颈断口处散发出来的。
胡缘修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
“这应该就是凶器留下的。”广和一边扶着他,一边指着柱子上一道横贯左右、半指来深的痕迹道。
“凶手应该是新手,或者很少拿刀。”胡缘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自己却因为这种理智和情感的对抗而浑身发抖。
“一刀砍掉头,是需要很大的力气,但是不至于入木如此深度。”他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她……没有挣扎的迹象,应该是不经意间,或者自愿被……”他说不出后面的话,这太荒谬了。
“那是什么?”广和一眼看见那本掌中宝话本子上站着的一片鹅黄色带黑色圆点的羽毛。
“这是……黄尾鸾鸟的羽毛?”胡缘修接过来仔细辨认。
清风乍起。
香气飘散。
缘机仙子的身体瞬间化作轻雾四散飘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胡缘修捏着羽毛的手瞬间攥紧,整个人颓然崩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今天终于走进你的洞府来了。”
“你却再也不能和我说上一句话。”
广和捡起地上的话本子,最后一页在清风里悄然翻开。
那是胡缘修写在故事最后的一句话。
缘深缘浅,缘来缘去,恐结在他生里。
金光辉煌的城池内,曲晨向几位长老笑道:“那人已经殁了。”
季白长老冷笑一声:“螳臂当车,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