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一路紧跟着江冽尘,从少林寺匆匆逃出。今日变故接踵而至,情形震撼已极,甩在身后的兵刃碰撞、喊打厮杀声就如仍响在耳边一般。她深知自今日一战,江冽尘欠正派的血债越积越多,是再难还清,从此势必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她对善恶看得分明,只无意遵循守矩。可却不是当真漠视人命,看到通禅大师和临空道长在面前惨死,这两人连她也是敬爱不已,同样为此深怀怜悯。如果全天下的好人都能像他两人这般,她或许也不会再将自己归于邪路。因此对各派掌门多数是击伤,而未依令一击索命。此番更是难得的动了善念,盼望各人均得安好,有意从中解此茧缚,但几桩事端一过,不管是她存心或是偶然,实则自己在其中是个推波助澜的脚色。不论为哪一方效力,都不过是为虎作伥,丧尽天良。历来故事听得多了,史实中亦有明证,那“邪不胜正”四字,绝非仅是一句空泛之言。自行其道者,起初确是威风无比,纵横天下,罕有敌手。但忠良之辈则如有神助,临到最后关头,终能反败为胜。正派诸人杀之不尽,还不如两方和睦共处。但她对江冽尘爱得痴迷,不仅是为他相貌,也为他那一般天下予取予求的气势。如果他能改邪归正,自己最初的那份钟爱或许就寻不回来了。况且正派中人能否原谅他,也不是凭一厢情愿所能定。既无望求得宽恕,就只能按照先定计划,付诸实施。即使这是一条不归路,依旧再无回转。有时宁可报应在自己身上,也想让他平安无事。可老一辈曾说过,报应来时,无论高低贵贱,任谁都逃不过,那是最公正的判决。像他此时所作、所为,无不罪孽深重,将来除了走向毁灭,看不到第二条路。可悲的还是为他操碎了心,也得不到一点体谅,在他面前只能识趣些,缄口不提。
上山时守卫弟子是依从通禅方丈之命,暂时退避,给两人入寺行个方便。这一次则因方才钟鼓声召集寺中全员集合,本应在各处巡逻的弟子此时也聚集在藏经阁前,还不知刚才大战中死伤几何。两人也因此得以安然下山,畅通无阻。几日过处,蓝天草木、风雨依旧。连日交替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看到眼前大好的阳光,真盼望那些血流成河的惨事从未发生过。大家一起在朝阳下欢唱,在篝火旁跳舞,那才是无比的幸福快乐。统治讲究的是民众臣服,可手中空有大权,无一人甘愿俯首听旨,又怎能算作真正成就?将所有人都杀了固能泄愤,偏是全无意义。得到一片空落河山,满目疮痍,到时的处境只是加倍的凄凉而已。
脑中思绪翻腾无休,在心中两相交织,逐渐编成了一张大网,搭扣是个解不开的死结。脚底忽然一绊,向前扑跌了几步,右臂传来锥心的疼痛,同那老汉一家比武时新添的伤口也不合时机的来凑热闹,折磨得她筋骨如裂,几欲晕去。她骨子里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女,自小长在富贵人家,其后虽然家道中落,流离失所,可不久就被义父搭救,送她进宫当差,生活重又恢复了以往的优越。吟雪宫中规矩较为宽松,无需每时每刻随侍待命,每日里只须完成了定量工作,其余时间均可自由支配。日常杂务多由其余婢女打理,沈世韵对人客气而疏离,从没像有些骄横跋扈的主子一般,胡乱找茬难为过她什么。
玄霜却待她极好,不仅从没将她当下人看过,每当有好吃、好玩的还会偷偷留下来送给她。她平时陪玄霜玩闹,唯一要做的就是留心韵贵妃娘娘种种琐事,找出些异常之处,再伺机通报给义父。此事在她心里就如一场游戏,惊险刺激,从没当过任务来艰难应付,倒也完成得有模有样。因此除了自小积压在心头的灭门血仇外,她可说是无忧无虑,没吃过一点苦头。这几天随江冽尘在一起,百般委屈、忍让已达极限。无事时她还可自表忠贞,满口甘愿为君而死,死而无憾云云。当真临到生死关头,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安危。扶着身旁一棵树慢慢蹲了下去,带了些哭腔道:“我……我不行了……咱们休息一下再走,好不好?”此时已是本能反应,她冲口而出的却不是“你先走”,只因她明知自己是个拖累,还是不愿让他离开自己。心想以他本事,有什么难关是应付不了?
江冽尘满是不屑,想到原先也没打算让这小丫头跟着,是她定要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的请求“别丢下她”。当初看在残影剑和宫中秘藏的两件七煞至宝份上,迁就了一步。现在她变本加厉,竟敢提起要求来,立时有种怒意涌上心头。正想出言讥讽几句,转念一想,这少室山宽广绵长,要下山还得经过一段不短的路途,后边那群追击者定如附骨之蛆般,紧追不舍,甩之不脱。倘要随手打发了他们了账是绰绰有余,可对方人数众多,一波一波涌将上来,纠缠一起,不胜其烦。自己尚有要事未竟,丧心魄既已到手,其后目标就是断情殇与索命斩,没那多余工夫跟他们耗着。既如此,倒不如暂掩行迹,择敌所未料,在这片密林中躲得少时,对方定然以为两人是顺着大路潜逃,直追而去,那就可趁机摆脱追兵,专心行事。至于对方追个几天几夜,仍然见不到他影踪,也只会以为他是功力精湛,己方诸人望尘莫及,无形中就打亮了招牌。心觉的是好计,嗯了一声,将程嘉璇衣袖一扯,拽着她躲到了一棵巨木后。那树干有几人合抱般粗大,背后又有灌木遮掩,即使走到近前也未必看得出端倪。程嘉璇脸贴着树干,感到整个人几乎都倚在他怀里,不由全身酥软,迷迷糊糊中露出了笑容。
方才寺中诸人都给临空道长之事绊住,后来听了李亦杰吩咐,才成群结队的追赶出来。比两人差了一大截,因之此刻尚未赶至。林木间惟有风吹枝叶,沙沙有声。程嘉璇伤口处还不断流出鲜血,草地上湿了一滩。江冽尘原是根本不屑搭理,但又顾虑到血迹染红周边灌木,露出端倪,更厌恶的是一旦溅污自己衣袍,绝不能恕。随手点了她几处穴道,止住血势,再自后心通入一道指力。程嘉璇感到全身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就如数九寒冬沐浴在艳阳之下,神志渐复。
江冽尘几不可闻的低叹一声,道:“何苦来,我早就说过了,凡是跟我扯上关系之人,没一个会有好下场。你为什么不趁早避得远些?”程嘉璇已是无力开口,但听了他这句话,急于表明心意,强撑起一口气,道:“我不怕,只要能让我永远跟着你,再多艰难……我也能承受得起。”江冽尘不耐道:“跟着我有什么好?”程嘉璇道:“我不求其他,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是千好万好。时间久了,你总能习惯有我……”说到激动处,牵动经络,声音微弱下去。顿了顿又道:“刚才我被人围攻,情势凶险无比,你愿意出手救我,我真的好开心。”江冽尘冷哼道:“本座是为残影剑,又不是为你,你别会错了意。”程嘉璇抿唇轻笑,心想他既然将残影剑看的如此之重,那便从这一点入手,道:“你觉不觉得,我和残影剑配合最为默契?论到真实武功,我大概只比市井中的小混混强过少许,可一用上残影剑,就连各大派成名已久的掌门人都不是我对手。嘻嘻,那时候,我一剑击出,就如秋风扫落叶,所向无敌,那可真是威风!青天寨陆大寨主刚才持残影剑对敌,我也在旁观察。他多数还是借着自身实力,却没从残影剑上获得什么功法。比我大有不如。看来残影剑虽是上古至宝,内中真力却非人人有福消受。”
江冽尘道:“那又怎样?本座修行七煞真诀足矣,无须借此提升功力。”程嘉璇道:“不是的,我只是在想,人与剑的投合,讲求缘分。往往名剑客觅剑数万,也没能找到真正与自身相配的那一把。人与人之间,也该当如此。每个人一生中总能遭逢无数次相识,或是成了朋友,或是成了过客,也或是……倾心相爱。可缘分自有上天注定,也许起初以为自己爱得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并不是最适合自己的伴侣。天下之大,总有那个缘定终生之人,在默默等待着你。相遇后就会擦出爱的火花,从此长相厮守,再也离不开他了。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对我有了些……呢……咱们两个就是……”江冽尘不耐道:“见鬼去罢。说了让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就始终听不进去?”
程嘉璇心脏一阵紧缩,随即就暗责自己操之过急,这话说得太也露骨,连忙借着伤重用力咳嗽,不惜咳到吐血,才总算盖过了刚才一言之失。片刻后又转移话题道:“古墓的情形也不知怎样了。你说原公子能抢到索命斩么?”
江冽尘对寻常小节也不如何看重,道:“他只是千万个替我跑腿的棋子之一,难道我还会真心信任他?古墓中那场混战,谁胜谁负于我无异。反正最后就去对付那个得胜小卒,索命斩还不是轻松到手?只是那小子武功不弱,心计也过于常人,相比那一群废物,成望最大罢了。”
程嘉璇轻轻点了点头,正想再找些话题,忽听一阵马蹄声大作,瞬间将她声音掩盖了去。悄悄将头偏出树干,就见眼前一群服饰各异的正派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口中连声吆喝,打马疾冲,没一会儿工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空中残留的仅剩些被马蹄踏起的草屑,以及马鞭甩动时,带起风势卷下的残叶。
程嘉璇低叹一声,正想就此感言几句,不远处又一群人急奔而来,徒步奔跑,手中都持着明晃晃的兵刃,不断发射日光,耀眼夺目。相互间时有撞击之声,其势便如有意示威一般。呼喝声、脚步声也是震耳欲聋。看来这一队才是正派主力,先前经过的只是前锋。
领头老者一身黄衫,正是刘慕剑,李亦杰和南宫雪紧随在后。众人步法齐整,呼吸间丝毫不见紊乱,足见内功颇具火候。江冽尘自语道:“真有他的一套!这么快就聚集起了残兵败将,赶来追截?”
队伍奔到两人近前之处,刘慕剑嘬唇呼哨,又举臂示意,喝命众人停下。李亦杰加快脚步奔了上来,急道:“刘师伯,为何下令止步?咱们还要去追那魔头,怎可枉自在此逗留?”
刘慕剑道:“李盟主别急,老夫自有考量。你说那魔头急于逃跑,之后意欲何为?”李亦杰不得其解,道:“自然是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恢复些元气,再等避过了这阵风头,便即重出江湖行恶。这不正是江冽尘的惯用伎俩么?可恨我上次竟没能逮住他!”
刘慕剑右手平平一摊,道:“盟主请看,这里山高林密,岂不是一片大好的藏身之处?他是有脑子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亦杰一惊,道:“不错,多亏了刘师伯提醒,否则我若是一味闷头紧追,可就又给这魔头躲过去了。他定然觉得,我们料不到他会藏在途经的眼皮子底下,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最危险之处,岂非又是最安全之处?”转身向沙齐道:“传令下去,大家每七人散作一组,分头搜寻。如果寻到线索,就立刻击掌示意。”众人正要散开,南宫雪忽道:“且慢!但如江冽尘并没想这许多,一心躲避追捕,直沿顺路逃走,又当何如?那不也是我们自作聪明……(刘师伯,侄女可不是说您)……而放走了他?”李亦杰一听有理,也道:“是啊!我刚才可没想到。”南宫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道:“除了你的韵儿,你就什么都想不到!”
刘慕剑笑道:“如非已有对策,老夫可不敢托大。放走武林第一大魔头的罪名,可不是轻易担当得起的。这一点盟主不必担忧,刚才不是已有一群贪功贸进的小徒打马追过去了?江冽尘若是直进,怎样也跑不过快马。这边的摊子就剩由咱们料理了。”李亦杰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挥手令众人四散。他则与南宫雪、刘慕剑等人结为一组。刘慕剑为了让李亦杰彻底服服帖帖,又微笑着补充一句:“当然这只是老夫随事推说,如若判断有误,还望盟主切勿见责。你也可以选择直行追击,不必因为我是长辈,就事事遵从。”李亦杰忙道:“师伯说哪里话?这可太过见外了。您知道小侄一向不是自行其是的顽固人。我……只是有些担心……”南宫雪道:“担心小股人手落单遇上江冽尘,武功不敌,会发生不测?”
李亦杰喜道:“正是,还是雪儿最了解我心思!若是因此连累师兄弟们无辜丧命,我心下总是不安。”刘慕剑微笑道:“盟主尽请宽心。江冽尘如今受的伤也不轻,不会再有那般能力了。”李亦杰奇道:“受伤?我怎的并没看出?”倒是自己先前被他震脱长剑,当胸击了一掌,前胸现在还是隐隐作痛。刘慕剑道:“当然啦,这魔头精于掩饰,过招时自是完全看不出来。但以他的行事作风,若是伤势不重,早将我们赶尽杀绝了,怎会突然夺路而逃?他月余前受的伤还没好彻底,这次是太过心急,看准了咱们受索命斩所诱,中原地界防守空虚,竟然拖着伤病就赶来少林抢丧心魄。多亏盟主急中生智,调派了人手前来,才……”可一想丧心魄到底还是给他夺去了,这一句兴头话就噎在了喉咙里。干咳一声,道:“若不是盟主及时带人赶来,凭那妖女的残影剑,只怕也能将少林派挑了。宝刹损毁事小,门派覆灭事大,盟主还是少林的大恩人。”李亦杰忙道:“这个可不敢当……只要众位大师不怪我来得迟就好。”
刘慕剑道:“这一战便如是势均力敌,也没让那魔头占到太多便宜。就可惜折了通禅大师和临空道长,两位前辈一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这一点对我们就是个重大失损。往后武林的重担,还得由盟主一肩挑了。”李亦杰道:“小侄年幼识浅,诸多世事不明之处,烦劳师伯多多指点,小侄感激不尽。”刘慕剑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苍老的面容立即笑成了一朵花,道:“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可称当不起。李盟主如有难决之事烦劳老夫,到时自是当仁不让。”李亦杰道:“多谢师伯。小侄心下本也存疑,咱们曾在魔教总舵给了那魔头连番重创,他到底是有怎样神通,竟能在一月间复原了。原来也不过是贪欲驱使。”刘慕剑道:“不错。世人一生,总也抛不开功名利禄,多半正是毁在这四字上头。咱们可千万不能让那魔头这么轻易带走了残影剑和丧心魄。”李亦杰连声称是。南宫雪看了刘慕剑一眼,音调古怪的冷笑了一声。刘慕剑知道这师侄女冰雪聪明,一定早看穿了自己真正企图。好话不宜多说,可别露给她更多马脚。只要哄住了李亦杰这挂名盟主,权力还不是老老实实的握在手心里?于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李亦杰的肩,不再多言。
程嘉璇看着几名弟子手握长剑,在周围乱砍削刺。悄悄探手入怀,摸出了在山上用过的暗器圆筒,低声道:“这是暴雨梨花针……只要谁敢过来,就用这个给他们好看。”江冽尘随手夺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道:“这玩意儿……从哪弄来的?”程嘉璇道:“这是我主……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要发暗器方便得很。怎样,做的很精巧罢?”还为终于能有一样炫耀之物而沾沾自喜。哪知江冽尘却全不以为意,顺手抛开,冷笑道:“精巧?哼,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程嘉璇手忙脚乱的接住,道:“这么说也不对……”江冽尘道:“有什么不对?作用不外乎是补偿劲道不足,或是便于在不经意间偷袭得手。这些对于真正的高手不算一回事。伤敌既须得借于外物,还说不是功力浅显的无知小儿?”
程嘉璇叹道:“是啊,你武功很厉害,当然看不起这些取巧的招术。可是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上次我和……那位朋友,就是躲在树后,一下子解决了十来个人。向来即是高手对敌,也是察觉对方气息变动,观得他出招先着,才作防备。如果把它藏在袖筒里,和敌人站得拢些,近不逾尺,到时正和对方言谈自若,突然牵动机括,一排毒针激射而去。啧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是谁也别想躲开。”她第一次见玄霜用此伤敌,羡慕不已,只是碍于颜面,才假装不屑一顾。但到后来越想越是心痒,相比之下面子是小,还是得到个又好玩,又能防身的工具来的实在。于是再去央求玄霜,软磨硬泡,虽也免不了给他奚落一通,目的毕竟还是达成了。
江冽尘道:“没人躲得开?那是未必。”其实这工具并非玄霜首创,当年五毒教先教主何铁手,曾以类似此物与金蛇剑传人袁承志交手,没三招两式就给破解了去。那时纪浅念总来缠着他,搜肠刮肚的要说些趣闻给他听,最后肚里的故事都说滥了,才将师父早年的这段往事说出来。又将那工具带来共同赏观。人对新事物总有好奇之心,江冽尘也随着她将工具细细拆开,看清构造之后,大是不以为然。这也与原翼空手入白刃,夺下残影剑相似,如无真实武功相辅,再多凭宝物也不济事。
还没等多想,突听正派中人长声惨呼,空中又是“嗖”“嗖”声不绝,暗处射来无数根黑色箭矢。从四面八方袭到,遍布上、中、下三路方位,躲无可躲。正派中人虽多已拔出长剑,但这一阵箭雨来势甚快,人群中仍是有不少中箭倒地。因众人大多分散搜寻,长箭一来,倒出现了东躺一个,西躺一个的场面。也有几枝箭擦过了程嘉璇头顶,钉在面前树干上,吓得她背脊发凉,低声道:“为什么要暗算他们?来者是何人?是敌是友?”连问三句,江冽尘全不作答。
李亦杰展开剑招,将袭到面前的黑箭一一拨开。同时抓紧时间,边以长剑护身,掩到倒地的师兄弟身边,扶起他们,半拖半背的带到树后躲避。见他们伤处流出的鲜血都已成了黑色,显是箭上淬毒。他对使毒之事向来不齿,愤然起身,大步走到正中,长剑舞起一个光圈,将身侧箭矢一齐弹开。朗声怒道:“躲躲藏藏的,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何不现身一见,咱们光明正大的比划比划!”
他语声一止,箭雨骤停,半空中传来一阵咯咯娇笑声,就似天真的少女与情郎嬉戏时的呢喃软语,如泉水叮咚,煞是温柔妩媚,道:“我可从没说过要跟你比划呀。一看你就是个剑道高手,我打不过你。我这个人没别的好,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再说暗箭伤人有什么好玩?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射箭,你们为什么要自己撞上来?”李亦杰原以为是江冽尘二人偷袭,但听她声音与那蒙面女子全不相像,还真有些糊涂起来。道:“那你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攻击我们?”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又响起一片惊叫声。接着又是“扑通”“扑通”几声,不少弟子落入了陷阱。原来这树林间曾挖有不少深洞,其上以草叶覆盖,在旁看不出异常。但一脚踏上,足下空虚,立即就得摔下去。各人心下都是暗自庆幸,还好刚才乱找时,没踩中陷阱。
那女子笑道:“啊哟,这是干嘛?我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弱质女流,无意于多树仇家,只是防着有人来谋害我。今天到了此处,见你们这一大群人气势汹汹的闯过来,像是要杀人放火似的。还在地上挖了这许多陷阱等着算计人。我一时害怕,也只能放箭自保了。没吓着你们罢?”众人听了,一齐破口大骂。跌在陷阱中的生怕声音传不上来,骂得尤其响亮。
李亦杰也觉此事来得蹊跷,但如今不能贸然惹恼她,道:“原来是一场误会。我们是前来寻人,路过此处,与姑娘并不相干。那些陷阱……也不是我们挖的……啊,或许是他!他要借此来阻住我们!”江冽尘心道:“从你们追踪前来没一会儿工夫,我就能在这山林间挖满了陷阱,你也太抬举我了。”
那女子又是咯咯娇笑,道:“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好罢,我也就实话跟你说了,这陷阱是我挖的,专门在此恭候众位的大驾。至于我呢,虽然武功也不怎样,但总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既能做了这番精密布置,必有所求,你们说是不是?”李亦杰耐着性子,道:“好,你寻我们,到底想要什么?不过咱们行走江湖,该知道用毒不是正当行径。就请你先交出解药,在下再来领教你划下的道儿便是。”
那女子笑道:“要解药么?那还不简单?我这边多的是呢,你们尽管拿去好了。可是我也不能白忙活一场,双方须得以物易物。只要你答应了我这一个条件,解药随取随予。”
李亦杰刚要开口答应,忽想:“万一她说出一件世间罕有的奇物来,要我到天涯海角去寻来。途中辛劳也罢了,可这时间一久,那群中毒的师兄弟可就赶不及救了……”那女子仿佛看穿了他心中顾虑,笑道:“放心,我不会刻意来刁难你。我要的这一件东西,如今就在你们当中某一位的身边,只要主事者应允他交出……”李亦杰忙道:“我就是主事者,我答应了,你快把解药拿出来!”那女子轻笑一声,道:“哦?好大的面子呀!那好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待我看看你的诚意如何。”话音刚落,众人眼前突然有大片大片桃红色的花瓣飘落,其间又带有股异香。周围奏起了低柔婉转的乐声,噬魂销骨,既如天界仙音,又如地狱的索命魔音,却直抓着众人心脏,令人欲罢不能。本来花瓣与乐音已足以令人沉醉,但对方仍有花样还未上场。“唰”的一声响,天边斜斜垂下一条五彩绸带,既柔且韧的通到地面,一个有如花蝴蝶般的女子踏行而下。她衣衫由多种艳丽色彩染遍,右臂半截□□,身上也有不少部位“衣不蔽体”,正是这半泄的春光更令人浮想联翩。裤脚则高高卷起,露出细瘦的小腿,俏然媚致。
满身环佩叮当,行走时不住“叮铃铃”的作响,却又绝不闹人,唯有勾魂摄魄之能,仿佛让人身不由己的跟随她前往某处未知的仙境。世上便真有“勾魂铃”一类,大抵也不过如是。头发高高束起,发髻上别了朵凤凰翎毛。脸上浓妆艳抹,胭脂水粉都打了厚厚的几层,嘴唇红艳艳的,让人看后砰然心动。形貌造作却不生硬,透过妆容,仍能见其世间绝色之姿。随着她现身,树林间又出现了一大批徒众,衣着都是古里古怪。两名同样一身粉衣的女子伴在她身后两侧,举着一人高的蒲扇,在他身旁轻轻扇动,每扇一次,都有股香味飘散四溢。人闻之一次,只觉异香刺鼻,到得第二次,却已是乐在其中,犹如卸下了一身笨重的躯壳,轻飘飘的直上云端,什么烦恼都不存在了。天堂中能见到仙女般的美人,也在情理之中。不少人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伴随几声不时响起的“真香!”“真美!”惊叹声响成了一片。
刘慕剑起初也是目瞪口呆,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随即体内突然一热,意识也清醒了过来,这是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的上行护主。心下不禁一凛:“不好,定是这妖女的狐媚之术,盯着她看得久了,简直连三魂七魄也都能给她勾引了去。到时她说做什么,旁人都得照办……亏得及时清醒,否则我这黄山派掌门当众出丑,一世英名势将毁于一旦!”一层冷汗从背后渗出,湿透了后心衣衫。强自凝定心神,清了清嗓子,喝道:“你这……你是什么人?”才感到喉咙也是分外干涩。
李亦杰总觉她方才的招式有些眼熟,可却总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只能等她回答。
那女子笑道:“总算刘大掌门给足了小妹面子,没有一见面就骂妖女,没让小妹在下属面前丢脸,这可多谢你啦。”刘慕剑吞了一口唾沫,又道:“看姑娘身手不凡,不知上下怎生称呼?是哪一门的高徒?”
那女子笑道:“小妹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也不必说出来给各位英雄耻笑啦。不过这旗子嘛,是我祖师创下的基业,那可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的。就算小妹再是不才,也不致连累师门从此埋没,无人知闻的才是。”说着轻轻抬手一招,众人盯的多是她皓白如玉的手腕。
只听呼啦啦几声扯风响过,五名婢女各执一面以绸缎制成的旗帜上前。第一面旗上绣的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巨大蜈蚣,一条条毛茸茸的触脚仿佛都在蠕动一般。第二面旗上绣的是蝎子,第三面绣青蛇,第四面绣蟾蜍,第五面绣蜘蛛。每面旗都是剧毒之物,却有如活生生的将要爬出缎面。这“人比花娇”的美女便在五种使人不寒而栗之物中盈然而立,美艳中增添诸多诡异。不少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凉飕飕的寒气透体而过。
刘慕剑见多识广,只看一眼就想到了那个以使毒著称的门派。惊道:“这是五毒旗啊……你……你是五毒教的人?”
那女子笑道:“刘掌门好眼光!我姓纪,师父说我是块大好的材料,就可惜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易于干扰,因此取名叫作‘浅念’。其实小妹姓名微不足道,真的没什么好提。”
李亦杰皱眉道:“纪……浅念?你就是那个……现任的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他此时才想起,为何看她眼熟,原来是六年前在英雄大会上曾见到过。那时她和暗夜殒也是这般踏着绸带,“从天而降”。
纪浅念笑道:“我这么不成器,竟还有人听说过名头,小妹当真是荣幸备至。”正派中有人出声质疑道:“久闻五毒教世代踞于云南苗疆一带,怎敢公然率众前来中原?如今又怎会在这里?”纪浅念笑道:“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也就为什么在这里。说来倒奇了,众位当真好兴致,无缘无故的到少林寺拜访,可说集齐了正道大小门派。怎么,是剑谱摆弄得厌了,想借几本佛经长长见识,以兹修身养性?或是突然全体看破红尘,想来落发出家?可你们少说也有好几千人,只怕少林寺挤不下啊。”她语气轻佻,寻衅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刘慕剑尴尬的咳嗽两声,道:“那好,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便了。我们这一趟确是为了七煞丧心魄而来……”纪浅念媚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诚实还颇为欣赏。刘慕剑续道:“但相必你也该听尊师说起过,丧心魄几十年前就由穆青颜女侠交了给少林方丈通禅大师,这些年来一直由他老人家保管,没出过半分差错。丧心魄沉寂多年,理应是少林之物,任何人不得贪图。今日强徒突袭,抢了宝物逃之夭夭,我们这么赶着追他,就是为了夺回丧心魄。”
纪浅念以帕掩口,笑个不停,道:“这么说,刘掌门可是个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人啦。嘻嘻,肝肠义胆,为友人千里奔波,独抗强徒,听来就让人感动呢。照你的说法,宝物夺回了以后,你也是打算归还给少林寺的了?”刘慕剑正色道:“这个自然。物归原主,本就是天经地义。”他说的斩钉截铁,就像他真是打心眼里这么打算的一般。余人明知大家都是心怀鬼胎,此时也不禁惘然。
纪浅念笑道:“唔,了不起,了不起,名门正派不愧为名门正派,讲求物归原主的好人多不胜数,不惜把命都搭进去。好比聚在赫图阿拉的那群英雄好汉,带了各种工具挖掘古墓,就是想找出索命斩来,再到阴间归还给和硕庄亲王去。”这一句讽刺极是尖酸,众人各都面上变色。
刘慕剑脸上更是挂不住,怒道:“五毒教的大胆妖女,老夫对你礼敬三分,别以为我就怕了你!你再不交出解药来,任你带了多少随从,哪怕是举教倾巢而出,我也叫你有命来中原,就再没命回去!”
纪浅念笑道:“哎呀,别动怒,别动怒,老人家动了太大肝火,对身子可不好,你也想活得长些罢?要说胆大,我可远比不上你们胆大。近来众位好大的手笔,听说一个多月前就将黑道第一大派剿灭了,是不是呢?”此事众人大多亲身参与,听她说到这件生平最得意事,都是倍感荣幸。刘慕剑笑道:“不错,贵教可还不及魔教势力之大罢?你要是再不老实点,我们高兴起来,就将五毒教一并挑了,也不是难事。”纪浅念笑道:“说起敝教和祭影教嘛,借用你们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可称得是一向同气连枝。可他们还在敝教之下,类似于我们的附属教派,总也是归我们罩着。现在你们不声不响的就灭了他,也太不把我五毒教放在眼里了。怎么说也得为那些亡魂出一出这口恶气,才对得起结义之交啊。”
程嘉璇低声道:“她就是五毒教教主?跟你很要好罢?听她说话,对你们可维护得很啊。”话里不知不觉竟带了些酸溜溜的醋意。江冽尘想到从前纪浅念死缠着自己,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为了甩开她,两人轻功竟都是大进。想起旧事只觉有趣,似笑非笑道:“你说她美么?”程嘉璇为掩饰刚才一句失言,忙道:“很美!很美!哇,太美了!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了!”心里却暗自不安:“她比我有地位,比我有武功,又比我有相貌……难道……是他的心上人?可是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效仿她那般打扮……我可实在不敢……还有韵贵妃呢?喜不喜欢呢?”
刘慕剑冷笑道:“原来你大费周章,是给魔教出头来了?”纪浅念道:“是,也不是。只是你们正派好不讲道义,说了允许我指一件东西,用以交换解药,那是双方都点头答应了的,现在怎又反悔?”刘慕剑怒道:“对付你们这群邪教妖徒……”李亦杰抬手按了按他手臂,道:“刘师伯,先前的确是我答应过的。即便是魔教中人,至多一开始就别答应,可答应后就不该反悔。难道跟魔教打交道,也得顺应着魔教作风?上次你们瞒着我处决了那群祭影教降将……”刘慕剑和陆黔这一件事办得确是逾矩,如若处理不当,则篡位野心暴露过早,于今后作为大是不利。不愿他继续追究,装作大度的挥了挥手,道:“也罢,让她说,让她说。但事前讲定了是身边之物,可别让她讲出什么世间没有的东西来。”另一名弟子道:“如果她要我们某一位的人头,那该怎地?”
纪浅念笑道:“这位小兄弟真会说笑,我要你们的人头干什么?回去摆在柜子上欣赏么?可要是把头砍下来了,保养得再好,早晚还是要腐烂的。尤其是等它风干成了骷髅,也挺吓人的不是?我说的这样东西,就是你们不想要的宝物,丧心魄!这就交出来罢。”
刘慕剑早知她对丧心魄贼心不死,但料不到会来向同样失败的己方索要。不耐道:“丧心魄不在我们手里。不是一早告诉过你,给强徒夺去了么?”
纪浅念笑道:“哦,你们是见着这位强徒的了,他在你们正派齐集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抢了丧心魄,又逃得无影无踪。正派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在武林中颜面扫地,以后还怎么抛头露面,出去见人啊?”刘慕剑冷冷的道:“随便你爱信不信,老夫总之是把话撂在这儿了。凭你小小五毒教教主,能掀得起多大风浪,凭什么对我们大呼小叫?”
纪浅念柔声道:“小妹一直心平气和,大呼小叫的好像是刘掌门您啊。自己做的错事指责他人,这就叫做贼喊捉贼是么?”刘慕剑一张脸气得如醉酒般红了起来。纪浅念突将彩带在臂上一卷,平地掠后几许,表情冷了不少,道:“既知我是五毒教的人,也该了解我们使毒的强横。中毒者如不在时限内服食解药,其后便是再祛了毒,也会留下残损。要么变成白痴,要么变成残废,只看康复程度如何。你们也不希望正派变成了歪派罢?何况我手中还有筹码,众位请看。”举起一个铃铛轻轻摇了摇,背后便有几名壮硕大汉走上前来,手里一齐提着一张大渔网。网中塞满了黑压压一大团物事,远看就如是网着几条大鱼。走到近前,才看清网中缚的正是那群先一步骑马追赶的弟子。看他们神情呆滞的躺在网内,只是哼哼唧唧,定然也是中了独门秘毒。李亦杰急道:“快放了他们,你想怎样?”身后中了毒在地上翻滚的弟子□□声也是越来越无力。
纪浅念道:“我想怎样,开始不就说得很清楚了么?尽跟我穷装傻又有什么用?再说一遍,只要你们交出丧心魄,我二话不说,立刻拿解药给各位,保证无一遗漏,还会同时放了他们,一并解毒。以一换二,你们不亏啊。可是我的耐心也有限度。”
刘慕剑拂袖怒道:“根本不在我们手里的东西,你让我凭空从哪里找来给你?”正是因残影剑尚未到手,他们才敢这般理直气壮。否则即使牺牲了所有中毒者性命,也绝不会再将这到手的宝物交出。刚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正派弟子一遇外敌,立刻空前团结起来。
纪浅念重又走至近前,道:“你仍是说辞不变,就当真不顾及你们正派的脸面和名声了么?”
李亦杰再也忍不下去,大声道:“就算丧心魄在我们手里,可你欺人太甚,我们偏不交给你,你待如何?”纪浅念微笑道:“我才想起,这位好像就是武林盟主李大侠了,说了这会子话,现在才注意到你。你真是个谦谦君子,自己像小绵羊一样唯唯诺诺,把场子全交给刘掌门挑。他的权力好像都要大过你了。人家抢尽你的风头,最终还是为了抢你的盟主位子,你也任由他去?”南宫雪心里一跳:“这句话倒在理。此事竟连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偏生师兄就是蒙在鼓里,也不肯提防着刘师伯。”
李亦杰道:“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我们也不用求你,五毒教的毒虽然厉害,可我就不信天下间再无解法!”纪浅念淡淡一笑,抬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柔声道:“或许是有的,也未可知。你可以遍访名医,好好的去找它一番。只要你那群师兄弟还能等着你。换言之,前提就是在你找到解药之前,他们还没毒发才成。”
李亦杰怒道:“你……好狠毒!真卑鄙!”纪浅念手上更是轻柔,几乎将他五官每一处都轻抚遍了,道:“李盟主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名言么?更有道是:量小非君子。君子就该有成人之美,对别人的请求绝对不会拒绝。对于女孩子的恳求,就更改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了,你说是不是?”
李亦杰从未与任何女子有如此亲近,此时脸上虽在发烧,身上却感到十分舒服。不知不觉就将这美貌女子当成了沈世韵。如果韵儿有朝一日能待他这样温存,他便是立刻跪倒在她脚下死去,这一生也是足够了。南宫雪看到李亦杰现出了陶醉之色,恼得急扯他几下衣袖,低声道:“师兄,别睬这个女人!她……她不正经的!”她不善骂人,想了半天也只说得出一句“不正经”来。
李亦杰刚才心驰神醉,全无意识。听了南宫雪言语,才恍然眼前之人根本不是沈世韵,又羞又怒,道:“别对我用这一套!放了他们,把解药交出来!丧心魄着落在我身上便是!”
纪浅念柔声道:“李盟主说放,我就放。”众人听她刚才一直坚持交换,态度强硬,正奇怪她怎会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纪浅念又道:“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一人失颜事小,可连带着全教从此行走江湖,都一齐抬不起头来,我这个教主也不用做啦。”
南宫雪怒道:“师兄,别睬她!”用力将她的手从李亦杰脸上摔开,喝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纪浅念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别这么激动啊,南宫妹妹,我可不是想抢你的情郎。像他那种迂腐木讷、懦弱没种的男人,就是倒贴上来,我也不要他啊。只有跟他一样没品位的女人,才会看得上他……啊呀,南宫妹妹,我可没说你。”
南宫雪气恼已极,怒道:“谁跟你是姊姊妹妹了?你想要丧心魄是不是,那好,我就老实告诉你,这宝物一早被人抢了,我们也正是急着去追回宝物。本来或许还能追到,可给你这么瞎搅和一通,又给他逃了,再想要丧心魄就等下辈子去罢。”
纪浅念笑道:“慢着,这么一进一出的,可把我搅糊涂了。怎的情哥哥说丧心魄就在身边,只是他要骨气,不肯给我。好妹妹又说宝物被人抢去了,你们到底是谁在说谎呢?我又该信哪一边?”南宫雪还未答话,人群中忽然传出个声音:“信我!信我!雪儿师妹的话,就是我的话。”说完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走了出来,神态轻浮的见了个礼,道:“纪大教主,自六年前一别,你美丽的倩影总在我面前时时晃动。当真是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今日得能于此再会,实属缘分未尽,天随人愿。多年未曾相逢,您比之从前,可又美貌得多了,气质也是端庄绝伦。不知小可处处平庸无奇,能否在纪教主高贵的记忆中残余一星半点的留存?”
纪浅念打量了他几眼,微微一笑,道:“说话文绉绉的,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啊……陆公子……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这些年你出息得很,当初做了青天寨的大寨主,名满江湖,我们在云南也都听说了。教中几个姊妹本来不信,说如陆公子一般闲云野鹤、洒脱不羁的人物,怎会甘愿受此羁缚?还是我极力为你正名,说陆公子一脸贵气之相,别说小小一个青天寨主,那不过是他的踏台,将来身披皇袍,荣登大宝,也是指日可待。”
陆黔眉开眼笑,道:“怎么,贵教中还有几位漂亮的姊妹,也听说过鄙人?”纪浅念抿嘴一笑,道:“瞧你那一副猴急偷油的馋样。要打听美女,也该私下里问,现在你的意中人就在边上,你不怕她喝醋?”南宫雪脸上一红,怒道:“胡说!谁……谁要喝他的……”突然想起这句话若是说完,便等于承认了自己是陆黔的“意中人”,再加上他曾将一厢情愿的夫妻关系昭告天下,众人本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一旦再加她亲口承认,这一身的脏水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硬生生地将已到口边的话忍住。纪浅念笑嘻嘻的看着她,似乎本意就是要诱她说出。
陆黔缓步上前,站在纪浅念身边,几乎与她并肩而立,略微歪着脑袋靠近她,低声笑道:“纪教主,纪大美人,这六年我虽任青天寨主,位高权重,事情也忙,可我还在不断遣人去找你。我真是迫切的想见你了。”纪浅念笑道:“陆公子,你这一边可还没上手,怎就忙着拈花惹草了?男人三妻四妾虽是常事,女人总还是盼着你一心一意的待她好。再说我早有意中人啦,你要说轻薄话,也别找上我啊,我就算陪你玩玩,也是不该的。”陆黔笑道:“放心,是那个人的女人,我有天大胆子,都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况且我对纪教主敬重的很,言行绝不会出格。现在我也有了自己最爱的女孩子,是认真想娶她当老婆的……”纪浅念道:“哦,那你娶啊,跟我说干嘛?我又不是干媒婆勾当的。若是要我给你主婚,还可考虑。不过当高堂的话……我有那么老么?”
陆黔声音压得更低,道:“这其中有个环节,非要你帮忙才行。你记不记得六年前咱们初识,那时我还跟小梦琳在一起,你给了我一包药,教我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我这次仍然依你所言行事,可我老婆……她不肯从我,说不得,也只好用些外物……”纪浅念眼中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神采,看了看南宫雪,笑道:“想霸王硬上弓?你说的是哪一种药,是你不行呢,还是她不配合啊?”
陆黔也耻于正面作答,低声笑道:“你瞧我,像是不行的人么?”纪浅念笑得花枝乱颤,道:“那也说不准。或许你是际遇太多,劳之过度,以致失了效用。”这些浪话连陆黔说时也得轻言细语,她却是全不避讳,一边娇笑,一边作答。一个年轻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能放浪形骸至此,围观众人见所未见,一时都是无话可说了。
纪浅念笑得够了,道:“好啦,不逗你了,难道采花郎也动了真情不成?如果我做主把这位好妹妹送给你,那你……”一手揽过南宫雪,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又会对她怎么样?”
南宫雪被她一推,肩上也不觉痛,可就是站立不稳,向前跌倒,朝着陆黔撞了过去。陆黔喜得双手扶住她,道:“雪儿,当心些。”说完顺势要将她揽进怀里。南宫雪还没等站稳,抬掌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想到他们刚才密谈,仅凭纪浅念三言两语,也能推测出其中有多少□□,怒道:“无耻!”
纪浅念笑道:“陆公子,你这位意中人还真是泼辣,怎么话也没说两句,就挨了一巴掌啦?真是可怜,娶了她过门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了。以前梦琳待你,好象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整得你哭爹喊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说起来你真是窝囊透了,堂堂一个大男人,竟会给这些小女子压在底下,翻身不得。”陆黔赔笑道:“她说我无耻,我跟她约定过的,这就是在爱我来着。我们两夫妻打是亲,骂是爱。这份情意,我刚刚可都尝到了。”纪浅念摇头叹道:“说你无能,可是一点都没说错。我就怕给了你药,你还是制不住她,到时一辈子在她的石榴裙下,汲取些……”
李亦杰听她越说越不成话,不忍师妹受辱,挺身而出,怒道:“且不说你贵为一代教主之尊,便是身为女子,也不该将那些下流话挂在嘴边。你既无意投诚,我们也不必再迁就你。大不了双方动手,杀了你以后,也能夺取解药。”刘慕剑冷哼道:“早当如此。”默默拔出了长剑,紧握剑柄。
纪浅念单手搭在陆黔肩上,身子半倚着他,笑道:“李盟主稍安毋躁。你们贸然动手,实在是弊大于利,不过不知者不罪。第一,你们未必会有胜算;第二,就算你们制得住我一众下属,我也未必刚巧把解药带在身上;第三,就算我带了解药,种类也定是五花八门。你们不懂分辨,胡乱翻找,万一错把□□当了解药,带回去用开水煮沸了,再欢天喜地的喂他们喝下去,就看到一个个呜呼哀哉,那可糟糕。全为一时的自作聪明,害得亲密师兄弟丧命,你们心里能过得去?恐怕这笔良心债,是得欠一辈子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算我刚好随身带了个小瓷瓶,瓶上有标识‘解药’二字,你们也拿不到手。早在你们不经意时,就已身中剧毒。不相信的话,请诸位尝试潜运内息,看看丹田间是何反应,当时我所言非虚。”
众人虽皆不愿,但此事终究不可儿戏,表面神色如常,暗地里便在默默运功。果然感到丹田间就像压了块重石般,内力空空荡荡,无处可提。四肢酸软无力,连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抬起一只胳膊也是半路垂下。
刘慕剑心想自己步步设防,怎的还是不知不觉就中了这妖女圈套?刚才一直是全神贯注的盯着她,看她言笑晏晏,袖子、彩带均未甩动一下。因此初听她说中毒时,只觉可笑,还道她已是黔驴技穷,不得不危言耸听来骗人。但等一探属实后,心里骤然升起一层恐惧。
南宫雪忽道:“是那蒲扇!扇动时带出的香气有毒。”刘慕剑心道:“的确不错!刚才我千防万防,却对她从头扇到尾的大蒲扇没多看两眼,只当她是拿来摆门面。而她从头到脚,无处不香。沉浸其中,竟连大有问题的香气也未留心!”
纪浅念道:“果然是个秀外慧中的可人儿,怪不得采花郎的心全给你拴住了。不过你们也别得意得太早,知道下毒的手段,还是没法解毒,那有什么用?刚才你们是为别人求解药,现在该为自己了罢?好心告诉你们,众位中的是十香软筋散之毒,这个名字相必大家都不陌生。中毒者有再高强的内功,也使不出来。这可不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而是能与不能的问题。好比一个孩童本来没有内力,你强要他使,他就算再怎么拼命,也拼不出来。众位便是舍得一身剐,可也拉不得我这女皇帝下马了。”
刘慕剑怒道:“你……你……该死的妖女……杀了你!”颤抖着挥剑,然而却连一步也无法迈出,长剑在手中剧烈颤动几下,铮然落地。
纪浅念笑道:“刘掌门,您老还是别白费力气的好。这十香软筋散之毒,最初发作时还没怎样。可越是牵动内息,散布得也就越快。那也不过是损己不利人,没什么好的,不如你们先到少林寺歇息,品茗一盏,听人说经讲禅。只要你们安安稳稳的,别尽想着弄鬼耍滑,过得个少时三刻的,我自会遣人将解药送到。”
李亦杰狐疑道:“‘不要打扰你就行’……就这么简单?还有其他条件没有?”纪浅念笑道:“你嫌太少是么?可我现在还没有想到。这样好了,我一定会努力去想,一等想到了,就立刻来拜托你李盟主,好不好呢?”众人倒有不少发出嗤笑,笑他自找麻烦,虽说刚才的问题也都是他们自己想问的。
南宫雪道:“你让我们等着,我们怎能信任你?万一你不送来,反而趁此机会逃了,再到哪里去追?你让大家怎么办?”纪浅念笑道:“能怎么办?那就只好等着死了。”
李亦杰思来想去,总觉不妥,道:“敢问纪教主,贵教在中原暂居何地?吾辈若要登门拜访,该往何处?”纪浅念皱了皱眉,满不在乎的甩了甩手帕,道:“我生性好静,不喜欢有人打上家门来,也没耐心招待客人。李盟主,怎么小妹每提一个条件,你都要来讨价还价?这不是欺负人么?接着提高了声音道:“你们再啰里八嗦,缠夹不清,我可要下死命令了!尽快给我滚开,从此刻算起,哪一个最后消失在我面前,解药就没他的份儿了!”这话出口,众人不管信是不信,已有些人转身后撤。
李亦杰上前几步,道:“你是准备去追丧心魄了?”纪浅念道:“留在少林寺等着,什么都别做。就此放弃七煞至宝,这要求不算过分罢?”南宫雪脱口道:“前一个可以考虑,后面的绝对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陆黔连使眼色,让她说话慎重些,别惹恼了纪浅念。
纪浅念俏脸一板,冷冷的道:“答不答应,有我说了算,由不得你们作主。你可知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配制有多不易?以为我解药配得多了,总舵搁置不下,非得来求着送给你们?我自己留着就不好么?”李亦杰道:“既然解毒这么麻烦,你何苦使毒来害人?”纪浅念翻个白眼,道:“□□自然是下在敌人身上,用来对付他的,越厉害就越好,否则给你找个郎中,三搭两问,随随便便就解了,还有什么稀奇?留着解药是谨防哪一天自己也不慎中毒,留待以备不时之需。好了,李盟主,你到底走不走?总不见得是安心要当最后一个了?哼哼,你可别是在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打算庇佑苍生?好高尚啊!”李亦杰也不理她冷嘲热讽,道:“土坑里的师兄弟们要怎么办?他们还受着伤,无人照料,旧疾复发,那会活活送了命的!”纪浅念笑道:“你要救他们也没问题,可万一拉上来以后,他跑得比你快,留你垫底,你可就成了冤大头啦。好了,李盟主,你的确是个正人君子,就可惜太不长进,生了个榆木脑袋。他们能始终留在坑里,说明在此的千八百人无一人理会他们。既然别人能不理会,你怎就不能视若等闲?这些人跟你非亲非故,值得为了他们冒险?”
李亦杰被她问得一时语塞,但总不能眼看着众同门在此处等死。走到坑前,探身握住底下人手腕,费力想将他拉上,但连用了几次大力,累得气喘吁吁,仍是无济于事。南宫雪道:“师兄,各人身份不同,你是武林盟主,身负着振兴武林的大任,绝不能出一丁点闪失。如今人人觊觎七煞至宝,只忌惮着你还担有虚名。如果你再出了什么事,我只怕……就没人能压住他们了。你忍心看到大家为了宝物,使正派变成第二个魔教么?”说到动情之处,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
李亦杰每次看到南宫雪掉眼泪都会慌了手脚,这一次也不例外,忙道:“雪儿,你别哭啊,我……我答应你就是了,撤离后再作良策。”南宫雪含泪点了点头。此时周围众人作鸟兽散,已仅剩零星数十人。陆黔看着两人相互扶持的背影,一跛一跛的越走越远,气得暗暗握紧了拳头,心道:“李亦杰,你为什么要再出现?你走得远远的,雪儿的心就是一滩死水,假以时日,她总能接纳我的。可你回来就给了她希望,将我置于壁角?”低声诅咒几句,把李亦杰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接着向旁一转,站到了纪浅念身前,微笑道:“纪教主,咱们可是老朋友啊!你害他们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害?看在咱俩多年交情的份上,就在这里先交易了罢。那解药早一刻服下,也早一刻定心。”
纪浅念笑道:“那是自然。我可不能有所徇私偏颇。人人一致,童叟无欺啊,你说是不?”陆黔听她竟以“童叟无欺”这小摊贩上惯用的揽客套话形容下毒害人,一时忍俊不禁。苦笑道:“那也好,也好。可看在咱们非同一般的关系上……”纪浅念笑道:“我跟你的关系几时非同一般了?怎么我自己却不知?”陆黔笑道:“别人都骂你是妖女,只有我待你最好,总是恭恭敬敬,听从你的命令,还拿女人最爱听的话来夸你。你要是感动起来,是不是该对我好点?”
纪浅念瞟了眼他谄媚的笑脸,忽然想到了捉弄人的法子,笑道:“说的也是,咱们不是外人,自然和其他人不同。送解药时,我就特制一份大的送你。平时三分之一就够了的份量,给你加个十足十。怎样,够义气了罢?”陆黔一张笑脸瞬间跨了,道:“这个……还是不必了。人说是药三分毒,解药只要到了份量,就能药到病除,太多反而不利。一个没病的人吃多了药,弄得不好,也会被毒性所染,患上另一种病。那不是自讨苦吃?”
纪浅念笑道:“哦,原来你知道啊。那干么还追着我,向我讨‘药’呢?对了,我有个好主意,我就给你阴阳和合散的丸药,你拿去解了情毒。至于十香软筋散嘛,你不服解药,或许在床榻之上,南宫妹妹还会舒服些。”陆黔好一会儿才明白了她话中所指,忙道:“那……那都是我一时色迷心窍,犯了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心里却想:“那时我对梦琳可没什么坏心,是你极力主张我如此行事,怎地现在又……”
纪浅念笑道:“这就是了,南宫姑娘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给你整日纠缠示爱,还向天下人坦言对她有情,害她名节有损,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又想着破了她身子,那不是造孽么?要想抓住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真心爱上你,以后才肯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如果强行占有,她迫不得已跟了你,却也不过是一具躯壳。遇着烈性的,还是一具满怀仇恨的躯壳。这样的缺德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陆黔心道:“也没见你有多高尚啊,这会儿倒教训起我来了?”口里连应“是,是,您性情贤淑,品性良善,小人怎敢相比”。又道:“纪大美女,还有一件事……”
纪浅念笑道:“你见着女孩子都喊美女么?我还是喜欢你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纪教主。”陆黔道:“是,纪教主,我……”纪浅念笑道:“好啦,你称我教主,便是我的下属,以后只有你服从我的份儿,我却没必要听命于你。”陆黔没料到她是设了个圈套给自己钻,但他自与楚梦琳别后,许久未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斗口,早已憋得十分难受,此时也不生气,只觉得十分有趣,眼珠一转,笑道:“能做您的下属,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怎敢命令你?就算是您的奴才向您祈求一事,这总是百无界限了罢?”
纪浅念淡淡一笑,道:“采花郎君……采花小贼,以前看你规规矩矩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可没发现有这般啰嗦法。你还想说什么?”陆黔道:“那是我老婆雪儿,她性子嫉恶如仇,可不是有意冲撞您,您别记她的仇,对她的解药,也别克扣。”纪浅念摆弄着帕子,微笑道:“嫉恶如仇,说的好,原来我是‘恶’。”陆黔忙道:“不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小人嘴笨,说话不好听。”纪浅念笑道:“你也算嘴笨,天下就没有口齿伶俐的人啦。南宫姑娘的事你大可放心,我从不公报私仇,要么是索性不给她解药,否则就不会掺杂弄假。你这么为她考虑,真让人感动。不过再拖延下去,她的解药是求到了,只怕你自己的那一份就没有了。”
陆黔大急,道:“那……那怎么行?您纪教主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一向言出如山……”纪浅念笑道:“正因我言出如山,才不能给你啊。刚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话来着?最后一个消失在我面前的,就免了他的解药。你现在向四周望望,除你之外,可还能见到一个你们的人?”
陆黔环眼四顾,只见得对面一群五毒教徒众,正派一边已是空空荡荡,最可气的是原本缚在鱼网中的弟子也被拖下,这倒霉身份好像确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怒道:“妈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说等等我?都是些不讲义气的杂种,畜牲!”又转向纪浅念苦笑道:“那句话……你是当真的?”纪浅念笑道:“当然啊,难道我还是说着玩儿的?不过陆郎,你对南宫姑娘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陆黔头脑迅速运转,忽然转身走到一处土坑边,伸手入内试探鼻息,确认昏迷后,双手握住他手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那人拖了上来。若在平时此事根本不在话下,但如今中了剧毒,别说内力,连寻常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这一件小事,就累出了满头大汗,呼呼直喘。边拖着那人来到纪浅念面前,道:“纪教主,您瞧好了,他是……他是那个……雪山派的一名弟子,待会儿我不在了,他还站在你面前,算起来,他才是最后一个消失的,那么就不算违背誓约。”还不等她答话,立刻扶着树干一路跌跌撞撞的去了。纪浅念看着他背影忍俊不禁,刚才也不过是戏耍他玩玩,就看他能找出什么借口圆话,却绝不会不赐解药。衣袖轻轻一拂,将面前那据称是雪山弟子之人拨开,笑骂道:“鬼滑头,我竟然给你摆了一道!”
背后几名教众上前,道:“教主,就这么便宜放过了那群正派中人?”“留他们下去,日后必是祸害,好不容易制住了他们,为何不趁此一举铲除?”纪浅念道:“一次宰了正派全体,以后就不好玩儿了。与之相比,还是七煞至宝重要得多,定要尽快集齐。”另一名婢女道:“教主,待会儿果真要欣儿送解药过去?”纪浅念道:“送啊,为什么不送?还要送货真价实的解药。这并非是全无收获,先给正派一个下马威,至少要让他领教咱们五毒教的厉害,以后怕了我们,行事再不敢造次。否则死后一了百了,到哪里去找不要钱给咱们扬名的人啊?”
另一名教徒道:“教主行事自有道理,属下虽不能尽明,却还知时时遵照教主旨意行事。”纪浅念抚掌大悦,笑道:“这才最好,便是如此了,大家若是也都能有这份悟性,我再交代任务可也方便得多。”
程嘉璇“噗嗤”一笑,低声道:“我瞧着那陆大寨主行事出言,都是独具气势,怎么跟纪教主说话时就是一副奴颜卑相?我对他的印象,可真要大打折扣了。”说到这儿,突感脑袋一阵眩晕,眼前冒出了光点来,接着全身虚软,本已酸麻的四肢都像针扎一样,膝盖和脚跟支持不住身子的重量,几乎要栽倒在地。“唔”的低叫一声。
纪浅念耳力何等灵敏,只一声就听出林木间仍伏得有人。冷笑一声,道:“今年秋天来得早,还有些命大的小虫不知死活,以为漏过了第一网,我就不会知道么?”招呼身边下属,道:“你们几个,给我在这一带好好搜,找到那只不知好歹的小虫,就让它去步落叶的后尘,杀了。”众下属领命而散。
程嘉璇弄出响动后立即捂住了嘴巴,祈祷此间风声大作,或能盖过了自己声音。又盼五毒教大挫正派锐气,一逞威风之际,得意忘形,连反应也变得迟钝些。随后听纪浅念忽然说了些毫没关联的话,忍不住暗暗发笑:“哪有这样的人,还要列队寻找什么甲虫,定要弄死它。”继而就察觉有异:“纪教主行事虽然出人意料,可也不会在下属面前弄这些小毛头的玩意,于她立威全无助益。此言必有深意。难道……难道落叶是指正派中人,那小虫竟是指我?”心里添了恐惧,意识是清醒不少,但两旁太阳穴的疼痛仍是有增无减。
江冽尘心道:“很好,当年的小丫头谨慎多了。说起来她对我还真是不错,看来索要断情殇一事,也不过是几句话的问题。”见那群人搜查过来,不愿自己与外人以这种姿势给她看到,果断起身,从树后转出,淡淡的道:“纪浅念,是我。”
纪浅念一边玩弄绣帕,等着下属回报,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视线就胶着在他身上,再也挪不开了。见他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虽是戴了半副面具,另半边脸也画得妖里妖气,与过往差别极大,但六年思念,他的影像早已铭刻在自己记忆深处,仓促相逢,仍能确定他就是那个人。瞳孔慢慢放大,又惊又喜,一时间真不敢相信有这种好运,倒要怀疑起眼前情形是真是幻,喃喃道:“你……果然……便是他么?”
江冽尘神情冷漠,道:“你以为呢?”纪浅念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又哭又笑,突然急步奔上前抱住了他,头深深埋进他怀里,闭紧双眼,柔声道:“好久不见,你真的没死,太好了,你并没有死啊!”江冽尘看着落在视线下方,她戴满了发饰的头,眼里闪过些复杂神色。许久冷冷一笑,道:“你还会在乎我?刚才你不是也跟那群正派狗贼言笑甚欢?就算我真死了,你也没什么难过。”纪浅念道:“不……不是的。因为我一早就知道,你神通广大,你是不会死的,我就知道。”江冽尘似笑非笑,抬手轻轻扶住她肩,心道:“当初生死边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我只道自己随时会撑不下去……哼,连我都不能肯定,你又怎会一早知道?”
纪浅念忽然想起一事,顿时羞红满面,道:“你……你很早就在旁边了么?那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江冽尘道:“什么话?”纪浅念只觉刚才所言多有不妥,但要找出具体是哪一句话出了差错,却也不易。但刚才从没正面提到过他名字,总好稍稍放宽些心。又苦想自己到底说了哪些出格话。
江冽尘在她肩上轻拍了几下,只作安抚,随即将她推开,这一下却推得格外轻缓,手掌仍然搭在她肩上,两人相贴极近,几乎是半搂着她,互相打量对方面容。江冽尘道:“你跟那群正派狗贼交涉,我都看到了。你做的很不错,游刃有余。我本想若是你应付不下,我就助你。”
纪浅念温柔的一笑,道:“没想能得到你的夸奖,对我而言,真是比什么都高兴。”江冽尘道:“你几时来的中原?那群狗贼为何来跟你为难?”纪浅念不愿给这些事分散了重逢甜蜜,简略的道:“为了少林寺的一件宝物。我在他们身上花了半天工夫,最后才知道全是白费,真气死人啦!不过咱们别提那些惹人心烦之事,能见到你,就比赏赐我再多宝物都喜欢。”
江冽尘不耐与她多兜圈子,道:“那是丧心魄罢。要七煞至宝干什么?你也想得天下?”纪浅念见他突然将话挑明,微微一愣,但想他既是听到了全番对话,会知道也不奇怪。柔声道:“我要天下干什么?好男儿固是志在四方,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真心所爱的那个男人,就是她全部的天下。”她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拘小节,什么话都能轻易出口,但对江冽尘却也自有一份小女儿娇态。刚才一言已是委婉的表达了对他的爱意,但江冽尘却不知是不解风清,还是有意漠视,并没多做理会。纪浅念心里一急,双手捧住了他脸,嘴唇也凑到他面前,道:“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江冽尘对此一清二楚,心道:“她还念着旧情,这就好办了。大可不必跟她破脸,否则要对付他们使毒,也麻烦的很。”道:“既如此,我有一个忙,只有你才能帮。”正欲开门见山,转念又想:“断情殇落在五毒教手中的传闻,只是原家小子一面之辞,就算给它说中了丧心魄下落,仍是未可尽信,再如她死不承认,我也无计可施。倒不如先以话相诱,引她自己说了出来。”主意打定,照着从前勾引洛瑾的那一套,手指从她肩上缓慢下滑,直到揽住了她腰。立刻感到纪浅念身子轻颤了一下,双目灼灼的看向他。想到任何女人都是一般,只要稍加示意,就会敞开一切的凑上前来,只觉可笑。纪浅念与他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亲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突降的幸福,颤栗着答道:“好,你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你。”江冽尘目光温柔的与她对视着,道:“那就多谢了。我先问你,你早就知道七煞至宝的事罢?”
纪浅念点了点头,道:“我师父是穆姑娘的好朋友,多年前就听她说过这秘密。然后师父又讲给我听,叮嘱我不可外传,暗中找齐了七件宝物,就可将五毒教发扬为天下第一教派……”江冽尘道:“这愿望很好。”纪浅念道:“是啊,就可惜我不中用,找了十几年,还是一无所获,手头只有一件传家宝。”江冽尘道:“什么传家宝?是你师父留下来的?”纪浅念道:“确切说来,是穆姑娘……我本该称她前辈,可师父便是这样叫,我听得习惯,也改不过口了……穆姑娘托付给师父保管,只求莫让此物再现江湖。那是一种□□,别看只有一小瓶,却剧毒无比。只要沾上一小滴,立即死得惨不可言。如无特殊事端,通常是不得动用。可这宝物都正合了我们五毒教所需,用它炼制的毒,往往都能使天下人束手无策。师父曾叮嘱我,善用此物,必能将本教发扬光大,超过了什么百毒门、蜀中唐门之类的使毒名家。”
江冽尘道:“想必那就是七煞至宝之一?”纪浅念道:“是,它叫做‘断情殇’。就好比残影剑是你们的镇教之宝一样,断情殇……也是我教的镇教之宝。”江冽尘道:“好极了!我要的就是你们的镇教之宝!”
纪浅念听出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惊喜,此时对他用意已然明了,一阵苍凉无力感从心头升起,瞬间就遍布周身,苦笑道:“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找我。其实也对啊,如非为此,你又怎会想得起我来?是我错了,本不该太自作多情……”江冽尘道:“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你就痛快些回答我,到底是给,还是不给。”纪浅念停了一阵,甩了甩头,抬起双臂环在他颈后,强笑道:“给,当然给啊!不过我要你娶我,那时咱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再也不分彼此。”
江冽尘冷笑道:“你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当真是不错。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要断情殇不为它是世间奇毒,只为了它是七煞之一,我猜想喝下后即可了断七情六欲,对成魔大有好处。所以是不可能再给你炼毒了。若是如此,你还肯不肯给我?”纪浅念想到师父教诲,又想起穆青颜的叮嘱,沉吟未决,道:“这……待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
江冽尘冷冷道:“你不必考虑。不管你答不答应,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不过如果你主动妥协,看在你帮了一个大忙,我可以娶你。如果不答应,断情殇我也是要定了,就不知等我得手后,世上还存不存在五毒教。”最后一句说得森冷无比,真让人寒彻心骨。纪浅念震得半晌说不出话,生硬的道:“你……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江冽尘冷笑道:“以前是我愚蠢,连生活的真正意义也没见着,只会追在梦琳那臭丫头身后,只会为了先教主一两句夸奖欢天喜地。如今我再不会受一应俗务羁绊。我要一统天下,我是这世间的主宰。”纪浅念道:“你的心里……果真是只有霸业了。算啦,如果在你心里,权欲是第一位,那么……可不可以把我放在第二位呢?”
江冽尘冷哼一声不答。纪浅念惨笑道:“我们苗家女子,虽不如汉人般拘谨,平时与男人谈笑也无妨,可那都是逢场作戏,真心爱的,还是只有一个。爱上了,那就是将整颗心都交给他,将后半生的荣辱都托付给他。不论贫富贵贱,绝不变心,始终坚贞不渝。生是夫家之人,死是夫家之鬼。我……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江冽尘道:“所以怎样?”纪浅念苦笑道:“依你说来,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好,我答应你,我也只能答应……断情殇,你就拿去好了……”江冽尘喜道:“对,这才聪明。你不是很爱我么?看我能成就霸业,你应该开心才是啊!”纪浅念苦笑道:“我开心……我开心啊,你看,我不是在笑么?”笑容中泪水连珠串般坠落。
江冽尘只要她答应交出断情殇,在自己眼里就是最可爱的女人。道:“你真的愿意给我?不怕师父责怪?”纪浅念心道:“死没良心的,亏你还知道我难做。可你……还要这样逼我!”声音中夹杂了些苦涩,道:“要光大我门,未必失了断情殇就不行。最多是我有负师父嘱托,她如今远在海外……将来即使真见着了,由我当面向她请罪便是。就算她一怒之下杀了我,那也是我命中注定,还有什么可求?”
江冽尘道:“嗯,我念你一辈子的恩。这就给我罢。”纪浅念苦笑道:“你也糊涂啦,这么重要的宝物,我怎敢随身带着?断情殇藏在苗疆总舵,你跟我一起去好么?我们顺便……再游山玩水……”江冽尘道:“好,可以。何时启程?”纪浅念心道:“以前我总邀你到苗疆来玩,你总是冷言冷语的拒绝我。可轮到为了断情殇,你就……如果你这么心心念念,想的人是我,那该有多好啊。”即使他答应了娶自己为妻,可对她仍无半分感情,那夫妇之名只是流于形式。又想:“楚梦琳,即使他爱过你又怎样?到得最终,还是我做了他的妻子。可是,咱们都输了……”
正自黯然神伤,迎面就见那几名教徒押着程嘉璇前来。程嘉璇在江冽尘最初去寻纪浅念时,心里就不住高叫着:“别跟她叙旧!别跟她叙旧!”可若是让她做了男人再来选择,也定会对沈世韵和纪浅念关爱更甚,这两人都是绝色美女,妩媚妖侥,各具其艳。自己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干瘪小女孩,哪有半分吸引力可言?躲不了多久,便被搜查者捉了出来,又听到江冽尘亲口答允娶纪浅念为妻,她虽知自己得到他爱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心里总还是存有期盼。如今他想也不想的答应娶另一位女子,对方还是连她见了也忍不住喜欢的美人,顿时就感到天空沉甸甸的对着自己压了下来。此前的再多温存全无可计,脑中回荡的只是那句“我答应娶你”。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若是由她集齐了七煞至宝,也一定能让他接受自己。可世事难以尽如人愿,她偏生是不争气,只会仗着宝剑耍两手三脚猫的剑法,在他面前除了出丑露乖,就不再有其他表现。想得满腹委屈,既责怪自己,又是怨恨命运。手中还紧紧握着残影剑,仿佛那就是她卑微形象中的唯一支柱。
纪浅念还依偎在江冽尘怀里,对她没好气地扫去几瞥,见她最多不过十来岁,相貌说不上有多出众,也没将她放在心上。可一眼见到残影剑,脸色立时变了,道:“你跟他在一起?你……你是什么人?跟他是何关系?竟然连残影剑都给了你……我才是他的元配夫人!你可别再妄想些有的没的。”
程嘉璇见到纪浅念的第一面,就觉她艳丽脱俗,是见所未见的绝色佳人,与江冽尘似乎也是十分亲密,不由得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而现在她竟会为自己吃醋,显然对她也是平等相待。没想到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也能为她这位大人物看重,归根结底,是沾了这残影剑的光。又想到她追问的几个问题,正是刚才嘴上心里各自问过的。脑海中浮显出一句话来,感到十分好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纪浅念嗔道:“咦,你笑什么?倒是说话呀!”程嘉璇笑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每个在他身边的女孩子,都要像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
江冽尘冷声道:“残影剑不是我给她的,只是让她路上暂时拿着,你信不信我?”纪浅念回嗔作喜,应道:“信,我哪有不相信你的?这么说,她就和脚夫小厮差不多了?”江冽尘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以后你是我的女人,她的举止可以像个白痴,你最好注意影响。”纪浅念听了他承诺,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对于旁枝小节可都不在意了,笑道:“小妹妹,你认识我么?”她有意强化年龄差距,要让程嘉璇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小孩,不够格来跟她争。
程嘉璇道:“我……我才不是小妹妹。我认得你是五……仙教的教主,你长得真美。”纪浅念笑道:“你可真会说话,现在还肯称我们为‘五仙教’的,江湖上也不多了,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不过妹妹年岁尚轻,还没出落完全,将来定然也是个美人胚子。我听说残影剑是给楚小姐带走的,你跟我说,怎么会到了你手上的?”
程嘉璇道:“其中几度易手,我也说不清楚了。后来是我主子交给我,让我用这把剑,去刺杀各大门派掌门人。”纪浅念沉思半晌,道:“是了,近些日子中原迭出大事。这一个月,流传最为火热的就属祭影教给正派灭了。再早些时,则说一位魔教妖女仗剑行凶,连伤多派掌门。我还道是梦琳冤魂复仇来了……怎么,那就是你了?”程嘉璇这一件事毕竟还是做的十分完美,微笑道;“小妹不才,全凭残影剑之利,让你见笑了。如果是你,一定比我更厉害。”
纪浅念笑道:“瞧不出你境遇非凡,有空时还要听你讲讲。你年纪还是个小孩,可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大人,倒也有趣。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儿?”程嘉璇刚要回答,江冽尘冷冷插话道:“你不用问她。觉得什么名字叫来顺口,依样招呼便是,她不会介意的。”纪浅念笑道:“随便叫什么都行?那不就成了小猫小狗?妹妹还真是宽宏大量,果然不介意的么?”程嘉璇心道:“我当然介意,又怎会不介意?”碍着江冽尘的面,微笑道:“是,不要紧的。”
纪浅念淡淡一笑,不再追究名姓,向背后几名教徒道:“这位小妹妹既是江教主的朋友,你们就放开她罢。”几人依言松手。程嘉璇揉了揉酸疼的肩,面上仍是一副疲惫神色。纪浅念道:“我差点忘了,刚才你既然躲在旁边,想来也一齐中了毒,我这就找人给你取解药。”缓过一名下属吩咐了几句。江冽尘道:“那我怎地又没中毒?”
纪浅念假装沉思片刻,微笑道:“我下的毒,自然对你没效果。只有我对你的心意,那才是真正有用。”江冽尘心想或是自己功力高强,在身周自然生出抗御,以致毒气不能侵体。淡淡的道:“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是了,祭影教既灭,你也别再称我教主了。”纪浅念还道他说的是句丧气话,忙宽慰道:“以你才能,今后自己开宗立派,也能建起一份数一数二的大业来。”江冽尘道:“本座号曰‘七煞圣君’,以上古至宝足能成事。彼时天下人皆为吾之奴仆,那也不必重建什么门派了。”纪浅念苦笑应道:“是啊,这名号倒也响亮。那你说咱们几时出发啊?”江冽尘默然半晌,道:“先陪我去个地方罢。”他说这话时语声低微,几如叹息,听来似有无限哀怅。纪浅念点头答应,程嘉璇也一路跟着。
两人都没料到他要去的所在竟是祭影教总舵遗址。近月前众人兴兵攻入,将教中徒众杀个精光,而为祸最甚的魔头匪首却为人所救。当时众人怒气不止,在陆黔起头下,纷纷将总舵库藏的宝物抢掠一空。这还不算,等得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撤出十数里之外,又在此放了一把大火。这总舵是耗费先教主扎萨克图长年心血,占地极广,火势本无如此强烈,然待火苗烧燃引线,触及地底炸药,砰然炸响,立时将这建造精良堂皇的宫殿化为一片白地。残损后的土地一片焦黑,坑坑洼洼,满是大大小小的凹洞,有几块凸入极深。另有几处仍有一缕缕黑烟升起,焦土味尚未散尽。便是战况最激烈的疆场,役后情形也不致如此。这一座响彻武林多年的魔教大派,至今一见,果然是毁得彻底。纪浅念只道他来缅怀故土,不敢妄自开言。程嘉璇口舌僵硬的道:“你……你别难过……大不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那群正派中人也遭同样下场。将整片中原大地,都毁为一片废墟,岂不快哉?”她这些日子大致摸清了江冽尘心性,知他视为最重的就是自身霸业,且一直盼望傲世为王。说这些话,当能让他心起共鸣,对自己多些好感。
江冽尘只如神魂不属,对两人全不搭理,在荒地间蹒跚前行,在一块地面相对较为平整之处站定,缓缓蹲下身,轻抚着面前一块残破不堪的石碑,碑上文字也已淡漠难辨。纪浅念和程嘉璇紧随其后,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知他此意若何。
江冽尘从怀里取出些剪成铜钱形状的白纸,缓缓放在石碑之前,时有劲风卷过,将纸片扫得满天飘洒。他也并不回头,冷冷说道:“你们知道总舵未毁之时,这里是什么地方?”声音飘忽,既似自言自语,又如漠然发问。纪浅念料知此言另有深意,不便揣测。程嘉璇一心只想做他的知心人,抢着答道:“那……是一座宫殿。”纪浅念暗自冷笑,这小丫头片子急于表现,偏又什么都不懂,如此只能是适得其反。
江冽尘道:“六年前,殒兄弟私自刺杀韵贵妃,中了圈套。我以为他死了,就在教中给他建了一座灵堂,每年祭奠。”他声音空空洞洞,闻者也能听出他心里藏着巨大忧伤,却勉强压抑不发。程嘉璇道:“这就是……他的墓碑?”
江冽尘道:“那时我无心追究他的背叛,脑子里只念着他种种好处,以及过往相辅相依时的默契、快乐。我用不着任何一句套话安慰,不想听下属再提起他,也不想让他们看出我如何在意此事。那时匆匆闭关,练功占了大半,此事却也据居三成。没想造化弄人,我能重新与他相见,他却是自愿来杀我的。就为了一个误会,不信任我,抹煞一切情义,这样的结局我不接受。我们是多年比兄弟还亲密的朋友,我以为他该了解。但凡他有一点懂我,也该知道,我对敌人固然无情,但怎会害死梦琳?我对她从没起过分毫杀意,她骂我,我就任她骂。她恨我,我也由她恨。她逃离总舵,遗下的烂摊子,我都可以替她承担。至于暗夜殒,我自问对得起他,对待任何一个人,从未像对他一般掏心挖肺。结果怎样?他宁可信别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自以为是的想替梦琳报仇,真是可笑。不过他杀不了我,我也不想死在他手上,更不愿他成了正派中人的棋子,所以我就亲手杀了他,焚身裂体,最终连一点飞灰都没剩下,我想圣火足够洗清他的灵魂。是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这一次,不可能再有例外。”
程嘉璇还没听他说过这许多话,难得的是没带半分戾气,虽知他或许是在说给暗夜殒听,才会如此平和,还是忍不住插话道:“这些话,你当时就可以解释给他听,他也许就会理解你了,毕竟连我听了也很感动,人心都不是铁打的。”江冽尘道:“当时为何要说?要让那群正派狗贼都看到,我在向他摇尾乞怜么?”程嘉璇心里苦思良策,盘算着怎样说才能遂他心意,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殒……少帅……在宫中的那几年,闭门独居,不见外人,整天只想着楚姑娘,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也许痛快些了断反而是好,他死后明辨是非,应知真相。而且,他还能与楚姑娘再相逢,那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啊,对不对?”
江冽尘缓慢站起,侧转过视线,冷笑道:“为他高兴?……对……不对?”程嘉璇连忙点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江冽尘突然闪电般回身,狠狠抽了她两耳光,声音在荒地上极是清脆。站在旁边的纪浅念也跟着吓了一跳,就看到程嘉璇两边嘴角同时渗出了血丝。
江冽尘冷冷道:“谁敢说他的坏话?谁敢!死后就能相见?全是骗人的鬼话!”纪浅念总觉自己始终沉默也不恰当,战战兢兢的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能够重逢,也不过恢复了最早的两难境地。梦琳从前就只当殒星郎是兄长,阴世间也不会凭空生出爱情来。如此相见,倒不如不见。”江冽尘怒气渐渐淡去,轻叹一声,道:“没错,还是你理解的多些。你该觉得我很虚伪罢。可以眼都不眨的杀他,事后再来说这些虚情假意的瞎话?骗鬼都不会信!”
纪浅念道:“不会……不会,有什么虚伪了?你本来也不是君子,更不用作伪。”江冽尘愣了片刻,淡淡一笑,道:“说得好。”转脸看着面前墓碑,叹道:“殒兄弟很可怜,他现在的坟,连衣冠冢都谈不上。”纪浅念也在墓前撒了几片花瓣,道:“那你就想,整个祭影教都给他做了陪葬,他的身家面子是做足了,不会走得太孤单。”江冽尘冷淡一笑,道:“这倒是不错,只可惜没让那群正派狗贼同时下地狱去祭奠他。不过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现在只盼他能安息。他死前对我满是怀恨,那就绝不会体验到被至亲人背叛之苦,这也是件好事。”纪浅念此时无言可答,只得挤出几滴眼泪,勉强哭了出来,哽咽道:“殒星郎,你死得好惨啊!不仅心爱的女人离你而去,这个世间也要遗弃你,使你受尽唾骂。你一生勤恳,任劳任怨,没得享过一天清福,留不住一点所需所求。生活于你尽是背叛、苦楚……愿你早入轮回,来世投个好人家,再来补报……”她抬起帕子之时,就已手法迅速的撒了些药粉,再以帕子在眼角反复揉擦,状若拭泪,实是擦得泪水哗哗长流。
江冽尘见她对暗夜殒能有如此深情厚意,别人待自己兄弟好,就比对他好更是欣慰。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哭了,不要吵到他。他一向生性好强,定然也希望别人对他敬畏,不是怜悯。咱们就尊重他些。”这一句话说得极是温柔,体贴之意尽示其中。程嘉璇和纪浅念听惯了他言辞冷酷,这都是第一次见他显出内心脆弱一面。
纪浅念隔了一会儿,壮着胆子道:“其实,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杀他,我一直以为他是你最重要的兄弟。你……你后悔么?”江冽尘道:“现在他也同样是。不过就算再回到当时,我仍然没有第二种选择。对于亲手杀他,我很难过,但我绝不后悔。这或许听来矛盾,我也没指望你能理解。”纪浅念道:“不,我理解。这与古人大义灭亲,有相同之处。别人只觉你杀他是无情无义,却不知你心里同样备受煎熬。世间能懂你的少之又少,这又如曲高和寡有共通之处。你仍当殒星郎是兄弟,这一点我很高兴。”江冽尘奇道:“怎么讲?”
纪浅念在墓碑前缓缓踱步,道:“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很好,可若是你心里恨他,怨他,一定不会愿意听我说他的好话,使我大违本心,实是为难。再者我很早就跟你们交好,很珍惜那份友情,希望你也能一起珍惜。”江冽尘默然无话。纪浅念试探着又问:“你们本来那么要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反目成仇?你说那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起因是梦琳,可时常在他耳边嚼舌根的又是谁?”江冽尘道:“你想知道?”向独立一旁的程嘉璇瞟去一眼,冷冷的道:“就是她的主子韵贵妃,为了让我一世痛苦,就设下这个圈套,当真是用心良苦……”说到最后四字,已是恨得咬牙切齿。程嘉璇不顾脸上疼痛,急道:“不是的,此事与我无关,我先前毫不知情啊。造成各大门派误会确是由我引起,可挑唆殒少帅的那人不是我!”
江冽尘道:“自然不是你,你也不够分量,那又怎样?”程嘉璇道:“我想娘娘是恼你骗得洛瑾姑娘自尽,这才设下相似死局来整你……”纪浅念虽好奇洛瑾是谁,但此情形也不宜细问,再说反正已死,与己无妨,便道:“这韵贵妃如此可恶,不如就先去京城杀了她,为殒星郎报仇。”
江冽尘道:“不行!她是我的人,就是要取她性命,也得我亲自动手。六年前嘱托你的话,你都忘了?”纪浅念心道:“六年前的事,谁还记得清楚?不过你在我们面前袒护韵贵妃,倒确是有的。”又想到“她是我的人”一言表意含糊,不禁吃起了飞醋来,道:“好呀,不杀便不杀,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她。历来女人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容貌,韵贵妃尤其如此,她能有今日的权势、地位,全仗皇帝宠爱。咱们若是将她的脸毁了,卧榻之侧,谁能忍受一个丑八怪呢?到时皇帝也嫌弃她,将她打入冷宫。她这么个众称天下第一美女之人,那张脸还不就是命根子?只怕她揽镜自照,看到毁容后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先自绝了生念,自尽而死,倒免了我们动手麻烦。”
程嘉璇打了个寒战,道:“你想……怎么做?”她想沈世韵美貌无比,江冽尘就不会正眼看自己,因此对这一件事倒也有七八分赞同。只是想到毁人容貌,总是十分可怖。
纪浅念冷哼一声,道:“什么刀砍剑刺的,一点皮肉小伤,太便宜她了,既然要毁,那就毁个彻底。我教中有种□□,分量多了足以致命,但如只在脸上沾个一、两滴,就能将脸整个烧烂了,效果最是显著!”江冽尘冷笑道:“到底还是,最毒妇人心。”纪浅念嗔道:“讨厌,人家是在设法帮你出气。”
江冽尘心想听她描述,那药倒和多年前扎萨克图所用极为相似,也与冥殿中那一枝箭上所淬是同类,问道:“什么毒啊?”纪浅念道:“据说其中两味是七星海棠和断肠草混杂,其他又杂七杂八的掺了不少毒物,种类太多了,我也记不大清。总之是早年圣手毒王前辈所配制,他老人家一贯贪玩好胜,本意是想制出比断情殇更毒的□□,曾提炼过数百种毒草毒物尝试。最终成品单看确是毒性极强,可谁都知道,要比断情殇,还是差了一大截。这也自然,那可是上古七煞至宝之一,哪有这么容易就超越得了。”
江冽尘心里怦怦乱跳,道:“有解药没有?”随即又叹一口气,道:“算了。”他想自己并非仅是中毒一节。早在六年前,他就已运功将毒气全逼出体外,脸上皮肉却是真真切切的烧蚀腐烂,还怎能治愈?纪浅念十分聪明,也听出了他话外之意,道:“你……你的脸,也是沾了那种□□,是么?”江冽尘哼了一声,权作答复。纪浅念还要自欺欺人,道:“那□□中者即死,按理是没有解药的。也怪我从前学毒理,从不专心。你也别太挂虑,这样好了,咱们回苗疆以后,我仔细去研究,不解之处还可再去请教些精通此道的名家前辈,总能配出解药的。哎,是什么人下这种狠手,是……贵教先教主么?”江冽尘道:“否则还能有谁伤得了我?”
纪浅念顿了顿,道:“这可真令人不明白了。你是他的得力下属,办事向来完满。他也一直悉心栽培你,待你就像亲生儿子一般,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你半句,即使跟他顶嘴,他表面生气,可还是没让你挨过一点刑罚。他能使出这种不留余地的□□,是存心要杀你。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他不能饶恕的事儿啦?”
江冽尘道:“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你可以去死了。他就恼羞成怒,要跟我同归于尽。你相不相信?”纪浅念决计不信,但想他十件事一向有九件是瞒着自己,再追问下去,也只能像程嘉璇一样自取其辱,无奈只能答道:“我信。被人当面挑衅,他忍不下这口气,也是寻常之事。只不过他老人家性子孤僻,行事难免偏执。”想到自己是被他欺骗,却还得替他圆谎,只觉再荒诞之事也不过于此。
程嘉璇道:“我知道啊,那就是俗称的‘逼宫退位’了。你跟他大打出手,最后他打不过你,咽不下这口气,还想拼死一搏。”当年江冽尘篡位一事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玄霜也将此事查探得清。她还以为能借此显得对他了解,又想他能打败教授自己武功的教主,功力必是了得,盼着这句话能讨他欢心。江冽尘却只是冷冷的向她瞥了一眼,目光森寒得像两把利刃,直穿透了她心脏,使她从头顶凉到脚底,只能怔怔自语:“我……我说错了什么?”
纪浅念见她果真不通事务,虽有幸灾乐祸之感,但见她两边脸上各有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实在被打得可怜,又动了恻隐之心,挽着她手臂,低声道:“妹妹,很多事你不懂。有些人就是希望谁都无法看穿自己,借那份神秘装点门面,难道你喜欢被人家看得通透,连几根肋骨肚肠都数得清?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一些事即使知道了,放在心里就好,表面上还得装作不知。弑主篡位,听来威风,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给好汉晓得了,是要在背后戳脊梁骨的。”程嘉璇道:“我也懂得说话要察言观色……可,我怎知道别人在意什么,又不在意什么?”
江冽尘半转过头,道:“说够没有?该上路了罢。”纪浅念放开程嘉璇,走上前跟在他身边,道:“我难得来一次中原,想多盘桓几日,瞧瞧风土人情。这里正好离我们的新据点很近,过去坐坐,好不好?”江冽尘一心只想快些得到断情殇,到时也没必要再跟她纠缠,不耐道:“你想借故拖延?”纪浅念道:“我说过给你,断情殇就是你的了,着什么急?去苗疆拿取是公事,不能做数。我陪你来此祭奠,免得你一个人太难过。就算是你也陪陪我,好不好嘛?做男人就该多疼老婆一点,这样才有君子风度。”江冽尘道:“我不是君子。”纪浅念来回摇晃着他肩,道:“随你是不是,我才不在乎呢。去嘛,去嘛!你做君子,我就跟你做君子;你做小人,我就跟你做小人,还要怎样?”江冽尘冷冷的道:“拿你没办法。算了,谁让我有求于你?”程嘉璇看着他俩说笑,心里阵阵绞痛,以前还可自我欺骗,是他心情不好,不愿理睬自己,过了这一段时期也就好了。然而今天遇上纪浅念,两人同时与他相处,态度差异可就分化得明显了。江冽尘对她虽不及在古墓中待沈世韵,却也比对待自己好上个十万八千倍。跟着他们前行,一颗心紧缩着直往下坠。
陆黔好不容易用言语应付过了纪浅念,就连滚带爬的逃跑。双手交替扶着树干,恨不得脚下生出对翅膀来。好在同行众人也都中毒,谁也使不上力气,赶路自比以往慢得多了。给他这么紧赶慢赶地急追,终于在走到少林寺前加进了队伍。连喘几口大气,边向前挤,嘴里忍不住抱怨道:“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就这么不讲同道义气,把我丢给那个女魔头?”
两边弟子满是鄙夷的看他一眼,啐道:“真说得出口。你跟那妖女卿卿我我,好不自在,我们没那么不识趣,再去打搅你们。”“跟那妖女尽说些无耻下作之言,真把我们正派的脸也丢尽了!我们没你这个同伴,跟你走得近些便脏了身,滚!滚远点!”“他算什么正派弟子了?青天寨那个匪窟剩下来的,我呸!”
陆黔长叹一声,道:“各位朋友,我陆黔为各位舍身忘死,总算是保住了你们这些条小命。你们不感激也就算了,还要这么糟塌我,真是苍天不仁,命运不公哪,哎!哎!”一边摇头晃脑,连连叹气,好像胸中真是积了无限委屈。
一名弟子道:“你跟那妖女在大庭广众之下风言风语,她不要脸,你也不要脸,难道还是为了我们好?别叫人笑落大牙。”陆黔一脸无辜,道:“当然是为了你们啊!纪浅念生性放荡,刚才你们也都见到了,李盟主和刘掌门跟她一本正经的说了半天,让她交出解药,她肯么?还不是只当老和尚念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就算了?还是我做出牺牲,投其所好,跟她说些浪话,以此拉近了距离,哄得她开心,这才便于劝说。你们看是否在我说过之后,她的态度就和顺多了?本来还坚持要我们用丧心魄交换,这回只要去少林寺喝茶干等,就能得着解药。难道还不是我的话起了效用?可不是我的功劳?没有我,那些受伤的众兄弟现在还痛着呢……”想到纪浅念只答应赐赠解药,实则仍未到手,改口道:“还得一直痛下去呢!”
陆黔别的本事不行,只一张嘴皮子最是会说,没几句话就说得几名弟子哄堂大笑,对他敌意也少了许多。另有人质疑道:“这么说有些道理,可也不对,你说替我们求解药,怎么我们还是全都中了毒?”陆黔几句话说过,几乎连自己也相信他是当救世主去了,理直气壮的道:“那怪得着我么?我们刚在她面前排排站,她才一出现,是不是就有人在她边上扇出□□来了?那是她一早的计划啊,不管我去不去说,咱们都还是会中毒的。管那许多作甚?她送解药,也就是一并都送来了。吃过解药,又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像没中过毒一样。这中不中毒,无关紧要,关键的还是及时解了。难道你第一次吃鱼被骨头卡了喉咙,以后就再没法吃鱼了?而且事后我为了让你们逃得远些,甘冒大险,独自留下来拖住她,要不是我聪明,早就没了命啦。我可是宁愿用自己的命换你们的命,你说我待你们好不好?你们就这样报答救命恩人,太令人心寒了。”
众人连连点头,又将陆黔看作了自己人一般。想起他做青天寨大寨主之时,势力遍及中原大地,自己对他可也是闻风丧胆那一拨儿的。当初他身份低微时没能巴结上他,如今能扯上亲近关系,说不定将来这小子时来运转,自己也大有好处可捞。于是跟他勾肩搭背,好是亲热。有几个素来浮滑的在旁窃笑道:“陆师兄艳福不浅啊,那个五毒教教主可真是美,看你刚才跟她那熟络劲儿,想必是有一腿罢?几时得了闲,也给我们介绍介绍?”
陆黔笑道:“一定,一定。就是这妞儿辣得很,我怕你们降服不了啊。”众人一阵大笑。峨嵋派一名女弟子不屑道:“随口就能说出那些话来,还一套一套的……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流胚!”陆黔挑了挑眉,见那女子姿色平平,连跟她胡说八道一番的兴致也未起。而他身旁一群新识的追随者接过话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替他辩解起来,说道:“既是讨人家欢心,自然要说得像样些。不说的一套一套,能哄好纪教主么?”“要不是靠陆师兄,你那位跟你拜堂时还软着呢。”那女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答腔。此时几人已走得接近华山队伍,沙齐道:“你要讨好别人,为何扯上我南宫师姊,说那些话来坏她的名节?”陆黔一听此事不得含糊,南宫雪对这位小师弟一向疼爱,要是他去说几句坏话,那可大事不妙。刚想郑重其事的解释,旁边众人又抢在其先,道:“话不能这么说。陆师兄早将他与南宫师妹的关系昭告天下,众所周知,那就是他铁板钉钉的老婆,左右也跑不了,早就谈不上什么名节不名节的。不拿她说事,难道再去拉个清白姑娘作践?找你的小情人,你肯么?”陆黔心道:“作践?哼,作践?”
南宫雪就走在不远处,几人没多久就赶上了她。陆黔见她脸色铁青,想是刚才些污浊话都给她听着了,暗叫不好。轻手轻脚的迈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打着揖赔笑道:“新收的几个小弟,口德不大好,你可千万别生气。往后我一定多多管教。”南宫雪冷哼道:“你管不管教,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以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骗人话就能蒙混过关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陆黔笑道:“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瞧那几位,不仅信了我,还对我服服贴贴的,相信我真是为了救他们,夸我是个勇敢机智,扶危解难的大英雄。”
南宫雪不屑道:“那是他们给猪油蒙了心!或是如你一般的道德败坏,才会信你这无耻小人。”陆黔道:“小声点,小声点。你骂我也就算了,可别给他们听到,伤了师兄妹间和气,反为不美。那些都是粗人,万一来找你的麻烦,就不好了。”南宫雪冷笑道:“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好心来替我着想。我原以为你经过六年打磨,解散了青天寨后,会有所改变,可你的所作所为,一次次令我失望。在皇宫里那件事……我也不想再提,刚才你又跟那妖女……乱讲一通……我就彻底看透你了。什么大英雄,不用别人来拆穿,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是大英雄么?”
陆黔装模作样的思考一番,正色道:“不是。”南宫雪冷哼道:“一个人若还有自知之明,总算是没丧尽天良。”陆黔笑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只能算是个小丈夫。但我对你的心是真诚的,我只愿做你一个人的英雄。”说着顺势就去拉她手。后边不少人听到了这句示爱之言,大声起哄,时而有几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笑道:“南宫师妹,你就答应了陆师兄罢。”“你生得这么美,陆师兄也是一表人才,是天作之合啊。”“陆师兄对你情深意切,模样也不赖,这样的人到哪里找去?”
南宫雪简直要给这些是非不明的师兄弟活活气死,柳眉紧蹙,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只想将喧嚷的人声都排杂在耳沿之外。尽了最大努力克制着不要发火,安慰自己那群人也无非是些经不起蛊惑的俗人。偏偏陆黔还要在旁缠夹不清,肉麻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搬出来,那声音永不停续的在耳边嗡嗡作响,比蚊蝇等物更令人难以忍受,暗奇他嘴巴是如何生的,怎会无论如何也说不累。终于再难忍受,怒道:“住口!住口!你不去学紧箍咒,可真是浪费了人才。与其听你唠叨,我宁可去听一只□□在我耳边呱呱叫!让开!”向前紧赶了几步,叫道:“师兄!”声音含嗔带怨,就如受了欺负的小女孩向兄长求助般。李亦杰回头看了看快步追来的师妹,道:“雪儿,出什么事了?”他刚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只隐约听到后边队伍喧闹,至于说了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陆黔也跟了上来,笑得合不拢嘴,道:“雪儿师妹,原来李盟主就是你宁可听他叫声的那只□□!这个比喻可真是绝妙了。你瞧我这脑袋,怎就从没想过将他比作□□呢?还是你比我聪明多了。嘿嘿,李亦杰,你‘呱呱’得可真好听,再来几声啊,别说是雪儿了,连我都要听得上瘾了。瞧我特意赶来给你捧场,你不会不给面子罢?”
李亦杰一头雾水,心想:“什么□□,又是什么‘呱呱’‘叽叽’的,跟雪儿爱不爱听,又有什么关系?”但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是陆黔换了新方法来羞辱他,灵机一动,道:“我身为盟主,事务繁忙,没空去研究一只□□。至于它是怎么叫的,更没听过。陆贤兄关爱众生,乃至□□,肯专花时间去观察它们,我虽然佩服,可也实在做不到。啊,多谢你愿意帮我照顾雪儿,既然她爱听那叫声,而你又刚好学的惟妙惟肖,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也会乐意?早听说陆贤兄善解人意,乐于助人,对女人也是关爱有加,只希望这传闻无误才好。”
陆黔怒极反笑,道:“李兄,别来多日,你武功无甚进境,口才倒是大长。”李亦杰微笑道:“客气,客气,陆贤兄才是此道行家。跟你待得久了,潜移默化之中,也学会了些许皮毛,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那意思是说话术之类只在言语上耍耍滑头,却摆不上台面,我是如此,你陆贤兄也是一样的。
陆黔冷笑一声,道:“不敢当。李贤兄真好福气,有这么一位玉雪可爱的师妹,她就是一只纯洁的白天鹅,地上□□对她叫几声,献献殷勤尚可。若有哪一只自不量力,妄想吃天鹅肉来尝尝鲜,我第一个不答应!”李亦杰道:“我也不会允许。”两人双目狠狠对视着,仿佛目光中便是刀来剑往。南宫雪愤怒难耐,跺脚道:“别说了,别说啦!”扭住陆黔一只耳朵,反手用力拧下。陆黔顺着外力向旁侧头,以便减轻些劲道。南宫雪力气本来不大,但想到他种种言行,越想越是愤慨,拽得他耳垂几乎偏到了后背去。陆黔前额抵在肩上,作假死状。
众人在后指指点点,还是哄笑看好戏的占了大多数,另有人捏着嗓子,尖声道:“你这没良心的死鬼,又到哪儿风流快活去啦?留我给你夜夜等门……”这是模仿深闺怨妇对难得归家的丈夫抱怨之词。南宫雪脸上发烧,又想这举动的确是夫妻间所常有,又羞又气,撒开了手。
陆黔一只耳朵红得火炭也似,温度更是不啻,伸手揉了揉,正想说几句玩笑话,前方忽然“嗖”的一声,闪过一道黑影,来势奇快,就像是个给人丢出的包袱。到了道路正中,便双膝跪倒,头颈深埋,瞧不着他面容。但看身形瘦削,衣衫整洁,头发也梳理妥贴,并未结辫。就像个文文弱弱的大家子弟。背上却负了密密麻麻一片荆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倒似那史记中所载,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有所相类。也或是成心效仿,借以赎罪。
众弟子喝骂几声,又有几人拔剑恫吓,那人只是不走。李亦杰心觉有异,道:“我去看看。”沙齐道:“师兄,小心啊,这人出现得古怪,只怕是来者不善。”李亦杰颔首应道:“我理会得。”说着径自前行,后边众人也都探头探脑的张望,既好奇那人身份,自己又不敢轻易靠近。
李亦杰脚步停在了他面前,事况未清,还不愿太过失礼,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等去路?谁遣你来的?有事要禀报是怎地?”
那人头也不抬,冷冷的道:“你连问四句,我一个也不答。此事与你李盟主无关,不劳多问。”李亦杰见这人不仅行事古怪,连脾气也怪得厉害,耐着性子道:“你不说,我也可以不问。烦劳阁下向边上避让些,我们急于赶路。”那人道:“我是戴罪之身,未蒙宽谅前,不得起身。”人群中有弟子怒道:“你是存心寻衅来的?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那人道:“你们打从此地经过,便算早一刻到少林寺,解药也非同时拿得到手。赶那么急作甚?我自跪我的,你们实在要走,就从旁绕路。”
李亦杰听他竟知晓众人中毒一事,只怕与五毒教脱不了干系。难道她们诚意是假,实则另有阴谋?此事关系众人安危,再不得轻忽,一手扶着他肩,另一手探前在他颔下一托。那人感到一股蓬勃之力涌到,脑袋竟是不听使唤的抬了起来。只见他约莫弱冠之年,一张清秀脸蛋,剑眉星目,脸上却满是种不服输的倔强,又有被人强迫抬头的愤怒,带出种阴婺寒气。一根袖管空荡荡的垂在身侧。李亦杰一与他对视,立觉这青年眼熟,愣怔片刻,迟疑道:“你是那个……程嘉华?”想到他曾是暗夜殒的徒弟,在华山议事厅中言辞挑衅,咄咄逼人,对他殊无好感。程嘉华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
自从祭影教攻破,陆黔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程嘉华,此时他冷不丁在面前出现,又是这一副狼狈相,心下甚是快意。又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准是不慎得罪了什么人,就给摆弄成这模样,丢在路当中羞辱他的。哈哈,做得好,真是给我出了口恶气。还不知他是给谁跪地求饶,就姑且当作是跪我好了。”稍稍挪了些位置,站在正相对处,臣服感更觉逼真。
李亦杰皱眉道:“你怎会在这儿?是五毒教派你来的?”程嘉华道:“什么五毒教?听也没听到过!我乐意在哪儿,便在哪儿,你管得着么?”
南宫雪念着与程嘉华那一点不算交情的交情,不愿他再长跪于此,给人叱骂,也快步奔了过去。拉着他手臂道:“程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呀!”程嘉华摇了摇头,胳膊奋力一甩,想挣开她手。南宫雪此时到得近前,才看清他背上已被鲜血染红一片,心生怜惜,动手想去替他将荆麻解下,自语道:“也不知是谁这么残忍,将你害成这样。”一个不留神,手指也被划出了一条口子,血珠冒了出来。
程嘉华一把握住她手,拇指按着她伤口止血,道:“不用了,是我自愿如此,就要这样才合适。师娘,我犯了重罪,这是该受的惩罚,不能逃避的。”语气比之与李亦杰对答,已是温和了许多。
陆黔早听惯了程嘉华唤南宫雪为弟妹,这虽在贬低自己是他小弟,但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起初全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看热闹,等他这句“师娘”一叫出口,别人尚未留心,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对这一节又向来看得极重,愤然上前,喝道:“小鬼,你又来闹什么名堂?叫她什么哪?”
岂料程嘉华一见了他,立刻挪动着双膝,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上拖出了两道血迹,蹭到他面前,单臂环住了他双脚,泪水涟涟。额头抵在他脚尖中缝,连磕几次,道:“师父,弟子对不住您啊。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在师门危难之时背叛了师父,是弟子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我狼心狗肺,连畜牲都不如!如今我已是大彻大悟,决意痛改前非,恳请师父收我重归门下。我从此愿一心一意的侍奉师父,再无二心。”
冲着程嘉华这突兀之举,别说陆黔愕然,其余众人也都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陆黔才渐渐理顺了思路,心想:“嘉华这小鬼,我最是了解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定然是暗夜殒死后,没了靠山,这才想到回来投奔我。”不过他对程嘉华一直颇为欣赏,两人在青天寨也向来合拍。后来程嘉华背叛,他起初大为震怒,恨不得将这小白眼狼一掌毙了。其后过得日久,又经在华山相互斗口,怒气可说是消了一多半,只想着如何压住他那份桀骜。现在他愿意再做自己弟子,以后言行都得恭恭敬敬,这一局可说是自己大获全胜。但想他为人摇摇摆摆,如同一根墙头草,若不事先给他做足了规矩,以后难保他不会再出乱子。“我当然同意他回来,不过此前先得给他一个下马威。”点了点头,为这计划甚是得意。接着脸一板,道:“哪有这么容易?你当我是什么人?给你想拜师就拜师,想背叛就背叛的?你在背上这么负几捆荆麻,难道就想激得我原谅你?做梦!那也太便宜你这没心没肺的小混球了!”
程嘉华道:“是,是,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但请师父看在弟子诚心悔改的份儿上,您想怎么责罚我都行。”说着取下背上一根荆条,高高举起,递到陆黔手边。
陆黔心下一喜,他盼望这机会已久,就连做梦也时常是将程嘉华一顿毒打,这一回却是他自己送上门来,心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抽得你皮开肉绽,三个足月下不了床,我陆黔名字就倒过来写。”当即伸手去接。
程嘉华的手忽然向后一缩,道:“师父,只要您接下这根荆条,那就是答应了弟子的请求,重新收我入门。那我便给您打去半条命,也无怨无悔。”陆黔不愿当众向他迁就,冷冷的道:“那还得看我的心情。”不等他答复,迅速伸手,将荆条几乎是抢了过来。双指用力一绷,铮然作响,此时已可想见抽在人身之上的剧痛。冷冷一笑,照着鞭法起手势,肘节后缩,紧跟着手臂斜推,荆条夹带着呼呼风声向程嘉华抽了下去。眼看就要得手,旁侧忽然伸过一根剑鞘,架住荆条。那剑鞘一看就是华贵不凡,正是黄山派的世传宝剑“苍泉龙吟”。
南宫雪手持长剑,顺势将荆条再一拨,脚步交错,拦在了程嘉华身前,寒声道:“住手,你不要欺人太甚!”陆黔道:“是他自己要挨揍,我不过是执行门规,有什么甚不甚的?你倒是去打听打听,欺师灭祖在哪一个门派不是死罪?”
南宫雪道:“武林公训,卖主求荣固该遭千刀万剐,但若是师父罪大恶极,做徒儿的一开始拜错了山,看错了人,等到认清了他真面目,就该及时划清界限,也不失为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程公子对你,称不上什么背叛。再说你气量狭小,逮住了这个机会,岂有不立即公报私仇之理?怕是打得他三个月下不了床,(陆黔暗笑:猜得真准,不愧是我老婆。)也不是做不出来。如若当真改邪归正,也该拜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师才是。跟了无德之师,能学到什么好的?只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最后几句则是转向程嘉华所说。
程嘉华道:“不,此事的确是我之过,就算受罚至死,也是该遭的报应。师娘,其实我师父除了嘴上爱讨些便宜,为人可也不坏。难得的是对您一片真情,您对他或是有些误解。”南宫雪道:“我认得他比你早,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陆黔笑道:“对,有数,说我不正?那好,不正便不正罢。可你那个师父孟老儿,也没比我正到哪去。你这根下梁,几时歪到我这里来啊?”南宫雪怒道:“无耻!你胡说什么?”陆黔笑道:“我可没胡说。嘉华,好徒儿!他聪明伶俐,口口声声称你师娘,你一句也没反驳,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娘子几时随我回家?”南宫雪对程嘉华的称呼确是未曾留心,此时气得脸上通红,道:“我是出于好心,你倒设下圈套给我钻。好,你们的事我不管了,成不成!”
程嘉华还没等陆黔重新举鞭,忽将手臂横在胸前,微微躬身,向众人从左至右的施了一礼。他一条胳膊多年前就已自行砍断,此际之余一手,也只能行这怪模怪样的礼。遂道:“众位,请听我一言。我是故青天寨的二当家程嘉华,本来是个寻常平庸的小人物,可能大家此前也都未听过这个名字。”曾经青天寨势力遍彻江湖时,一提起陆大寨主,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对于他这个武功低微,整日缩在幕后作军师的二当家,几乎从没有人听说过。众人一听这稀奇身份,都忍不住交头接耳,更为专注的再等他说。
程嘉华续道:“我原是条自生自灭的贱命,能有后来一切,全仗师父一力栽培提拔,让我坐了寨中第二把交椅,就是要让我时刻以振兴山寨为己任。我所做贡献说多不多,比起师父,还是差得远了。后来蒙受朝廷降旨招安,前几次全寨一力抗命,将那群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多年以来朝廷就奈何不了我们,这也不足为奇。可最后一次,我眼看着兵败势成定局,不想糊里糊涂的做了陪葬,恰好我与残煞星殒少帅又是旧识,见他武功了得,气势过人,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然背叛师父,去向他投降。随后情势果不出我所料。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为了讨好暗夜殒,竟将寨中几名多年扶持的老帮众亲手杀害,又在山顶放一把火,彻底绝了后路。及至我等来到皇宫,我作为殒少帅新收的徒弟,他又最得那韵贵妃沈世韵赏识,因此待遇与其他降将大不相同。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就如落到了天堂里一般。□□华富贵享得再多,是我背叛师门,出卖了自己人格换来的,与心何安?见势不妙就叛变投敌,正是我向来不齿之举,不料有朝一日,我竟也未能免俗。可这样的自己我瞧不起,如此荣宠我也享不起!当年师父是青天寨大寨主,有权有势之时,我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其后师父落魄,受贬为平民,就算他衣衫褴褛,鹑衣百结,常年以讨饭度日,我也不该嫌弃,仍应恪守本分,追随于他。便是以糠咽菜、烂窝头果腹,也未失却英雄尊严。俗话说,患难见真情。我就是未能经受考验,这才一时糊涂。师父骂我是小畜牲,是小白眼狼,我说是理所应当。如果今天这一顿打,能消除我师父的怒气,能化解我吃里扒外的罪孽,那我不禁该受,而且受得畅快。请师父行刑!”说着话又掉下几滴“悔恨的泪水”来。
这一点众人都低估了他,他既与陆黔志趣相投,性子也同他相似,优势在于幼年时看过的典籍可比师父多得多了。因此要编造一段翻然悔悟之言,丝毫也不为难。更何况他还是有备而来,所说言语都是背熟了的。练到深处,说到何处该当泫然欲泣,何处该当泪水长流,都是把握的毫厘不差。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对他各是十分同情,又想他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年轻人又有谁不犯错?于是刹那间好评连连,称他“知错能改”“尊师重道”“循礼有矩”……都向陆黔规劝起来,道:“挨打而不知错,徒劳无用。现在他已然认罪知错,就算是我们一起来求个情,那顿打也就免了罢!可否?”
陆黔是个精细人,凡事只求收效,此时也知道若是执意责打程嘉华,必然触犯众怒,到时也就不好收场。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轻轻将他拉起,解开了他背上荆麻,道:“乖徒儿,打在你身上,还不是疼在师父心里?你做回我的弟子,我自然会好好待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只是人活于世,诱惑丛生,等你再遇上飞黄腾达的机会,如能甘于贫贱,仍跟着我这师父,那就是我的福气了。能有你这么聪明伶俐,机变百出的徒儿,我真是开心还来不及。”
众人看到这一幕“师徒情深”,都不禁点头微笑。李亦杰见过程嘉华恶言恶语,对他那副飞扬跋扈的神情记忆犹新。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绝难相信经此一件小事,就能真正彻悟。他悔过样貌虽真,可总令人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皱眉道:“你真想改头换面,以后那个妄自尊大的作风就该改一改,否则在人群中,跟大家也是合不来的。”陆黔冷笑道:“我的徒弟,我自会管教,李盟主不必狗拿耗子。”南宫雪怒道:“你就想让程公子学得跟你一样自私无耻?我师兄都是为他着想……”陆黔道:“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替他着想?”程嘉华道:“李盟主教训的是,他是我师娘的师兄,便是我的师伯,这可不沾亲带故了么?”陆黔对与李亦杰攀亲戚全无兴趣,但一想到这说法暗指南宫雪是自己的老婆,乐得眉开眼笑,道:“好!不愧是我徒弟!以后李亦杰就是你的师伯,他想不认这层关系都不行。啊,是了,说得开心,差点忘了正事,咱们还得去少林寺等着。”
程嘉华道:“师父!弟子自知不应妄语,可当此际还请您听我一言,少林寺去不得,那不过是五毒教设下的一个圈套而已。据我查知,五毒教在中原的据点是山东省的东蒙山,位于临沂西北部,跨蒙阴、费县、沂南、平邑四县。他们的约定只是口头应付,实则本无赐药诚意。就想利用着咱们在少林寺干等的机会,拌住我们,他就可趁机跑路。一旦咱们依言行事,就好比给人家捏住了七寸,等不到解药,唯有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方为上策。”沙齐道:“你要咱们所有人马一齐赶去临沂?那可非太过劳时费力?”程嘉华道:“自然不是全员尽出,况且不仅如此,七煞至宝中的‘断情殇’,世代就落在五毒教手上,咱们还得去商谈取回。”众人突闻“七煞”之一的下落,再难平静。然而少林寺一役大败,丧心魄只得一刹眼福,那边索命斩还不知情况如何,寻找七煞至宝可说是一上手就极为挫败,能否顺利得到断情殇,实难预料。
李亦杰道:“慢着,你刚才跟我说,你从没听说过五毒教,这会儿怎又了解得如此清楚?连敌方老巢都能查知?”程嘉华没好气道:“刚才是我跟你赌气,随口胡说罢了。”李亦杰道:“那我怎知你现在定非随口胡说?”陆黔在外人面前向来护短,道:“五毒教鼎鼎大名,江湖上谁没听过?你以为我徒弟像你?整天只知道什么□□叫,什么天鹅肉之类的?”
程嘉华道:“人数多少,该依时而异,并非任何情况都是人多好办事。比如如今取断情殇,我主张三个人前往也就够了。我师父、师娘,再加李盟主。试想,纪教主有意利用李盟主,让他的身份为己所用,决计不会杀他。首先绝了她的筹码。再者师父能说会道,跟纪教主又谈得来,说不定就讲得她耳根子软了。反正她一介女流之辈,强求七煞至宝何用?大不了许诺下来,拿下江山后割让她几块封地便是。纪教主现在对我师娘很有兴趣,又极为欣赏,如果她恰好在旁,则可供调侃师父的话题就多了不少,也能激发她自身优越心性。借此交情又能增进。先跟她好说好商量着,肯交出断情殇是最好,实在要拒绝到底,那也不能怪我们不仗义,唯有跟她硬碰硬。”
李亦杰听他年纪轻轻,竟能分析得有理有据,说法也头头是道。难怪他在青天寨中能稳据一席之地。但又不得不有所怀疑,道:“我们怎能确定,你不是五毒教派来的奸细,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诱骗我们入局的?”
陆黔道:“李盟主,你没事尽怀疑我徒弟干么?等将来你也有了徒弟,你尽管每天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五毒教奸细,一天说个千八百遍,我只当作没听到。可你现在趁早别给我多疑。他不仅是我徒弟,也是你师侄,自己的师侄是敌方奸细,还很光彩不成?”
李亦杰向程嘉华看了一眼,淡淡道:“陆贤兄,咱们说话要讲求凭据,不是谁口才好,谁就有理。我只是想查明真相,当然不会以偏见待人,更不会任意冤枉一个好人。值得称奇的是,以程公子对此事的了解,咱们刚才与五毒教对峙时,他想必正在一旁。但看他走路步法虚浮,不似身有高强功力,却不知为何没中毒?再者,大伙儿现在这副样子,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拿什么去硬碰硬?此事疑点甚多,我自是不能草率。”陆黔冷笑道:“鸡毛当令箭,自作主张对大家负责,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武林盟主……”
程嘉华道:“师父,此事就由徒儿来分说明白,随他们信不信。李盟主,你怎知我并未中毒?那十香软筋散,专为销蚀中毒者体内功力。而我本来没什么内力……”李亦杰打断道:“别说毫无内力,即便是一个从没练过武功的寻常人,中毒后仍会对身体有所损碍,至少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总是会有的。但对比你与一众兄弟,你确是武功低微,但却精力充沛。这一点你别想骗我。”程嘉华道:“你处事就是太过武断,我如今无碍,就代表我向来无碍了?不肯听别人把话说完的盟主,怎会是一位好盟主?不错,我的确中了毒,只是毒性较你们为轻,随后我立即服食了解药,静坐调息一会儿,毒气散尽,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我轻身功夫不好,就算并没落后,按理说也是追不上的。但你们中毒后脚程减慢的多,这才让我有机会提前忠告。”
陆黔挑了挑眉,道:“臭小子,你来向我负荆请罪,是一早算好了时机的罢?你知道即使我有意狠狠责打,苦于力不从心,也不能打得你怎样?”程嘉华道:“徒儿向师父请罪,是一片赤诚,未做他虑。当时我的确想着,若真因挨师父鞭打而死,也只能怪我罪不可恕,连老天都不帮我。这么看来,得能毫发无伤的重归师门,还是天公在眷顾我?”心里想着:“那一点我可真没想过。我知道你很好面子,到时可用言语封住你的言行,让你不能下手。实在不行,就当作是演了一出苦肉计。我对你有些用处,总不能真将我打死。如今你既然上钩,那就好好罩着我。放心,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等我找到了更强的靠山,你这位‘师父’,就又得说再见了。”陆黔心想:“老天眷顾你什么?就为了你精于见风使舵,是棵墙头草?”饶是他自负精明,但程嘉华突然归降,他想到暗夜殒已死,这小鬼不依附自己,的确是再无去处,因此心里自先打消了怀疑。看待这位回头的徒弟就如失而复得的珍宝般。
李亦杰对两人相互利用、背叛等事了解不深,却也全不关心,道:“那不是重点,程公子,你要是跟五毒教无关,手里怎会有解药?还能让你立刻服食?”
程嘉华冷笑道:“谁说十香软筋散便在五毒教独此一家?李盟主,你的眼界该不是只有那么狭小罢?做武林盟主的不知,还要本公子爷来告诉你,真叫可悲。这药是由西域番僧进献蒙古皇族,从而流入中土,药性一发作便全身筋骨酸软,数日后虽行动如常,内力已半点发挥不出。不过此物流传近百年,给五毒教得去后,似乎犹有改进,毒性是又强得多了。”李亦杰最是厌烦他一副不可一世的语气,道:“不用你来告诉我□□效用。所以呢?”
程嘉华道:“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小小一瓶解药?南宋末期,大金朝为蒙古帝国所灭。万历四十四年,清□□□□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建立后金。两者同源于女真部族。满族人对此事耿耿于怀,便在近年间向番僧讨教,同时自行研发,将药物中种种成分逐一提炼拆解,最终研制出了解药成品,又经多次试验,确保万无一失,早前是为了对付蒙古和西域。皇宫中也藏有不少成品,我待在宫里那几日,花费了大笔的金钱打点,可没像某些人一般游手好闲。等查到五毒教掌有断情殇后,知道须得对付他们,首要是谨防毒攻。因此在宫里找到许多解药,就偷了几瓶出来。这回可算是物尽其用。”陆黔笑道:“我徒儿像我,完事快,效率也高。在宫中待个十来天,抵过了某些人待上六年的工夫。”
李亦杰道:“为什么我们刚一中毒,你就出现了?□□种类繁多,为什么你偏偏挑中了十香软筋散?倒像是事前算计好的。断情殇在五毒教,这消息在江湖中极其隐秘,连我们如此人脉广大,尚且不知,你怎会查到?你要是当真关心七煞至宝,上个月又干什么去了?那索命斩尚自……”
程嘉华起初还急于做答,等到问题越积越多,冷笑一声,索性就看他能问到几时去。陆黔打断道:“够了,鸡蛋里挑骨头,再这么问下去就没完了。李亦杰,你这算什么?专拣我徒弟罗唣,还不是因为对我不信任?如果嘉华是通禅大师或是临空道长的高徒,到时看你是怎样态度?”
李亦杰心道:“凭你怎配与那两位前辈作类比?”但想此言确是透着蔑视,又给他落了话柄,徒惹争端,与事无益。清了清嗓子道:“陆贤兄误会了,我对足下实无何偏颇之意,只想问程公子几个问题,确证其事,那么大家也好放心,即可同心同德,共抗妖人。然则你执意提防于我,岂非又是一种猜忌?”陆黔冷笑道:“有什么好问的?就准你猜忌别人,反置其身就不成?那好,李盟主,既然你这么喋喋不休,讲求只言片语为证,现在我也来问你几个问题。荒野偏郊,死了一群劫财未成的强盗,尸横就地,血流成河。你说他们是何等样人?”
李亦杰不悦道:“你别东拉西扯,我不想回答与此事无关的问题。”陆黔道:“我尚未问完,你怎知定是无关?总不见得是自知理亏,不敢答了罢?”李亦杰肃容道:“我李亦杰生平行得正,作得直,有什么不敢回答?你不用以言语激我。只是这问题未免明知故问,太过荒谬,强盗还能是怎样的?定然是一群无恶不作,惨无人道的凶徒。”陆黔点点头,淡淡一笑,道:“李盟主向来自名正义,对此想来不致袖手旁观。敢问你剑下所斩之人,生前是何罪名?”李亦杰道:“凡贪官污吏,丧尽天良者,自必除之。”陆黔道:“好了,那也算得上是无恶不作,惨无人道。其实那群强盗是先中剧毒,又遭伏击,这才一败涂地。而你李盟主刚好有心斩杀这些人,是否一见尸体,就都该算在你头上?虽说是为民除害罢,可也毕竟是桩空头官司。”
李亦杰略怔了怔,给他绕得头都大了一圈,道:“这算什么怪问题?两者怎能混为一谈?”陆黔道:“这叫做触类旁通。让你明白,即使有人成心做一件事,事发之后,却未必一定是他做的,切不可因循守旧,凭你的老观点先入为主。你说我是个作奸犯科的小人,那也不能将天下坏事都赖到我头上来。”李亦杰道:“我几时诬赖过你了?现在说的是程嘉华……”
程嘉华早已听得不耐,从衣袋中取出三个小瓷瓶,瓶身纹样精致,材质上乘,可见皇宫中所储果是不凡。走到两人身侧,提高了声音道:“别吵了,解药在此,各位都尽快服食了,才有力气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李亦杰狐疑的看他一眼,盯着那蓝花瓷的小瓶,纹路中折射出几道蓝光来,交叠眩目,但不知瓶中是否为致命□□,一时间真有些拿捏不准,不敢妄动。
沙齐道:“身中剧毒的是我们,为何你反而更是焦急,定要催着我们尽快服下?”他这话一起头,队伍中也有不少人发出置疑:“是啊,难道药里有什么古怪?”
程嘉华脸色沉了下来,冷笑道:“原来正派人士处事如此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怪不得给那魔头独成其事,我算是明白了。”一名弟子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什么呢?”程嘉华道:“说你们一点都不懂得用脑子!如果我真是五毒教的人,众位原已身中剧毒,只须不送解药来,到时自然了账。何苦要我再来另送□□?那不是多此一举?我知道另有人要说,是让我借此卖好,放松了你们戒心,就可打入内部,刺探情报。嘴长在人身上,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我也不必再多辩驳。你们不服解药,毒发身亡的也不是我,我来给你们操那多余闲心作甚?”众人听他话里盛气凌人,不如先前谦恭,但人在气急下难免口不择言,难道还真是冤枉了他?只是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拿这初次相逢的陌生人一星善念做赌。
陆黔道:“你们都信不过我徒儿,有本事的就硬气到底,谁都别服便了。嘉华,你如今可是施恩一方,用不着给他们苦苦哀求。别人怀疑你,难道我这个做师父的还会怀疑你?你就让我服罢。”程嘉华怒气未消,将手中一只瓷瓶递了过去,叮嘱道:“只服一粒,直接吞下即可。待会儿感到肺腑间升腾起一阵热腾腾的暖意,那就是毒气渐消,内力也在慢慢聚拢之象,不必惊慌。”
陆黔道:“是了,是了。”接过瓷瓶却不忙开,先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反复把玩,仿佛突然对瓶身上的碎花产生了兴趣。那药瓶只作最寻常封束,瓶口堵了个软木塞,塞上缀着几缕艳红色的毛穗儿。陆黔指间拨弄着绒毛,或握或揉,或搓或绕,道:“还是我徒儿厉害,不像那群大英雄,除了发发牢骚,就是吓得讲不出话。可惜这年头好人难做,你有心救他,人家未必领情,还要倒打一耙,说你想给他吃□□呢。”没一会儿,那绒毛已给他捏成了一团枯草相似,手指顺势滑下,碰到了软木塞,本来轻轻一拔就能除下,他却像个从没见过瓷瓶的三岁小儿,一手托瓶,另一手拇指、食指轻轻捏住瓶塞,左右拧动,一边自言自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众位防人之心却是太过,好像除了自己,其他人便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那害人之心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或止名利二字,也够触动恶念了。”遂将瓶塞拔下,探指掏摸,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我便是信该信之事,疑可疑之人,这才常能成其事,时时化险为夷,得成善道。”
那瓶口狭小,他一指伸入即已塞满,还怎能再取出药丸来?他说几句,就向四周张望几眼,最终无法,只得倾斜瓶口,将药丸倒入掌心。那丹丸呈朱红色,一粒只如指甲盖大小。一个不慎又倒得太多,涌出二十来粒。陆黔逐一翻找,似在观察色泽、形状,自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且看是拣到了哪一粒。”磨蹭了半天才算选定,将其余丹药一粒粒拈起,放入瓶口,道:“这解药配制不易,可千万得小心些。一旦漏脱一粒,我的罪过就大了。”终于将能拖延的招数使了个遍,就盼着有人见他要服,不敢落于人后,先抢来服下,那就做了现成的替罪羔羊。可给他明劝暗激的说了一大通,四周仍无一人受其所动。
陆黔心道:“这一回可尴尬了。如果我服下后立即毒发,旁人便知嘉华不怀好意,自会将他拿下,他们也不会再服。可我中毒也中过了,那是救不转来。给这群人做了唯一的替死鬼,岂不太是冤枉?但再坚持不服,刚才夸下的海口就挂不下脸,终会遭人耻笑,说我是个光说不做的无耻之徒。”将手掌来回倾侧着,药丸在掌心间缓慢滚动。本来他不说还好,高谈阔论的越久,反是吸引了众人目光,都齐齐注目在他身上。陆黔深恨刚才一时糊涂,竟会强逞一勇,落到骑虎难下,也成了咎由自取。
再说程嘉璇随着江冽尘和纪浅念前往东蒙山,这是五毒教在中原的临时据点,回来这一趟,主要是看看景致布造,顺便取几件教中法器。途中两人时不时也说笑几句,全没顾得搭理程嘉璇。似乎她是仍然跟着也好,半途落下也好,都无须在意。程嘉璇却更觉难过,宁可他像前段时日一般,对她又打又骂,总好过这样不理不睬。单是他和纪浅念之间,自己似乎就插不进足。可也只有私下饮泣,带着残影剑逃跑的念头则一次也没动过。
这一天终于抵达,面前所见是一座建造恢宏的殿阁,原为道教宫观,名为“承天宫”,始建于明代,取砖木结构,台上筑殿三楹,古雅端庄。石坊前跨山溪筑一座三孔弧形桥,取名“迎仙桥”,由大石叠成,桥头饰以龙头,主祀东岳泰山神。五毒教暂至中原,懒动土木,居所便择现有所在。这处道观荒废已久,占居此地,自是不花半分力气。殿中四壁空旷,无甚装潢,想是左右待不了几日,不必再行虚饰。殿中宽敞整洁,看来倒也大气。
正首并排安放着两张金漆宝座,深嵌于地,在这简朴道观中格外显眼。左侧靠背雕龙,右侧镂凤,两张龙凤双椅,衬托主人身份高贵。椅前另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宽桌。纪浅念挥手遣退了殿中守卫,见他视线停在宝座上,便主动解释道:“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思,这些年虽然见不到你,可坐上并排的龙凤宝座,好像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一样。”说时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单纯有如初涉世的天真少女般。程嘉璇站在一旁,妒意烧灼得心也要炸裂,脸上却也只能挂着微笑,连声赞叹。
江冽尘全没将她一片痴情放在心上,冷冷的道:“幼稚。”程嘉璇心中一喜。纪浅念笑容僵了片刻,随即又强作欢颜,挽着他走到宝座前坐下,自己回入内室,取出些瓜果茶点,先放在他面前桌上,又将另一小碟递给程嘉璇,笑道:“妹妹尽管尝尝啊。这万花茶可是湘西苗族特制,也是敬客的上乘饮料,口感香甜浓郁,沁人心脾。泡制法是将成熟的冬瓜与未老的柚子皮切成手指模样大小、形状各异的片片条条,接着在其上加工,雕刻出花色多样、形象靓丽、栩栩如生的虫、鱼、鸟、兽、花草等吉祥如意的图案。形如“鱼欢秋水”、“银树挂果”、“百鸟朝凤”、“龙凤呈祥”、“新荷含苞”、“蝶恋牡丹”。也被称为苗家青年相爱的媒人。”
说着向江冽尘看去一眼,见他仍是神色冷淡,稍感失落,随即振作起精神,再向程嘉璇道:“这一碟油炸糍粑是以糯米为主料,清浸泡后搁置于蒸笼中蒸熟,再迅速放入石舀内,舂至绵软柔韧。趁热将饭泥制作成可大可小的团状,在芝麻炒香磨粉拌白砂糖的盘里滚动,即可取食。这辣椒骨是将所杀的猪、牛、或其他野兽的骨头舂烂,拌上干辣椒粉、生姜、花椒、五香粉、酒、盐等,置于坛内密封,经半月,方可食用的独特美食,储封时间越长,口感愈佳。其味香而辣,可增进食欲,驱风御寒,防治感冒。若是觉着不合口味,我还可以再换几样新鲜的开胃点心。”她介绍这些苗族特有吃食,原是说给江冽尘听,但若是太过直白,料想也知他定然没兴趣。只好旁敲侧击,先向程嘉璇推荐,倒显出了一副十分热情好客之象。
程嘉璇道:“多谢你了。我……现在不饿,吃不下。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纪浅念淡笑道:“如此也好。反正嘴上掉几句虚文说得热络,还不如心里当真领情来得实诚。”这话对江冽尘亦有所暗指,程嘉璇巴不得他对此不屑一顾,听了不禁失落。
纪浅念又道:“妹妹,近月前你独斗各大派掌门,可一定很辛苦罢?瞧这衣服也弄脏磨破了。近日不妨去赶制几套新的,不知你喜欢苗族服饰呢,还是穿惯了汉家衣裳?不过从你的身段说来,穿什么都很好看。”程嘉璇道:“不必了。我从小到大,都不太习惯换新衣服,只要有一件够穿,也就是了。”纪浅念笑道:“从小么,我看还未‘到大’。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像妹妹这样风华正茂,却不重视衣饰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见。”程嘉璇道:“我不喜欢打扮,一直都是这样的。”
纪浅念道:“人各有所好,那也不能勉强。说到云南名胜,泸西县阿庐古洞倒是不可不看。据说那里有九峰十八洞,是个古老神奇的地下洞府。明代徐霞客就曾神迷于此,两次入洞考察,留下了“泸源之水涌于下穴,泸源之洞群于悬岩”的名句。再有大研古城与苍山洱海,山则苍茏垒翠,海则半月掩蓝,值得一观。我从前也只有耳闻,只因年纪轻轻就继任了五毒教教主,全副心思都得放在处理教务上,没空到处游玩。这次倒要认真去看看。妹妹也一起么?”程嘉璇不喜旅游,对于到哪里都不在意,只要能跟着江冽尘就满足了。听得又惊又喜,追问道:“咦?我……当然……真的可以?”
江冽尘冷眼看着两人,更觉不屑,冷冷开口道:“真是荒唐。她不过是我当奴才使唤的下贱人,你用得着这么挖空心思去讨好她?”纪浅念笑道:“我没有讨好她呀!她远来是客,我这边儿场面工夫总是要做足的。别让旁人骂我不懂待客之道。”江冽尘冷笑道:“谁敢骂你啊?你就是让她吃残羹剩饭,看她岂敢有半句微词?”纪浅念笑道:“别人不说,我自己良心上可也过不去。”见他对程嘉璇态度差到极点,也不知这小丫头到底是怎么惹到他,然而心里除少许不平外,更多的还是欢喜。转过身道:“妹妹,不要生气啊,你们认得时间短,不了解他跟外人打交道,说话向来难听,别理他就是了。”
程嘉璇深埋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眼里泪珠盈然欲坠。勉强笑了笑,道:“不,我不会介意。的确是我做得不够好,姊姊别担心我啦。”心里突然一紧,暗觉这直呼姊妹倒有些像富豪府第中妻妾互称。若是三人也能如此,在她就已视为上天眷顾。
江冽尘道:“什么别理我?你趁早别理她才是正经。此后行事,还得再作商议罢……”话犹未了,程嘉璇忽然快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脸上是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和郑重神气,双手一摊,各撑在桌角上,与他面对面的互视着。江冽尘微怔道:“干什么?”程嘉璇咬了咬嘴唇,好不容易积淀起的勇气骤然瓦解,连他一句话都承受不起。勉强开言时,又成了个胆怯的小媳妇,道:“我……我有一件事跟你说。我知道自从楚姑娘走后,你对别的女子……都没了任何感情。想的只是七煞至宝,只要能帮你获得所求利益,就算她再怎么不堪,你再不爱她,也可以为此娶她,是不是?那……你也娶我罢,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而且,我不介意做小。我可以做随意玩弄的妾室,做呼来喝去的奴仆,甚至做在你生气时任由打骂的一条狗!我都不在乎,也都可以忍受,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别赶我走,我就是置身天堂一般了。我……我求你……”
程嘉璇说时情真意切,另二人却都听得愣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唱戏。江冽尘想的只是:“活见鬼了!”纪浅念听她说完,自顾摆弄着茶盏,发出些叮叮当当的响动,微笑道:“所谓名分,不过是初期才装模作样守得一时。到得后期,只怕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了。”
程嘉璇忙道:“不……不会的,我会很识趣,安守本分,一定不会破坏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之事;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古来有之。你的地位比皇帝更高,后宫美人也足可达三万有余。多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纪浅念笑道:“论人成就可不是讲究他身边女人多寡。古时三皇五帝,作为最大了罢?还不是一个老婆都没讨么?”
江冽尘此时终于回过了神,向身后椅背随意一靠,和她拉开了些距离,道:“别尽做春梦了。早前在那座荒庙时不便杀你,后来是看在残影剑份上,这才随你跟着。我能差遣你办事,对你这种贱人说来已是最高恩典,你就给感激涕零才是。现在还要得寸进尺,妄想登堂入室?”
程嘉璇道:“是……是啊,我很高兴了。你交待我做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去办妥。我会回宫潜伏在韵贵妃娘娘身边,为你取得断魂泪和绝音琴。再……再加上现有的残影剑……她只给你了断情殇一件,我可以给你三件,只求做妾做婢的名分而已,这……还不行么?”纪浅念微笑道:“倒也不是不行,”转向江冽尘笑道:“但不知你娶的是她呢,还是七煞三宝?”
江冽尘恼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她没有?”纪浅念笑道:“好,你没说过。这可要惹得人家小姑娘伤心了。”程嘉璇肩头微微耸动,几滴泪水滚出眼眶,顺着清秀挺拔的鼻梁滑了下来,在桌面上溅开一摊。
江冽尘冷冷的道:“你到底去不去?不去的话,我大可自行动手。谁会来希求你?”程嘉璇忙道:“不,我去,我去!你别生我的气。只要能帮你一点忙,也是好的。”一边胡乱抹了抹眼泪,在脸上擦开几条淡黑色的污迹。
纪浅念见程嘉璇在江冽尘心目中地位分明连自己也远远不及,如果让她留在身边,倒可时时尝到受宠之感。笑道:“其实让她留下,也不是不行。我以前房里的婢女欣儿,近月间也入了五毒教。她是个怪伶俐见儿的,有不少教中事务交由她处理,倒是没多余时间干杂活了。不如就让妹妹做个整洁清扫的?”程嘉璇忙道:“可以,可以,没问题,反正我在宫里,本来也是大致做这些的。”
纪浅念道:“宫里?哦,是了,你是在皇宫当差的。那为什么放着宫里大富大贵的福不享,要出来过苦日子呢?”程嘉璇道:“衡量一个人快不快乐,生活优越与否仅占其中之一,非为全部。”纪浅念道:“这也有理。不过我一早说了,各人志趣不同,换作是我,说不定很愿意住在皇宫哩!你平常除了这些,还做些什么?”
程嘉璇道:“对外讲,我是韵贵妃娘娘的奴婢。可在此之前,我还是摄政王的义女,正是他要我进宫,做他在皇帝身边的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向他禀报,以应将来谋权登基之便。他还说,韵贵妃野心很大,如果她所要的,皇上满足不了,她也同样会起篡位之念。另外还有个小对手,是新近冒出来的,就是她儿子凌贝勒……”
纪浅念听得脑中一团乱麻,摆手道:“好啦,别惹我发晕了!不过你能做摄政王的眼线,也能做我五毒教的眼线。你就回宫里去,好好打探,时不时地送点情报出来,我也好依照价值打赏你。到时大事一成,你可就立了大功。所以不管怎么算,你立刻回宫,都是上策。”
程嘉璇若有所思,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更如蚊蝇,道:“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去做,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可等事情一了,我是不是……就能……”纪浅念道:“你是真心帮忙么?那就不该事前先讲报酬。无偿相助,才最为可贵,也最令人感激。”程嘉璇眼皮低垂,睫毛眨了眨,噘起嘴唇,道:“唔。可是……可是你……”想说你先前做法跟我也没什么两样。纪浅念不等她说,就已看出了她心思,笑道:“的确是差大不多。不过你别跟我比啊,我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哪像妹妹一样冰清玉洁?”程嘉璇忙道:“不,我并没冰清玉洁!我……”
江冽尘冷笑一声,道:“行了,她这么说,就是承认自己下贱。我以前没说错罢?你跟她啰嗦什么?……嗯?纪浅念,你过来。”抬起两根手指,随意勾了勾。纪浅念妩媚一笑,绕过长桌,在凤座前行过,扭动着水蛇腰走到他面前。
江冽尘略微仰头,端详着她,突然问道:“你真的爱我?”纪浅念笑道:“怎么还要问这个老问题?我当然是真心爱你,我已经爱了你十几年,难道你还没有一点感觉?”江冽尘不答,顾自问道:“原因呢?”纪浅念眼波流转,笑道:“我爱的就是完整的你,无论是你哪一方面,我都喜欢,没有原因的。所谓爱,无非是深心中一种最真实的感觉,如果能说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欣赏其优点,那就算不上爱了。这本来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江冽尘淡淡一笑,猛然抬手环住她腰,向前一揽。纪浅念娇呼一声,跌到了他怀里,两颊登时烧红。江冽尘仍像全然无事一般,道:“即使我的脸彻底毁了,你也不在乎?”
纪浅念轻轻抚摸着他脸上半边面具,道:“当然,我又不是因为你的脸,才喜欢你。其实那毒也未必就不能解,即使当真永远无法治愈,我也不会嫌弃。我还是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真心待你……”江冽尘道:“那也够了。”捏住她小巧的下颔,向旁一扳,低下头向她娇艳的红唇吻了上去。纪浅念双眼同时张大,心跳快得脱离了自身控制。虽说她性格向来较为开放,然而也仅止于言谈嬉笑,像这么正儿八经的与人接吻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回应极是被动。程嘉璇在旁看着两人狂野热吻,心脏似乎碎成粉末,撒落了一地。整具身子也被反复扭曲压挤,痛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去。但她看着面前这最令她伤心的一幕,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即使他与别的女人亲热,可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心里仍有些许甜意。
纪浅念以前曾听年长些的姊妹们说起接吻情形,都是含羞带涩,又说那真是一件最美好的事,因此幼小的心里对此也暗存期待。可这初吻却找不到一点情意绵绵,嘴唇被撕咬的阵阵发痛,再不停下,只怕连血都要流出来了。对方几乎是将她当作最刻骨的仇家,要活生生折磨得她痛死。接着口中忽然一凉,喉咙同时梗住,这时才感到些恐惧,忙将他推开。江冽尘抬手在唇上一擦,略带些嘲笑的看了她一眼。纪浅念心中又生悔意,担心惹他动怒,于是仍作媚态,推出的双手顺势柔软地搭在他肩上,娇声道:“还有人在边上看,人家不习惯嘛。”江冽尘不屑道:“有什么不习惯的?”纪浅念勉强挤出微笑,像外常一样以甜腻的声音道:“有那么个花容月貌的美娇娘时时跟着你,我可不大放心。”
江冽尘冷笑道:“就凭她?也算花容月貌?连那种贱人的醋都要吃,只能降了自己身价。”纪浅念道:“贱不贱的,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她也是个女人,就算现在是个小女孩,骨子里可还是挺风骚的。我就是太在意你,才会为你吃醋,否则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我也随她去。”江冽尘道:“你既然不想看到她,赶她走就是了。刚才还不是你主张留她下来?”纪浅念道:“那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看了看程嘉璇,见她双眼已被泪水胀得发红,心分明痛到极致,却只能咬牙强忍。微感怜悯,心道:“你可别怪我这么说,其实你还单纯着呢。跟他在一起,只会让你不断受伤,还是早早离开罢。世上好男人还多的是,我总之是没办法了,这辈子只能爱定这个冤家……”眼神一转,换上了副七分得意,三分轻蔑的神情,笑道:“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还要留下自取其辱?”
程嘉璇心里一万个不愿离开,即使自取其辱,也能咬牙扛下,反正她吞到肚子里的泪水少说也有一缸了。但若是江冽尘主动发话让她离开,就更不愿违背他的命令,只能再次委屈自己。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外挪着,表情已冷如死灰,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死了。
纪浅念轻抚上江冽尘侧脸,仍想继续先前接吻,这也是让他别再去看程嘉璇,就算再怎么同情那个小丫头,心里总还是有些醋意。直等她走过了门槛,瘦弱的身影被夕阳投射下一个哀凄的倒影,江冽尘忽道:“慢着!”这句话将二女脸色瞬间做了个易位。程嘉璇大喜,忙转过头奔了进来,就等他说一句话挽留,只要他对自己能表现出一点关怀,就算立刻为他粉身碎骨,也是最幸福的归宿。纪浅念双手搭在江冽尘肩上,撒娇的摇着他,道:“怎么,舍不得啦?”
江冽尘也不睬她,面无表情的道:“残影剑留下。”这句话效果又是立竿见影,使欢笑重又回到了纪浅念脸上,但却是将程嘉璇彻底打入了地狱。她嘴唇微微颤动着,接着双手也在发颤,这一阵战栗慢慢扩展到了全身。眼前再次被水雾充盈,他的身影也在双目刺痛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不可及。狠命咬住了下唇,以防一开口便大哭起来,艰难的问道:“如果……没有了残影剑……我回宫以后,该怎么向韵贵妃娘娘交待?”
江冽尘扫了眼肩上十根交叠的修长手指,指甲上搽了些凤仙花汁,有股淡淡的香气。冷冷一笑,抬手揽在纪浅念背上,目光森寒的看着前方,道:“我管你怎么交待。”
程嘉璇已死的心脏仿佛复原后再次粉碎,这一回却是再也拼凑不回,苦笑道:“是啊……原该如此,我……我却是忘了。”双手抱着残影剑,室内并无置剑之处,只好将宝剑倚墙而立。剑柄上的宝石似乎又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看着这熟悉的宝剑,银灰色的冷冽光泽,一切都是分外熟悉。她使用残影剑时日虽短,却已将它当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想到这一离开,便是与残影剑永别,今后再也无法将它捧在手里,再无法与它共同应战杀敌,终于认清了原来钟爱的是宝剑本身,而非因江冽尘之故,但至今方晓,却是晚了,更觉一阵肝肺俱裂的尖锐疼痛席卷而至。又想自己武功不济,回京城路远,途中还不知是否会遇上敌人。即使是人数多些的山贼,也够自己交待的了。他确是完全不关心自己死活,或许看她死在面前,也正好是衬和心意,只怕还要再冷嘲一句“活该”。
想到他对自己的绝情冷酷,泪水又连珠串的滚落,此时才知为何前人提起泪流不止,便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芳心是硬生生地被人剖开,残忍撕碎。此景此愿,只盼着倒不如从没生到过这世上,也不必遭那番活罪。脑子里就闪现出自己回到韵贵妃身边的影像,怎么算都是凶多吉少,更须如洛瑾一般,在两个不死不休的仇家间夹着尾巴做人。其后还得在宫中盗取层层防卫的断魂泪、绝音琴,先不说是犯上作乱,藐视皇威之罪,以沈世韵一手遮天的势力,尽可先斩后奏,还能给她安上些更大更多的罪名来,使皇上相信,自己行刑实是情非得已,或许还能得几句顾全大义的称赞来。她对这些明见的凶险倒还不惧,可得手后江冽尘还是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总觉这牺牲是毫无价值。还不仅是如此,回宫后就时常能与义父、玄霜相见,这两人她也是谁都没法面对。再要生活在他们身边,朝夕相处,还不如自己成了一具死尸,躺在担架上被抬送回宫。有人在她冰冷的尸体旁掉几滴眼泪,也就够了。反正人死万事皆空,什么烦恼也都没了,再不用去步步为营,考虑对迭发险情如何应对。但眼前她除了回宫,好像也的确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那么这些尴尬场面也是注定要发生,又能如何挽救?
正自心烦意乱,抬手轻轻向残影剑抚去,想再与宝剑冰冷的剑身相触,才能消去置身的大火炉。否则再撑不了多久,整个人就几乎要给烧灼熔化了。又听身后纪浅念柔声道:“我说夫君哪,以后可别再连名带姓的叫我啦,倒显得怪生疏,平白给外人看了笑话。”程嘉璇想起自己就是她所说的外人,只觉讽刺,满心想冷笑一声,说自己一点也不稀罕,再扬长而去,至少能留下一点尊严。可想说的话都梗在了喉间,声音半点也发不出来。最难过的还是别人将她与江冽尘算作外人,虽说本来属实,她却坚持不信,即使连自己也欺骗不了。她爱着谁,就要直白表露,不愿吐出违逆真心之言。即使江冽尘伤她至深,她由衷的爱慕仍未减去半分,实则是比任何人都稀罕他的施舍,难以故作洒脱。
江冽尘应道:“嗯,夫人……娘子……”一面抱紧了她,搂入怀里,在她身上到处抚摸,解衣宽带,使得铃铛不住作响,纪浅念也激烈回应。随后两人便又热吻起来,就如炫耀给她看的一般,各种声音极为刺耳。程嘉璇余光瞧着,终于再也待不下去,掩面奔了出去。不断用手背抹脸,眼中就如瞬间开通了两道涌泉,泪水狂流。等她跑出了道观,江冽尘才抬起视线,向着她渐渐变小的背影投去淡淡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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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正派就解药一事,势成僵局,最终还是由南宫雪果断解了围。她见陆黔掌中托着丹药,不停摇晃,始终没半分服食之意。她对陆黔为人自是了解,猜到他定是突感胆怯,又拉不下脸来抵赖。人群中已是抱怨声四起。南宫雪心下烦躁,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药丸,道:“你不愿服,那就别服了!”说完掌心直接扣到嘴边,双眼眨也不眨的将丹药吞了进去,又向他扫去个不屑的白眼。陆黔手中陡然一空,等回过神来,尴尬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众人的嘲笑咒骂在他耳中都成了一片嗡嗡声,心中只想:“绝不能让雪儿看扁了。”幸好那药瓶就在手边,立即倒出一粒,道:“有什么了不起?”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思吞下肚里。
这片刻工夫真比几年更长。随即陆黔就觉肚里一阵火热,但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一股气流在体内升起,散遍入四肢百骸,就如身子都给这热浪重新浇铸般。丹田中渐渐充盈起来,尝试着运一口气,果有丝丝缕缕的内力逐渐聚积。初时势道较弱,但功力在逐渐恢复却尽然可知,喜道:“这的确是解药!是解药了!”那边南宫雪也有了同样体会,哼了一声,也不去答他,直接抢下了药瓶交到李亦杰手中,道:“师兄,快服下了!”
李亦杰刚才眼见着南宫雪服食药丸,是否有毒尚难确知,只因动作太快,全然不及阻拦。此后便是始终提心吊胆,生怕师妹有个万一,真切感到了失去她的恐惧。待见两人平安无恙,心头才卸下了一块大石,满含欣慰的看着面前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她,对她说了什么全未留心,就如看不够似的上下端详着。南宫雪嗔道:“师兄,你还在发什么呆?快拿解药给大家服啊!拖延得久了,还不知会怎样,这可耽误不起。”
李亦杰如梦初醒,连连点头,与南宫雪各取一瓶解药,四处分发。众人服下后便各自运功调息,
陆黔心下有愧,一等功力恢复近半,立即起身将程嘉华拉到一旁,讪然问道:“嘉华,师父就跟你实话说了,刚才确是对你心存疑忌,犯了与那群伪君子相同的毛病。你可不会怪师父罢?”众人各自打坐运气,谁也无暇来留心于他,正因如此,他说话才敢放心。
程嘉华道:“师父这话重了,弟子的命也是师父的,您便是要取去,也是随时随地可行,弟子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武林中向来最讲究辈分高低,我眼见您服毒而未施救,□□又是在您毫不知情时,自我手中传出,那与弑师何异?这可是重罪。不过那律条还在其次,弟子与师父多年情分,您却不能信任我,弟子确是有些难过。但那又怨得了谁?还不是弟子昏头背叛在先?师父的怀疑是有理的,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您已是法外开恩,免了弟子一顿鞭子,这就算是弟子该受的惩罚罢。”一番话说得陆黔又是感动,又是后悔。想到先前的小人之心,简直连自己也要轻视的了。
南宫雪哼了一声,自语道:“大家都在疑心程公子,那还是出于避难谨慎,算不了什么。可恨的是你这一类人,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却比谁都防得严实。”陆黔没听清她具体所言,但料想与一定自己师徒之事相关。远远望见她脸上一副不屑神情,显是对他行为大是不齿,此时也惟有苦笑。
过了约莫三盏茶时分,众人身上毒素散尽,功力也有恢复迹象,陆黔不免又把关门弟子夸上了天。但那十香软筋散是极厉害的□□,表层可解,深层效用却没那么轻易消散,因此功力顷刻间难以尽复,还须得假以时日,细水长流。像陆黔那般复原五成之人,已属于内功修为较精深的高手派别了。陆黔得知后,自是沾沾自喜,不停口的吹嘘了几日。众人经此一事,大多放下了对程嘉华的戒心,想来他赐赠解药,立场确是在己方一边,更无话讲。以此推想,旁的建议也可引以参考。即使嘴上不说,也都默认了依言行事:大队人马前往古墓取得索命斩,而由李亦杰等三人上东蒙山叙话。于是互相叮嘱几句,仅嘴上虚话一二,双方也自都省得。便即分头行事。
三人骑着快马,几日工夫就赶到了东蒙山。说来也巧,与纪浅念等人不过是差了个前后脚。这虽是临时总舵,倒也是层层把守严密,刚到山脚就见几个全身武装的教徒,一脸煞气。掌心按着剑柄,似乎随时准备着大战一场。李亦杰本来也没妄想对方空门大开,供自己长驱直入。途中陆黔曾笑说,世上其实处处是死胡同,道路都是给人走出来的,面前若是无路可行,那就杀出一条路来。当时两人都是笑骂一番,然事到临头,倒也可行。李亦杰自小受教于“正邪不两立,正道为上”之说,已是根深蒂固。同是看门者,对这群邪教徒则远不如前几天对待少林弟子客气。二话不说,便拔出长剑,喝道:“叫你们教主出来!就说我李亦杰前来拜访。”
那几名教徒前几日也随着纪浅念前去伏击正派,亲眼看到李亦杰等人都中毒败走,此时忽见几人好端端的站在面前,李亦杰挥剑时又是招沉势稳,破空嗤嗤有声,一时间又惊又惧。一人壮着胆子问道:“李亦杰?你的毒……怎么解了?”李亦杰冷笑一声,道:“没错,你们下的毒,毒不到我,这一局便是我赢了。此事与你们无关,想活命的就进去通传,迟了别怪我剑底无情。”另一名教徒哼了一声,道:“中了再深的毒,一服解药都能解得,也好意思在这边大言不惭?定是鬼鬼祟祟偷了解药去,也不要脸了。”南宫雪灵机一动,顺着他话说道:“解药是贵重之物,保管者定然贴身放置。瞧几位表情是毫不知晓,试想,我们既能偷得神不知鬼不觉,要取你们性命也易如反掌。这是凭武功说话,你们技不如人,还来说嘴什么?那不是输了不服么?”
李亦杰生性老实,对确有之事足可振振有词,但却难将谎话说得如真话般面不改色,只怕就露了破绽,无法与南宫雪一唱一合,只得转言道:“你们也配讲鬼鬼祟祟?在少室山下放冷箭,挖陷阱,做得此等卑鄙之事,哪一件又称得光明正大?”
几名教徒对视一眼,一人道:“鬼祟便鬼祟,反正我们不像你们正派伪君子,偏有那许多忌讳。可嘴上说着禁令,手上仍是照做不误,那有什么用?教主她老人家正有要事,没闲心搭理你们。”
李亦杰最听不得人质疑正派,只因他心中也常稍有动摇,但自知此事极险,隐有走入魔道的征兆,是以勉强压知,就怕给别人一言引发共鸣,又将这念头引了出来。既已试探出了教主确在此处,不必再跟两人多说,喝道:“正事?我看八成又是在琢磨着怎么对付我们正派的歪门邪道之事罢?我今天定要见她,你们再不让路,就别怪我强闯了。”那几人沉默半晌,都想到了教中处置叛徒的酷刑,那真比死还可怕百倍。齐声道:“职责所在,见谅。”几声剑鞘碰撞声过,几人结成了个拙劣阵形,发一声喊,一齐抢上攻击。李亦杰长剑在手中翻转,挽出几个剑花,剑气始终不离左右,舞出团光影,夺眼眩目。南宫雪也拔出“苍泉龙吟”,同入圈中助战。
陆黔避到一旁,饶有兴味的看着众人动手。他从刚才就一言不发,拔剑动手时也当即置身事外,并非懦弱怕事,而是出于自身考量。他在六年前对纪浅念虽有惧怕,但因她容貌甚美,也随之暗怀爱慕。只不过她与其余女子不同,未能操纵在手心中摆弄,他喜好由自身为主宰,因此对她还是情感最淡的一个。多年未见,这份爱情几乎消洱于无形。可几天前在密林重逢,只觉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妖媚至极,与自己谈笑也是毫不避讳,又生起了让她做宠妃之一的旧念。他生性风流,爱南宫雪是不假,但要一心一意的爱她一人,少时尚无大碍。时日一常,又尤其是苦追而无半分成效,渐渐耐不住寂寞,还想多找几个女孩子伴在身边。不与五毒教闹僵,只不想与纪浅念为敌。到时即使她再追究起来,也尽可将罪责全推到李亦杰头上,反正动手的是他,自己只不过是因熬不住思念之苦,才来探望她,全无半分恶意。
几名教徒武艺低微,摆出的阵形连空有其表也谈不上,没几回合就被两人看出破绽,三招两式就料理了。陆黔心想幸好这两人武功还算不低,否则照自己不能出手,只怕还真要被拦在山门下了。别的事重要,七煞至宝也是同等重要。又突发奇想:“为何武艺低微的小徒都会被派来守门?那不是先就示弱于人,助长了敌方气焰?要我说,守门的要么不派,一旦派了,就要选门派中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把守山门,敌人根本别想攻进来,山顶观宇不护自全。否则就算留待坐镇,对方都欺入家门来了,再打败也没什么威风。而且往往越是在自家场子,输的可能也就越高。
李亦杰转动剑柄,将几人穴道逐一打中,弃置道路之旁,并不回身,招呼南宫雪和陆黔跟上。曾听闻东蒙山风光秀丽,兼有泰山之雄壮、黄山之秀美、华山之险峻、雁荡山之奇绝,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看来五毒教虽是邪教行家,据点倒也讲究情致。此处四季皆有不同美景,如今正值秋时,放眼望去,漫山碧透,红叶映照。视四周,但见万壑流云,烟霞明灭,群峰相拱,如绿色浪涛滚滚北去;极目远眺,田畴如画,湖水如镜,白云悠悠,令人心旷神怡。李亦杰只是闷头直走,无心欣赏。南宫雪纵使想跟他说几句话,也难以开口。转见陆黔一派悠然自得,就如来赏观游玩,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道:“刚才你的热闹瞧得倒是开心啊?我问你,为什么像……像根木头一样杵在边上,也不帮忙?你到底是不是我们一边的?”
陆黔道:“是啊!怎么不是?你见我帮他们了么?没有罢?我可是抱定了心思两不相帮。这杀鸡,焉用宰牛刀?那几个杂碎脚色,不劳我亲自动手。雪儿,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打发的。”前几句是高傲自大,说到最后一句,语气转为含情脉脉。南宫雪恼道:“功夫不是嘴上说出来的!你既然懒动刀兵,当初为何跟着我们同来?”陆黔道:“并非我想来,那是李盟主心说,咱们听程公子的话,硬要我照办的。不过那还在其次,我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才勉强跟着,否则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去睬他,谁耐烦跑这一趟了?”南宫雪好笑道:“什么八抬大轿?你道是新娘子出嫁么?”陆黔道:“是啊,新娘子,你就是我的新娘子。将来我娶你进门,也一定万两黄金下聘,再用八抬大轿抬你进门。婚礼定要风风光光。慢着,那时我已是皇帝,帝王娶亲通常是怎样?”
南宫雪见他话说不了几句,仍是死性不改,要做起白日梦来,恼道:“谁要嫁给你了?我南宫雪就是一辈子没人要,也不会嫁你!你也不必操心帝王如何娶亲,反正你是不可能有皇帝命的。”陆黔道:“谁说的,如果我有,那怎么办?”南宫雪哼道:“那我就跟着你姓。”陆黔喜道:“跟着我姓,那便是做我娘子了。到时我江山美人尽拥在怀,志得意满,天下乐事无逾于此……”加快脚步追上南宫雪,道:“我可是真心待你,为了你,我连索命斩都没顾上,你不感动?”南宫雪道:“我有什么好感动的?你要不要,关我什么事了?照我说索命斩和断情殇,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陆黔没料到给她看穿了自己这份“两不吃亏”的小心思,但他脸皮已厚到了不会脸红,笑了笑道:“我们家雪儿就是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老婆。李盟主,我现在既然跟着你们,就算是你带上山的。即使我不动手,你也得护着我的安危。万一我在你眼皮子底下给人杀了,我死不要紧,你李盟主威风扫地,那就要紧的很了。”又向南宫雪道:“不过你别怕,若是有任何危险,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南宫雪给他一连串的甜言蜜语气个半死,只想大骂几句,转念又想跟这无赖计较全没意义,倒要让师兄看不起。就恨自己主动挑起话头,倒给他借竿上爬,啰嗦个没完没了。于是不管他再有几百句话说,自己总是听而不闻,再也不去答他。他不肯杀敌,最多当作没他这一号人,也就是了。他说个不停,姑且视作鸟雀鸣叫。
此后三人一路经雨王庙、云蒙湖、百花峪等前行,途中又遇上不少敌人,实力参差不齐,看来倒并未由武功分配人手。李亦杰怀了一线善念,不愿赶尽杀绝,对敌人都只撞中穴道,随即抛在路边。陆黔也真信守诺言,说不动手,果然就不动手。
李亦杰六年前被暗夜殒告知,他体内真气太过磅礴,以他还不足承负,这才受了内伤。现在命是捡回来了,但却绝不可牵动内息,否则又会引得伤势复发。当时沈世韵也在场,他正因此才奉为天言,诚惶诚恐的遵守,果然在宫中六年皆无反复。但近日来他参与过不少大事,也运功多次,并无发作之象。只当是年深日久,自身功力也不断增强,渐趋融合,因此对伤势起到疗效。再动手时便能放心运用内力,心想总不致次次有异,只要自己多加控制,别让体力透支太过,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作战时仅凭招式,虽也能使得十分精妙,但一附上内劲,毕竟是事半功倍。南宫雪看在眼里,心下半喜半忧。欢喜处自不必说,忧的是师兄表面恢复如初,但谁又知内伤是否真好的彻底?万一是平静得几日,后劲却全积蓄为一道,何时一起喷薄出来,师兄定要受伤更重。只盼这顾虑是自己瞎担心,千万莫要属实,但仍是时时心惊肉跳。暗想着等此事一了,定要请人给师兄好好看看,到时也好放心。
又走一阵来到万寿宫前,建筑坐北朝南,迎面兀立着一座象征着“天、地、人”三界的三洞山门,土木结构。山门前有一大殿,称“玉皇殿”。过山即入正门,第一进院落为前殿和两厢配房,穿堂入第二进院落,北有“三清殿”,重檐庑殿式,殿堂为玻璃瓦屋面。朝上一公里是迎仙桥,已能遥遥望见一座道观,观前两列守卫,气象庄严。桥头却拦了一口大钟,外观也无甚异常之处,只是一座最寻常的金属响器,外漆铜黄。然而有这口钟拦路,无法从两侧绕行,钟体高大,也难以纵跃而过。李亦杰苦笑道:“看来那人的意图,就是非要我们动手将钟搬开了。”
陆黔道:“既然知道,光说不练有什么用?那就快搬啊!别说你像个娘们儿似的,身体虚弱,手上无力,所以搬它不动。”双手叉在腰上,右脚脚尖如鼓点一般不住轻轻点地,轻蔑之意展现得一清二楚。南宫雪怒瞪他一眼,道:“你有本事,怎么你又不搬?光说风凉话有什么用?”
李亦杰抬手噤声,道:“不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咱们一路上来都没碰着什么阻碍,若是五毒教如此不加防范,岂非人人均可侵入?他们好歹也是自成一脉,我不相信会有那么大意。”南宫雪道:“或许也不是大意,而是托大,自认为他们天下无敌,就算有敌人上门也不害怕。”陆黔笑道:“是啊,李盟主,你就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搬给他们看看!”
李亦杰受他一激,抬起双手便要去搬,在近前又停下手,犹豫起来。陆黔笑道:“别磨磨蹭蹭的啊!这钟是会吃人不成?怎么你就碰都不敢碰?传出去只怕不大好听。”南宫雪怒道:“闭上你的嘴。别的事不会干,至少别来聒噪给我师兄捣乱!”
李亦杰正沉思着,头顶正好飞来一只麻雀。李亦杰反应极快,当即挥剑斩出,剑气割伤了它半边翅膀。那麻雀哀鸣一声,直坠下来。李亦杰抬手接住,抄在掌心,顺势向前一推,按着它贴住钟身。那受伤麻雀起初还拼命扑腾,可一等碰到大钟,挣扎渐渐缓慢,最后就一动也不动了,身上的羽毛也转为了紫黑色。南宫雪一凛,不禁后怕,道:“后来钟上有剧毒!这可真险,师兄,刚才亏得你……亏得你……”竟是找不出合适言语。
陆黔叹道:“苍生何辜!那鸟雀同是生灵,不比人命低贱,你竟要为此牺牲了它,剥夺它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利,从此它再也不能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再也听不到它清脆的鸣叫。万物有灵,人自负强大,却又最是可怕,不能保护弱小者,妄谈什么正道大义?杀死一只无辜的小鸟,何其残忍!”南宫雪又气又笑道:“别作假好人啦!你要真有那么善良,也不会……那也不是你了。”陆黔道:“大奸大恶之徒,也会有善念突发之际。李亦杰,今日如果你是那只小鸟,小鸟是你,他为了见美女一面,就要牺牲你,那时看你是否还会认同这做法?”
南宫雪怒道:“见什么美女?说话就是没半分正经!我们可没说人高贵,往往为举大事,即使是人类,也要一次牺牲个千八百人,方能换得天下太平。人命尚可牺牲……不,我是说,人与动物不分高低贵贱,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陆黔道:“不一样的,自愿牺牲的马马虎虎算作高尚,但你可有想过,那只小鸟为何要为你牺牲?就因它生而不能开言,你们就替它妄自决断?谁给了人类这样的权利?也或许它哀哀鸣叫,正是在说它不愿意,可你们却置之不理。退一步讲,人类牺牲是为同类考虑,希望子孙后代获得幸福,那这小鸟呢?它给你们牺牲了有何意义?你们见不见五毒教美女,对它的鸟类同伴可没任何好处啊!你要是认为我所说不对,那你说给我听,到底有什么好处了?”
南宫雪道:“我怎么知道?你……你的心是黑的,难道你没杀过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大道理?”陆黔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杀过人不假,我造过孽也不假,但杀生就是不该,李盟主同样是做错了。他不是和尚,不必守杀戒,那也不代表他所为应该。我犯错归我的错,我犯个滔天大罪,却不能将他的错转化为正确,不对么?”南宫雪简直哭笑不得,一件道理给他头头是道的讲成这样,似乎还真是无言可辨。终于懂得了他为何动动嘴皮子就能封住旁人嘴巴。她辩驳不过,就跺脚发火道:“谁有空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你给我正经点!”陆黔微微一笑,道:“好,说正经就正经。这儿是五毒教的地盘,果真是独有特色。其实我早就猜出钟上恐怕有毒……”南宫雪没好气道:“少来马后炮了,你先前又怎地不说?”陆黔道:“我是的的确确,货真价实的猜出来了,可偏偏不说。为的就是让李亦杰吃点小苦头。哎,那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李亦杰在两人争辩时,一直就在仔细观察周围地形,四处无路,除了挪开面前大钟再无二途,但那钟面上偏又有沾身即死的剧毒,这实在是十分为难了。南宫雪也在蹙眉沉思,许久道:“师兄,你瞧将这钟劈开又如何?”
那钟之所以麻烦,只在于拦路一节,只要能了此困厄,方法确是多种多样,先前却是一时情急,给局限住了。喜道:“不错,这倒是个法子!”举起长剑,运力欲劈。南宫雪想着自己一句话能帮上师兄的忙,欣慰一笑。
陆黔却看不惯南宫雪一对着李亦杰就大献笑脸,不冷不热的道:“李盟主,你要用那把锈剑砍钟?那我给你保证,一刀!只要一刀!你的剑就得断成两截,那钟还是完好无损,咧着大嘴笑你。你又不宜动用内力,这一下反击之力可够你受的,一旦真气逆噬,你体内内息同时紊乱,怕是小命不保。不过让你死了也好,那时雪儿就是我的,放心好了,我定会帮你好好照顾她。”
南宫雪气得只想一巴掌挥过去,但这话却也提醒了他,捧了“苍泉龙吟”上前,道:“师兄,用这一把剑。”
陆黔左臂横在胸前,支托右臂,单手支颐,沉思道:“哦,是鼎鼎大名的苍泉龙吟宝剑,削铁如泥。拿了它的人,不管自身有无内力,都能轻松将硬物削成碎片,这口钟更加不在话下……”南宫雪心中得意,笑道:“是啊,你也知道就好了,这回瞧你更有何话好说?”
陆黔笑道:“这是体力活,怎好劳动李盟主大驾?您可是千金贵体……不,千金娇躯,哈哈,交给我就是了。雪儿,也让我做一回你的英雄。”说着作势接剑,却在半途一转,趁机在南宫雪手背上抚摸。
南宫雪全身掠过一阵颤栗,又想到了他在宫中对自己非礼,那时肮脏的触感简直永生难忘。登时怒不可遏,道:“你这无耻淫贼!去死!我杀了你!”剑锋一转,向他肩上刺去,骂道:“你要剑是么?来啊!我给你!”陆黔匆忙侧身一躲,宝剑却已将他衣袖削下一片。南宫雪不给他缓过气的机会,长剑圈转,又向他颈中砍去。陆黔仰过头避开,脚尖一点,掠到她身后,一手搂着她腰,另一手搭在她手臂上,前伸取剑,道:“好快的剑!我娘子如此无情,当真要杀为夫么?”
南宫雪更不与他多说,回肘向身后撞出,脚跟同时抬起,狠狠踢中他胸口,脱出了他怀抱,宝剑一举,向他当头砍下。李亦杰忽然伸过长剑,架住了她攻势,两人一是宝剑精良,一是内功深厚,甫一相交,就如两大高手相拼一般,都震得虎口发麻,长剑险些拿捏不住。
南宫雪怒道:“师兄,你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你不知道,这恶棍淫贼……”李亦杰心里只想着快些见到纪浅念,七煞至宝的事是再也不能耽误了。如今江冽尘少说已得其三,再照这势头下去,就极为不妙了。得到七煞至宝,等于是获得了夺取天下之力,若是给江冽尘找齐了,世间必将永无宁日。苦的是如今手头连一宝也没有,否则毁去其一,那宝物也就凑不齐。因此无计可施,怎么也得赶在前头,道:“陆兄,刚才是你告诉我别磨蹭,怎么,‘七煞’不想要了?别再闹了!你不该是个不知轻重缓急,不顾大局的人罢?”陆黔微笑道:“还是李盟主明事理,扣两顶帽子给我……哈,我自然不是,你拿去罢,我还乐得清闲。”李亦杰道:“多谢。”南宫雪心里满溢的是一片哀痛,只想:“刚才他对我如何无礼,你都没看见么?你心里只想着你的大业……虽说是天下大事为重,可你也不该这样待我……你要是心里真有我,就该适时安慰我,而不是随便跟人家吃几口飞醋就算!”双手仍是固执的握着剑柄,不愿松开。
李亦杰先是不耐,又道:“雪儿,乖,听话,别使小性子。”南宫雪双目怔涩,在他起初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厌恶,她向来敏感,自信绝不会看错,那么这武林盟主是在为师妹的不顾大局生气了。就因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稳重的女孩,凡事就都须得忍辱负重,连一点情绪也不能显露。越想越是委屈,却不愿在李亦杰面前显出,放开了剑柄。
李亦杰提着宝剑走到钟前,先用手在剑锋前轻轻一试。不须实触,就先能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心里一喜,仔细估量了大钟尺寸,右足缓慢后滑一步,肩头微沉,力贯于臂,猛然抬手挥剑,铜黄色大钟上一道白色剑光闪过,将钟的顶部削下了一片,落到地上。顶窄底宽,活像顶破草帽。
陆黔一愣,随即大笑道:“李盟主啊,你怎么还真像个娘们儿,力气只有这一丁点?别引人发笑啊!这么给你一片一片的劈,要劈到猴年马月去?我怕是江冽尘早就找齐了七煞,当上至尊,孩子也满地爬了,你还在这边挥汗如雨的砍钟……哈哈……真是好笑啊!”
南宫雪虽与李亦杰斗气,但在心里总当他是最亲最爱的人,即使吵几句嘴,也就像牙齿和舌头打架,双方沉寂一阵后,自然就都好了,终究不愿他给外人嘲笑,道:“你懂得什么?那套化点繁星的手法又有什么难使?只是钟面涂有剧毒,如果甩手几剑一次砍裂,万一给飞溅出的碎块击到,同样会中毒。像师兄这样砍成片状,速度是慢了些,但却能确保安全。”
陆黔心道:“啊哟,这倒不错,我却是忘了这一茬儿。”嘴上却不肯失了面子,道:“这个自然。不过那是武功较差之人才需要担心的。换作是我,一剑飞花,击裂的碎块定能准确避开各人身体。这个才叫做随心所欲,拿捏自如。”
南宫雪冷哼一声,心道:“是我不好,我又犯忌讳啦。去理他干么?又惹他啰嗦不止,那可讨厌死了。”双眼只凝神看着李亦杰砍劈大钟的身影,渐渐的已将身旁陆黔完全淡去,眼里所见只有那英姿飒爽的师兄。
两人一个满心期待,一个不屑一顾,对于李亦杰倒也并无妨碍。地面每落上一块砖片,都立刻挥剑扫到一旁,终于面前只剩了大钟一块低矮的底部。李亦杰道:“行了,咱们走!”当先越过,从小桥上一路飞奔而过。陆黔伸手想去扶南宫雪,却被她狠狠甩开。叹了口气,紧跟在他身后。那小桥不长,三人没多会儿就已通过,站在了承天宫门前。
门口两列守卫的表情都十分奇怪,仿佛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好笑事,却又得拼命忍着,一个个憋得满脸通红,脸上肌肉不住扭曲抽搐。见到李亦杰等人,虽已极力严肃,却还挂着些没退尽的笑容,看来却像是满脸和善,反而像是盛宴时在门口热情迎客的仆人。
陆黔抒了口气,低声笑道:“好在五毒教教徒懒散,没将据点设在顶峰。否则再这么一口气爬上去,真要累死人。”南宫雪白了他一眼,心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喊起累来?”
李亦杰冷冷打量着道观,道:“这里就是老巢了,是不是?叫纪浅念出来。”一人奇道:“你是那武林盟主……李……什么亦杰的?你不是中了毒么?怎么倒解了?我们分明……分明……”李亦杰冷笑道:“分明什么?你们若真有诚意送解药来,现在早该到了,怎会再如此惊讶?那也只有一种解释,纪浅念根本就不是诚心同我们立约!她应付了事,若不是我们另有巧遇,几日后毒发,早成了一具具的死尸,那时正称她的意!”那教徒喝道:“放肆!武林盟主又怎样?我们教主的闺名,是给你这莽汉随便叫的么?教主意下要锉锉正派锐气,拖延得几天,也只是让你们全身酸软,使不出内力,反正又不会死人!送解药之人尚未动身,你们又从何处取得?”
李亦杰道:“这与你们无关。天佑正道,教我们及时化险为夷。”另一名教徒头脑活络,道:“既然你得到了解药,以你李盟主向来标榜正义,想必也不会弃哀号翻转的同伴不顾。今日能站在这里,那群正派老小子们也该好了个七七八八。你还来寻我们教主干什么?她老人家忙得很,连我们想见一面都不行,恕不见外客!”
李亦杰冷笑道:“能让下属众口一词,看来你们教主果然很忙,就不知忙些什么了。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来找她的确不是为了解药,而是为另一件东西……”有心想试探这些人一番,看他们听后有何反应,再来随机应变。一字字道:“便是‘断——情——殇’。请她交给我们保管。”
那教徒道:“你奶奶的,什么断情断魂的,我们只听说过断魂泪,那也在六年间就失踪了。你问我们教主要什么?”这回答也在李亦杰意料之中,七煞至宝和断情殇的秘密事关重大,或许也因穆青颜嘱托,在五毒教中只能由历代教主口耳相传,位份低微的下属自然无缘得知。看众人脸上都是一副茫然神色,不似作伪,更是认定了自己猜测。默默想着,点一点头,道:“不懂也好。我能理解你们护主之心,但此确是不干众位的事,无须枉送性命,我也不想跟你们动手。还是快快退下了罢。”
陆黔晃了几步,笑道:“李盟主是咱们中原武林的盟主,那可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你们这几位兄台,跟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的。你们见不到教主,可李盟主偏偏就有这份特权,教主言道‘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李盟主要见我,务必尽快告知,不得有误’。怎么,她没叮嘱过你们?哦,这也难怪,大概教主日理万机,实在太忙,一时没顾得上说。作为她的知交,我当时就在场听着,可以做个见证。”李亦杰听着他毫不脸红的说谎,不知怎的自己倒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听他道:“你们一定觉得奇怪,都知那十香软筋散的毒性极为难缠,解药配制也就更是不易。可送解药的分明还没动身,这病也不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毛脚郎中治得好的。要是大夫能开出方子,你们就要亏大了。但李盟主未服解药,却能自行痊愈,这不奇怪么?”
那几名教徒顺着他话,都点了点头,道:“奇怪,奇怪。”“老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等怪事。”陆黔道:“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这位李盟主不是凡人,他……可是位得道高人,修仙已有小成。不仅能掐会算,法力也十分惊人。只消在嘴里这么叽里呱啦呜里哇啦的念上一通咒语,就能让死的变成活的,活的变成死的。这么一念,就将本深侵入肺腑的□□轻松化解。有了法力,什么事不能做?他想让你们变成石头,你们也得乖乖的变,却也不过是那么一眨眼的事,就再不能思想,也不能动。”
那几人多数是不信,因此都觉好玩,而少有胆怯,笑道:“等你先变了石头,再让我们相信。”陆黔道:“我是个资质拙劣的,李盟主的法术,勉勉强强也只学了个一、二成,今日斗胆在此献丑,就表演……把一块石头变成一只鸟。”众教徒哄堂大笑,都道:“石头变鸟?那是什么玩艺儿?”陆黔道:“君子从不强人所难。知道你们听不明白,我也就长话短说,尽量浅显些。天下间各种道法均有相通之处,佛道两家也是一脉相承,足可举一反三,李盟主的法术也是这样。能把石头变鸟,换言之,也就能把鸟变成石头。人和鸟差不了多少,自然也能这么变法。你们若是信了,那么大家各自干休,谁也别再来为难谁。若是不信,等你们变成了石头,不信也得信,但那时再说却是晚了。”
一名教徒道:“你倒是来试试看!我们没少见过些巫婆神棍,玄乎其神的话听了一大堆,真讲起来,未必比你差多少。但你说好好一个人,有血有肉,凭空就能变成石头,我可真不相信了。非亲眼所见,不能妄言。”陆黔叹道:“好吧,我就给你们做个示范。哎,现在的人当真可悲,你对他的好意忠告,他一概只当耳旁风置之不理,好像你处心谋虑着想害他一样。非等自己也在错误的道上走了一遍,不撞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就坚持不肯回头,你能拿他怎么办?”说这话时神情真似痛心疾首。一边拐向小道,道:“等等,我去拣块石头,再来给你边说边比划。”
众教徒都是满脸兴奋,不住窃窃私语。南宫雪脸色阴沉,悄声道:“师兄,这……这能行么?简直就是胡闹!不如,咱们还是动手……”李亦杰道:“他一向不是个不知轻重的,怎会突犯糊涂?我也认为动武还比坑蒙拐骗来的好些。”南宫雪道:“不错,打三个是打,打三十个也是打。如果这群人都如先前所见一般水准,咱们也不是对付不了。”两人打定了主意,都准备去摸身上兵刃。
李亦杰手才碰到剑柄,忽见道观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从中钻出,低垂着头向前疾奔。众教徒都有些错愕的看着她,谁也没去阻止。等她奔得近些,才看清是个瘦弱的少女,披头散发,就如刚经历了世间最大的伤心事,哭得浑身颤抖,断断续续的抽泣中真能听出心脏碎裂声。而她双眼先被泪水模糊,又被头发挡住视线,全不能视物,只是横冲直撞的狂奔,对着李亦杰直撞了过来,也像全没看到有人正站在面前一般。李亦杰忙抬双臂,在她肩上一撑,才总算让她停了下来。
那少女却也全不知感激,仍在拼命挣扎,两手推打,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别理我!让开!”李亦杰见这少女简直是哭成了泪人儿,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眸中密布血丝,眼皮一圈也红了一大摊,或是因她手背不断揉搓之故。脸上脏兮兮的全是泪水,即是正淋在瓢泼大雨中的游人,也不会比她更狼狈。而此时因她狠命扭动挣扎,头发也被这大幅度的起落扫开了些,得以看清面容。李亦杰定睛细看,吃了一惊,道:“你是……小璇?你怎会在这里?”
南宫雪道:“你认得她?”她第一眼见了程嘉璇,就觉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之感,似乎在哪里曾会过多此。但看了她相貌,又分明是不识,那异状却仍在心头盘桓不去。若是师兄也有同感,便可向他求证。
李亦杰道:“是,她是韵儿的侍女,也只有她跟玄霜一向很玩得来。说到凌贝勒玄霜,那是吟雪宫的小主子,算我半个徒弟……”程嘉璇在他说话时,又急于脱身逃跑。李亦杰双手还扶着她肩,感到她身子剧烈震颤,不知她究竟经历过何等惨事,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意示安慰,道:“小璇,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来?”本是出于关心,待到后来,语气却微转严厉。
程嘉璇哭得全身抽搐,不断剧烈喘息,连话也说不出来,一见拦住她的是一向不放在眼里的李亦杰,满心的哀痛仿佛顿时找到了个宣泄口,一边抹着眼泪,哽咽道:“你别管我啦!我……我就是个多余的人,你让我自生自灭去!反正我就是该死,我当初就不该生下来!呜呜……呜呜哇……”盼着李亦杰再来询问,自己再将脾气闹得更凶,让别人也来为她担心、着急,而她偏就不领情,似乎如此才可缓解这一个月来所受的委屈。
李亦杰初见她时,太过意外,以致全然忽略了其他。等心绪逐渐平稳,忽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拉住了她乱打乱抓的手臂,肃容道:“这里是五毒教的地盘,寻常人不可能上得来。你只是个养在深宫中的小小婢女,怎会跟他们扯上干系?”程嘉璇一听,连他也不来关心自己,任她哭到断气也不会在意,双手交互,指甲狠狠在手背上拖过,划出道道血痕,哭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啦……让我走罢!”
李亦杰一只手仍抓着她不放,顾自做起了猜测,道:“莫非……是朝廷要与五毒教勾结?嗯……他们要扩展势力,镇压各地起义军,这也是大有可能……但又怎会派你交涉?我也不是瞧你不起,只是……不对啊?若你仅是来使身份,就算给对方骂了几句,也用不着哭成这样。难道……你是五毒教在宫中的奸细?”一念及此,手上力道陡然加重。程嘉璇哭道:“分明毫无瓜葛,你为什么要来无中生有?就算你李亦杰李盟主编故事的本领出神入化,还不如去当说书的。凭你的胡编乱造就来给我安罪名,你怎么不死了!我怎么又不死?”李亦杰一怔,以前在宫中与程嘉璇来往不多,但她待外人多是十分沉静,从没像今日般近似撒泼。再者每次遇上,她再如何不耐,也总会客客气气的称上一声李师父。这么一声充满恨意的“李亦杰李盟主”,语气及音调实有些耳熟。
这时陆黔从旁笃悠悠的踱了回来,边笑道:“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块可用之石。想是你们教主卓有远见,知道有朝一日在家门前会临上这么一件祸事,因此防患于未然,先将石头都撤去了。如此也好,我今日就不……”后半截施恩之言卡在了喉咙口,全因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就站在面前。一连数月,他曾想方设法的寻她未果,不期然在此时此地相见,顾不得李亦杰在旁,顾不得她哭得梨花带雨,只知这机遇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千万不能让她再溜了。立刻一个箭步跨了过去,扳过程嘉璇双肩,还唯恐认错了人,又仔细打量一番,道:“你是……哎?程嘉璇啊?真叫我找得好苦,你这小丫头片子八成是属老鼠的,一晃眼的工夫逃到山东来啦?这次我可不跟你打马虎眼,那秘笈你应该到手了罢?利索点交给我,那咱俩就两不相欠,互不相干,谁也不搭理谁了。否则叫我整天追着你,你在我眼里也算不上什么美女,我岂不冤枉?别啰嗦了,我喜欢爽快人,快点。别是给你独吞了?你的胃口比蛤蟆还大?”
程嘉璇心里对陆黔总也有些好感,还不想在他面前太过失态,努力顺了两口气,道:“那秘籍……我记着你的托付呢,怎敢或忘?只不过……”
李亦杰近来对“七煞至宝”与“秘笈”两词最为警觉,走在路上稍有耳闻,也要立即竖起耳朵。师父交代他趁乱夺回秘笈,自己却未能完成师命,常久耽着总是块心病。因此刚听陆黔开口,就忙问道:“说什么秘笈?你说的是魔教那一本?怎么,你有了线索?”
陆黔心道:“当年李亦杰曾与我争这秘笈,我糊涂一时,竟然中了他的圈套。老天开眼,让他得不偿失,强练内功受了重伤,贪求不该得之物,这便是报应了。我这回是想派人暗中取得,私下先练起来。若是给李亦杰掺进一脚,那就很是麻烦了。”刚才他太过激动,一时浑然忘记外人在侧,满心里只想着尽快将此事解决,以免夜长梦多,连声音过响也没顾到。连忙赔笑打着哈哈,道:“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咱哥儿俩一拍两散,各管各过,就是这样。”暗中祈祷他经自己一打岔,思路先乱。
李亦杰却也没那般好糊弄,道:“什么没说?秘笈原是存在华山,由我师父保管,后来……”说着话感到一直困扰在眼前的迷雾仿佛渐次散开,远处出现了一道亮光。但那突破口近在眼前,一时还没能准确抓住。
南宫雪顺着陆黔话意,沉思片刻,又上下打量程嘉璇几眼,道:“师兄,这位程姑娘……你瞧她这身段,这衣服打扮,活脱脱像极了某个人哪。”李亦杰听出她已摸出了门道,自己也就不再费心细想,忙问:“像谁?”
南宫雪不愿说得太过直白,道:“怪道我一早就觉眼熟。程姑娘貌美如花,不过若是再配上一张面纱嘛,那就更加完美了。”
李亦杰此时便再迟钝,也已听出了端倪,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见她眉目确是极为相似,缓慢抬起手掌,要做最后取证。程嘉璇一颗心千疮百孔,已坠入了最黑暗的地底。她今日连遭打击,先是江冽尘与纪浅念当着她面热烈交欢,那是摧肝断肠的心痛,击得她几无生念;而后未带面纱,就出现在李亦杰等人面前,终于是给他认了出来,又是极度的恐惧。她手边若有残影剑,收拾这几人是小菜一碟。然而她的高强武功全仗宝剑神力,如今她只怕连李亦杰一招也未必接得住。自己安危倒还在其次,却不愿沈世韵作为主谋的秘密揭穿。一旦给他确认,那就一切全完了。拼命挣扎躲闪,想将面庞埋入衣袖。或是像鸵鸟一般就地打个洞,埋下去就再也不出来。
李亦杰却不容她闪避,一手捏住她下巴,另一手仍呈蒲扇形散开,缓慢升高。在她面前虚挡,遮住了她鼻梁下方的面容。此时这张脸除了眼神透出中的极度绝望外,正是连月来屡次与他为敌的那位蒙面少女。
他一见之下,一股由心而发的愤怒猛然炸开,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恨恨的道:“原来真的是你!”
程嘉璇拼命甩手挣扎,语无伦次的道:“你认错人啦,不是我!不是我!”
李亦杰怒道:“不是你还会有谁?我现在总算知道,你几次跟我提到教徒弟,那是什么意思!你这十恶不赦的妖女,烧成了灰我也认得。程嘉璇,纸里包不住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有胆子做这些丧尽天良之事,就该知道总会有拆穿的一天。不过,你的确伪装的很好,连我也给你骗过去了。以前在宫中见你,只当你是个稍有些孤僻怯懦的小孩,平常话就不多,偶尔说几句,也是轻声细气。但好在心思单纯,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那妖女的身份,我和师妹也曾寻思过不少人,可从来就没怀疑过你。没想到如此危险的人物就在我眼前晃动,我竟始终无知无觉?这段时日你犯下多少滔天恶行,自己还记得住么?说,谁指使你干的?”
程嘉璇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大哭一场,全没心思与他细辨,抽泣道:“没有人指使我,你也别再问啦!别再难为我行不行?”
李亦杰恼道:“别哭了,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展现你的柔弱可怜,我也是不会同情你的。”
程嘉璇怒道:“你以为我在为你哭么?好,就算是我又怎样?你师父又没死,你来缠着我不放干什么?最多卧床休息几个月,还能让那老家伙多安分些。你有闲心东游西逛,向我问罪,倒不如趁早回去床头侍奉,做你的孝顺徒儿。否则若是他病发无人照料而死,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李亦杰气得半边眉毛微微颤动,道:“万恶妖女,犯下这等大罪,却仍然全无悔意!你最好天天去庙里烧高香祈祷我师父没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唯你是问。”程嘉璇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寿终正寝,难道也能怪到我头上?”看到李亦杰如欲吃人般的眼神,又甩了甩头,冷笑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去烧香是不打紧。但我是个邪恶的妖女,你说佛祖菩萨会满足我的愿望么?万一保佑愿望适得其反,我还算罪有应得,但因此害了你师父,那可就糟糕了。你敢冒这个险?”李亦杰怒道:“胡说!你给我住口!”程嘉璇道:“谁耐烦跟你说了?你不想听我说话,只要看不到我,自然永远听不到,大家方便。放手,让我走!”
李亦杰冷冷的道:“这样让你走了?然后你重以魔教妖女的身份,再去杀人放火,为非作歹?像你这样的人,我怎能放任你留在玄霜身边?别说是他,我只怕韵儿也不能安心。”程嘉璇也知道李亦杰没那么好打发,否则也不会赖在吟雪宫六年不去,因此一直只是垂首冷笑。听到最后一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道:“你说什么?”
李亦杰还没觉出异常,愤然道:“你起初进宫就是不怀好意,处心积虑的待在韵儿身边,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不管是谁,如果威胁到她的安全,我都绝不能饶!又是谁指使你来害她?”
程嘉璇嘴角牵动,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心道:“好极,原来我是白担心一场。先前还以为我的身份一旦给人知道,他自然会想到是出于韵贵妃之命,自此与她翻脸成仇。没想他对娘娘一往情深,已经成了个白痴,不惜自欺欺人,也要相信自己爱的是只小羊羔,旁侧都是巡伺的狼群?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再担惊受怕?哎,我只要他待我能像李亦杰待韵贵妃的十分之一,或是殒少帅待楚梦琳那臭女人的百分之一,我也就知足了。天下间有那许多相恋至深的有情人,为什么我的命就那么苦?”她冷笑时头颈深埋,肩膀发颤,口中声音似哭似笑。
南宫雪与程嘉璇本来不识,与她问话也不觉为难,道:“五毒教在中原的据点,不是谁都可以进的。怎么,你是办事不力才受责罚?你真是他们的奸细?”程嘉璇想到先前在道观中,纪浅念说过“既能做你义父的眼线,便也能做我们的眼线”,当时自己是一口应承过的。现在出了大门,那许诺也该即刻生效,含糊不清的道:“就算……是罢。”
李亦杰眼中骤然射出寒光,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算不算了?五毒教妄想侵占中原武林,遣人四处作乱,以卑鄙手段暗害各派首座,想让大伙儿溃不成军。就算你是给人当枪杆子使,所犯种种也是人人发指。天理不容,其罪当诛!”几乎便要隐忍不下,朝着她颈中一掌击出。陆黔心里挂念着秘笈,忙将程嘉璇拉到身边,道:“慢着,李盟主,在她跟我的事了断之前,你不能杀她。”
程嘉璇在密林中见陆黔待人点头哈腰,全没一点尊王霸气,原已对他失望,如今好感却又慢慢恢复起来,倒也不是因他护着自己,不过是喜见他与李亦杰对着干。
李亦杰冲动渐止,道:“是了,还有许多疑团尚待查明,我也不能贸然动手。程嘉璇,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会跟异族人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程嘉璇道:“没什么好处。纪教主说,让我去当眼线,我就照办。”
李亦杰冷笑道:“哦,你倒是够听话的。五毒教有你这样忠心的下属,真该说是他们的福气。那么除了做眼线,还有别的任务没有?”南宫雪心下一转,道:“你怀疑五毒教另怀野心,企图将计就计,从内部朽腐宫廷?”李亦杰颔首道:“甚有可能。古来权位之争,诸般阴谋层出不穷,稍一疏漏就着了道儿。即使你想不出,也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转向程嘉璇又是另一般态度,喝道:“还交待了你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纪浅念让你打掩护,本就是抱定了主意要牺牲你,这也就是跟黑道中人打交道的下场了,随时都是利用、背叛,你不够强,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他们对你无半分同道之谊,你还要帮他们隐瞒?如能诚心改过,或许还得一条活路。”程嘉璇冷笑一声,道:“随你说啊,李盟主!你不就是想帮我罗列罪名么?现在随你编造什么,我都认罪了便是。”听她语气好似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要维护五毒教到底了。
李亦杰心知在此事上再问不出什么名堂,又道:“对,你不是残影剑从不离手的么?所以刚才我一时没能认出。那剑在哪里?”程嘉璇想到残影剑从此再不属于自己,又一阵悲痛翻江倒海的席卷而上,不由再度泪湿衣襟。南宫雪道:“怎么,是交给你五毒教的主子了?”
程嘉璇不愿回答,用力咬着嘴唇,只作默认。李亦杰暗叫一声“不好”,拉起南宫雪的手,道:“雪儿,咱们快去看看!”奔到门前,不回身的说道:“陆兄,那妖女就暂时请你看管了。可别让她逃跑。”陆黔笑道:“你尽管放心,李盟主,我比你更想盯牢她。你倒不如担心,待会儿我俩一起不见了。”李亦杰沉默半晌,难以确定这是玩笑还是当真,但仍迅速作出了决断,道:“我信你,不会。”说完拉着南宫雪冲入观内。相比之下,还是残影剑更为刻不容缓。
殿内空空旷旷,放眼望去,器物尽收眼底。除了两张龙凤宝椅外,可说是一无所有,更别提残影剑的半点影子。室徒四壁,不存任何遮蔽之物,决计无处藏身,地面却又打扫得一尘不染,不似常年无人居住。料想是刚闻风声,便趁自己给人阻在门外时,乘隙脱逃。这情形已无须再看第二眼,拉起南宫雪又转身奔出。却见原本在殿前守卫的教徒也都散逃而空。暗暗后悔先前冲动误事,单盯了程嘉璇一个,否则只须能捉住一人,软硬兼施,严加逼问,想来也能有些成效。顿时一阵怒从心头起,指着程嘉璇喝道:“原来你是奉命行事,故意拖延时间,好给他们逃跑,是不是?还真是好忠心的奴才啊,为求给主子效忠,连命也不要了。”
程嘉璇见李亦杰刚冲入就立即转出,猜想他也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场面,这才尴尬退出,否则没人能使他如此狼狈不堪。阵阵剧痛侵袭着心脏,眼前发黑,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对李亦杰的问话只当作耳旁风。
李亦杰更怒,道:“纪浅念到底要去哪里?我不信你全不知情。快说!”程嘉璇自语道:“纪浅念……他们在快活啊,还要去……什么……”
李亦杰冷笑道:“不错,她得着残影剑,的确是快活了。”却没想两人所说全不是一回事。南宫雪沉吟道:“五毒教既能舍弃中原据点,想必不会是怕了我们几个。那是早有打算的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自然是回苗疆。”
李亦杰心想不错,将来只要再这么依样画葫芦,带人攻入苗疆就是。反正有断情殇作饵,不怕拉不到追随者。况且五毒教相对势力较弱,也成不起什么大事。定了定神,问道:“你不是一直跟江冽尘在一起?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他怎么不管你了?”
程嘉璇触到心头痛处,不愿多提,道:“就是他们在……快活啊。”李亦杰没目睹她刚才受辱经过,也不懂这话里何指,只当她是在东拉西扯,分散自己注意。语气更加严厉,道:“你是说他俩正在一起?”
程嘉璇误会了他话意,更误会了这“在一起”三字,只当李亦杰是冷嘲热讽。脑中回想起刚才情形,自己在场已是如此,等她这碍事鬼一走,两人再会做些什么,还不是都明摆着?这就如同戳在心头的一把快刀,痛得口唇血色全无。喃喃道:“就算是……罢……”
李亦杰恼道:“问你一句话,怎就这等困难?你就不能答得痛快些?”陆黔笑道:“李盟主,这一点你不能怪她。璇妹妹都当众说过了深爱着人家,那怎会再出卖他?所以不管你问什么,自都是一问三不知了。小璇,你在魔教总舵表白心意,颇有我当初就雪儿一事昭告天下之风范。很好,很好,很得我的真传,将来定然有出息。我欣赏!”李亦杰怒道:“你别打岔。他们可有提起断情殇的事?”
陆黔总喜卖弄情报,忍不住又打岔道:“据我所知,纪大美女一直以来就爱惨了江冽尘,不管搜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只要他一句话,那是二话不说,就可以拱手献上的。再说五毒教和祭影教又一向同气连枝,只怕你李盟主是没戏可唱了。”
李亦杰在密林时也听出纪浅念言词中处处维护祭影教,更有六年前在英雄大会,她就曾说过“我是江少主未过门的妻子”。两人间地位相若,旗鼓相当,有更深一层关系可称得是毫不稀奇。再说陆黔也一心念着谋夺七煞至宝,在此事欺骗自己对他并无好处。合计算来,多半便是实情。曲指计数,脸色也随之愈显惨白。嘴唇哆嗦着,几句话硬是说不出口。
南宫雪与李亦杰自小一起长大,多年默契,自然知晓他顾虑为何。憋在心里只会增惹烦扰,不如代他说了出来,还能让几人认清境况严峻,非得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缓慢的道:“若真如此,江冽尘此番可一举得获五件宝物,实力更超过了当年和硕庄亲王本人。如今还剩下三件宝物未落入他手中,也就是说,咱们要阻止他的野心,只有三次机会了。”
李亦杰和陆黔都默默点了点头。但这成功可能已是微乎其微,连败五次,又怎能指望在三次中时来运转?要说忧心最甚的还是李亦杰。陆黔这回对能否夺得宝物也不如何担心。能到手是最好,然若不能,听江冽尘口气,是指望成为天下至尊。将来要是正道真在他手下一败涂地,那就归顺大势所趋,设法帮他几次,拉拢交情,说不定他就能高低分配,让自己去当皇帝。但这么受制于人下,总有些不大甘心。程嘉璇想到宫中的两件宝物,那是答应过偷出来给他的。却也明知以他实力,尽可自行得手,到时自己这份人情送不出,他对自己的态度更不会有半分改观。脸色也是极其凝重。南宫雪不知她心中正对江冽尘大加称赞,还道她有所悔改,甚感欣慰,道:“师兄,依我之见,咱们可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依照原定计划前往赫图阿拉,会齐各路英雄。你想,那断魂泪与绝音琴的下落,我们尚不知悉,详察定然费时费力,其间耽搁不起。但江冽尘一次得了丧心魄和断情殇,他的下一个目标,定然也是索命斩。我们这一回,或许能赶在他的前头,那么事情还有转机。”
李亦杰道:“是,你说的不错,不错……不错……”初灭魔教时,他在外人口中就是个大英雄,可自己也知道,此事能获大成,首要还是暗夜殒的功劳。如非得他相助,只怕他们这一群人连魔教总舵的门槛都迈不进去。然而暗夜殒死后也未得正名,连一块墓碑都没筑起,他在世人眼中就还是那无恶不作,半途投降朝廷的奸徒“残煞星”。还有许多不明真相之人在背后唾骂。这或许是亲身参与的正派人士心觉受魔教中人相助,有损声名,因此将他功绩都瞒过不提。李亦杰与南宫雪二人之力,究竟势单力孤,也没法改变什么。再提起最后一场血战,正派竭尽全力,又折损诸多人手,竟还是走脱了魔教教主。这元凶魔头未除,大事仍是只完成了半截。他也并没偷闲,立即发动各派人士赴各地搜查,务必找到江冽尘,再加最后一击。而后得了沈世韵情报,便自然而然的带领着众人走上了一条新道路。自从争夺七煞至宝以来,他始终是抱着除魔救世的宏愿,上次的英名是个谣传,受之有愧,他并非是全无虚荣之心,却盼着凭自身实力,得到个堂堂正正的名声。历来事物都有两面,那七煞至宝也不例外,既能成就人,也能毁灭人。他所想的是集齐宝物,彻底除掉江冽尘这魔头。即使两人在年幼时曾是好兄弟,但他的恶行也到了罪不可赦之地,自己也不会因念旧情,就对他客气。不少人说只剩这魔头一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却总是不敢怠慢,果然江冽尘伤愈出关后,实力大增,少林寺一战,就给了正派一个重创。如今突然得知局势已呈显一边倒,从小听到的“邪不压正”仿佛都成了谎言。受到打击从未有如此之重,一时难以面对,只能干应着南宫雪,连说了三个“不错。”
陆黔微笑道:“我也赞成雪儿。只不过混战起来都是各打各的,少一个人就少了一个对手,那也没必要跟他们会齐了。”
程嘉璇神情冰冷,道:“现在你们已有了去处,与我再不相干,可以放我走了罢?”李亦杰听到她声音,猛地抬起头,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活力一般,道:“放你走?想都别想!在此事未能顺利解决之前,我绝不会让你离开眼前半步!”程嘉璇的倔脾气也冲了上来,昂起头道:“解决?怎么解决?你还想杀了我?那你杀啊!打死我就干净了。”
陆黔笑道:“小璇妹子,只要你尽早将秘笈交给我,我就保你如何?虽然我的话在李亦杰眼里没什么分量,但好歹也是一句话啊,你说是不?”
程嘉璇在他微带戏谑的邪气眼神注视下,不禁有些迷醉,想象着江冽尘待自己要能有这样温柔,十座金山也不换。道:“我几时说过不给你了?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可秘笈不在我身边,你让我怎么变一本出来给你?”陆黔道:“不在身边?那是在哪里?”程嘉璇向李亦杰两人望去一眼,低声道:“我奉娘娘和义父之命,击伤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随即就回宫复命。同时听说了正派打算攻打祭影教总舵这回事,当然急着赶去。百忙之中,我也没忘了那秘笈是要紧事物,带着它东奔西走,不方便是一回事,万一要是弄丢了,那可对不住你。所以就藏在我的房间里啦。别的宫女未经允许,不敢乱动,按理说来还是安全的。我难得回宫一趟,又没见到你,却给谁去?”
陆黔听她伶牙俐齿,一番话娓娓道来。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成我的不是了。”程嘉璇道:“是啊,可你不自改悔,还要来怪我独吞了秘笈,你说我冤不冤啊?但我还是不怪你的。”陆黔笑道:“那又怎样?你要让我随你回宫去取?”程嘉璇道:“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勉强。或者你到赫图阿拉等我,待我回宫准备准备,就把秘笈给你送去。”
两人几句对话,全传进了李亦杰耳中,不等陆黔作答,当即道:“不行!一旦给她回入皇宫,再想捉到就难了!况且韵儿还不知道她的真面目,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还要让天下英雄都来问一问她的罪。程嘉璇,你得跟着我们,不过我劝你最好别动逃跑的念头,不会有任何好处。”
陆黔笑道:“哦,怎么,非要置人家小姑娘于死地了?当真狠心,不像你李盟主会做的事啊。”李亦杰恨恨的道:“师父从小抚养我长大,待我视如己出,他就是我在世间最敬爱的人!这妖女竟敢……竟敢……怎能轻饶!”程嘉璇冷哼道:“谁要你饶啦?不过你别再叫我名字了,我听着怎么就想作呕呢?”李亦杰一怔,恍惚间觉得类似的话似乎曾听人说过,那也是一个意气风发,风风火火的少女,初识之际,就站在吟雪宫中,对他冷笑道:“没猜错,正是你姑奶奶。哼,胡为,谁让你随随便便把我的名儿告诉他啦?从他嘴里叫出来,可真是难听了十倍有余!”而现在那痴情的姑娘却已归于黄土。突然觉得这两个女子也十分相似,平素都是特立独行,却给一个不值得的冷酷魔头毁了终身,不同的是程嘉璇才刚陷入,尚有挽救之机,心里当真是不希望洛瑾的悲剧再重演了。
陆黔笑道:“行了,李盟主,我来替你看管。你不用为难,我一定寸步不离的盯紧她。”李亦杰紧锁双眉,也不知将这件大事交予陆黔是否合适,心里总是难以宽怀。但真要他整日盯着一个女子,即使对方还是个小女孩,也总是不大习惯。南宫雪微微一笑,打趣道:“师兄,你放心好啦。别的事我还不敢保证,要说死缠活赖的本领,陆……陆师兄可是第一流,绝对足以胜任。”陆黔望着南宫雪如花笑靥,心思又不安分起来,真盼那笑容能属于自己。而每日一早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那真可称得是赏心悦目,人生一大乐事。程嘉璇冷哼道:“晤,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专门盯牢我?我有心想逃,谁也拦不住我。我要是真心不逃,八匹快马也拉不动我。寸步不离么?那你连我洗澡睡觉也要看?”陆黔笑道:“别自作多情,你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南宫雪笑道:“你这贪花淫贼,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说这种话?”随即又觉这两句话大是不妥,倒像前几日他与纪浅念低俗谈笑一般。要是自己也成了那种随便的女人,可真不要活了。不由羞红满面,啐了一口,转身快步跑开。陆黔笑了笑,想再开口调笑几句,但觉程嘉璇性子死气沉沉,没半分趣味,也就作罢。拉着她跟上,心道:“李亦杰若是同意我寸步不离的守着雪儿,那才高兴。”程嘉璇刚一感到他手搭上自己胳膊,心脏立时“砰”的猛跳一下。
此后一段赶路,程嘉璇时不时的还想偷溜,使出各种花样,手段时常精妙得连自己也要佩服。却总能被陆黔看破,李亦杰也是冷口冷面。有次原以为已将他们甩开甚远,不料刚一拐过巷口,又被截住。不请不愿的踉跄跟随,忍不住连声骂道:“狗杂种,兔崽子,直娘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李亦杰……”陆黔举起拳头,在程嘉璇脑袋上“咚”的一敲,道:“闭嘴。”
程嘉璇恼道:“我又没骂你,你打我做什么啊?喂,我知道你与李亦杰八字一向不和,不如趁此机会做了他,一举夺得南宫姊姊芳心。”陆黔淡笑道:“瞧不出你这小丫头片子懂得还不少。连离间计也使出来了,我是此道的祖宗,你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程嘉璇哼了几声,指甲狠狠掐入掌心。陆黔道:“没见过你这么莽撞的,这么不停口的骂,就是送上门给人家提防。你就是真厌烦李亦杰,表面也得装着一团和气,在他全无防备时,悄没声息的给他一刀。杀人不见血,那才叫作高明。”
程嘉璇忙拍手赞道:“高明!原来你早已想好了对策,我慷慨大度,把机会让给你便了。你打算几时动手?”陆黔笑道:“这叫借刀杀人,又是给使滥了的。没瞧出你良心倒黑,我虽说跟他有些过节,可也没必要杀他。要得到雪儿,就要让她真正心甘情愿的嫁我。如果我杀了他师兄,一旦给她听到,即便她本来爱我,迫于道义,也不能再跟着我了。你知道那姑娘脸皮薄,最看重别人对她的评价。而且你不知道,让李亦杰活活气个半死才有意思,看他那张白脸变成黑脸,真让人乐翻了。”想到那情形就忍不住微笑。程嘉璇道:“那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呀!好比有些千年疑案,也是始终没人能查清。”南宫雪听到身后两人尽谈些杀啊死啊的,一边咯咯直笑,转过头白了他们一眼,道:“你自己没个正经也算了,别教坏小孩子。”
陆黔笑道:“一个人本性要坏,也不是别人能教出来的。是不是啊,小璇妹子?”程嘉璇支吾了几声,她总盼着能与江湖上人物平起平坐,即使年龄小了些,那也是“年少有为”。听别人称她小孩子,无论是轻蔑,还是为此会对她特别照顾些,都是极为厌憎。等南宫雪转过头,才悄声道:“喂,未来的皇帝,你能不能辜负李亦杰的信任,放我走啊?我正有要事在身哪。”陆黔道:“说得好,不过你去掉那‘未来的’三字,就更好了。”程嘉璇无奈道:“那好,皇上……行不行啊?”陆黔笑道:“哎,真受用。当了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可不能再像个小混混奸猾无德。你说难得有人信任我,我还要辜负他,那不是太无耻了些?人生有所为,有所不为,像这种背信弃义之事,那是不能做的。”程嘉璇哭笑不得,道:“你不是向来踩着尸体向上爬的么?这回怎的转性了?”陆黔道:“一个人突然良心发现,想做个正人君子,也是有的。就像强盗一辈子打家劫舍,最后突然发了善心,就此洗手不干。都是劝人行善积德,哪有劝人为恶的道理?”
程嘉璇噘了噘嘴,道:“你就是存心跟我作对嘛!以为我听不出来是怎的?”陆黔笑道:“是啊,路上无聊,不说几句玩笑话怎么打发?你可不像雪儿,哎,总是像一滩死水,也真无聊。我倒想试试能不能把你的脸气绿?”程嘉璇心道:“我早听过陆大寨主的名头啦。你刚归降入宫时,我就愁着没机会让你认识我。现在你能跟我说话,我很开心的啊。根本不生气,脸又怎么会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后程嘉璇听了陆黔所说,对李亦杰极尽谦恭有礼之能事,不仅再不逃跑,再对他说话也将语气装得温婉,盼能放松他戒心。不久与南宫雪成了好姊妹,然而李亦杰对她的态度却没任何改变。程嘉璇万分泄气。直到一日在饭铺中打尖,这才突然想通,索命斩也是七煞之一,自己若能弄到手,同样是一桩人情。倒不必死盯着断魂泪与绝音琴不放。自此是真正坚定了心意,便再有八头大马拉她,也是不走的了。
一连赶了多日,几乎都是马不停蹄。这一天总算在正午赶到了赫图阿拉。这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烈的时候,但荒村中仍可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杂成堆,手握锄头,挥汗如雨的江湖豪客,这情形一看可知宝物尚未落于人手,甚至连它的下落也还没找出来。但毕竟是一个多月的辛劳,地面坑洞均已挖下极深,有几处只能看到冒出个头顶,那人还在不停挖掘,就怕这索命斩落到别人手里。放眼可见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只是仍没人找到正确的冥殿位置。程嘉璇刚到村门前,迟疑了一下,有些胆怯进入。在场帮派都是给她欺上山门大闹过一场的,有几位掌门比武后更伤重不治而死,可说是人人与己有深仇大恨。若是贸然入内,只怕就给他们乱刀分尸了也是毫不夸张。有几个见了李亦杰,都道:“盟主回来了!盟主回来了!”
程嘉璇紧张的盯着李亦杰,只怕他上下嘴唇一碰,就将自己身份揭穿。不料他只是微笑着询问了几句别后近况,就鼓励众人再去忙活,对自己之事竟然只字未提。又惊又喜,第一次对他有了感激之情。同时却也怀疑他故意示好,会不会另有企图?总不见得是自己近来的讨好生效?也或是暂且搁置,等寻到了宝物再来收拾她?
李亦杰远离众人,找了处空地,拿来几把锄头,分发完毕后也埋头挖了起来。南宫雪自是紧跟在他身边,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江湖情侣常追求的“男耕女织”般平凡生活。如今他是在田里犁地的丈夫,自己是手拿毛巾,站在一旁,随时给他擦汗的妻子。想着时心里一阵甜蜜,又一阵羞涩,暗想:“我和师兄,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陆黔拉着程嘉璇,另选一处,道:“咱们也动手罢,别给人家说是偷懒。”程嘉璇有些胆怯的看看四周,荒村中到处都是正派中人,这情形就如深入狼窝虎穴一般。说也奇怪,她扮作魔教蒙面少女时,几乎是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但一旦脱去面纱,将本来面容暴露人前,就另有一番胆小瑟缩。小声问道:“他们会不会认出我来?”陆黔道:“放心,你是李盟主带进来的,没人敢来轻易冒犯你。再说大伙儿各忙各的,谁有闲工夫理你?那索命斩可比你的脸好看得多了。”
程嘉璇心中无奈,但周围尽是弯腰苦干之人,自己始终站立不动,反倒是有些异常。她辛辛苦苦才撑到了现在,可不想栽在他们身上。只能认命一般接过了锄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掏挖着,一边又在转动眼珠,想着心思:“韵贵妃娘娘上一回在古墓中没能找到索命斩,又不愿再来一趟,因此就想利用着他们去给自己寻宝。可既是这目的,却不告诉他们秘道所在,那却是为何?”她早已习惯了凡是事有蹊跷之时,多半便是暗藏阴谋。但她还不想去给别人说,只在心里默默分析,好一会儿终于有了些头绪:“此举必有深意。那秘道是作逃生之处,娘娘有意隐瞒,莫非真给传言说中了,她是打算在古墓内弄些手脚,将正派人士一举剿灭,却不让他们有逃生的机会?这些人辛辛苦苦,到头来还是在给自己挖坟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她心里总觉索命斩该是藏在冥殿某处,没准还真在那两具棺材里。此事非同小可,她不愿去提醒旁人。一不留神,手中锄头狠狠砸中脚趾,“啊”的一声低呼,痛得皱紧了眉头。
陆黔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想借机偷懒啊。你要是坐到一旁休息,那才真正显眼了。”他也是抱着捡现成便宜的念头,手上只摆了个样子,悠闲的晒着太阳。但看程嘉璇遭了殃,改不了冷嘲热讽的习惯,又说起风凉话来。
程嘉璇抱着脚尖直跳,顺势跌坐在地上,心道:“再这么傻乎乎的挖下去,挖他一年半载的也未必有用,那冥殿修建可是桩浩大工程。江……圣君……和纪浅念如今是去苗疆,但我也不信他能有兴致常住,心里一定还是挂着七煞。我若能在此之前得到宝物,再回宫取了两宝给他,大献殷勤,他总能记着我的好处。让他们在地上挖,我先悄悄下地宫去找出索命斩,就从小道偷溜。这些人晚一刻进去,就是晚一刻踏入鬼门关。也说不定宫里的杀手要等他们得到索命斩,这才动手杀人。一直找不到,大概就不杀了。我还做了件好事,救了人性命。就算是将整个冥殿翻过来,也要找到!就不知……哎……不知那位原公子……他也是肯定要来的,我可没把握争得过啊。要是好言好语的求一求他,不知行不行呢?但日后若是给他嘴快说出去了,倒显得我没诚意。人家纪浅念身为一教之主,可是把维系全教命脉的镇教之宝都送给他了,这份心意说来总是珍贵的,我不能落于人后。”
陆黔抬手在程嘉璇眼前晃了晃,道:“小璇妹子,女孩子太懒,当心将来嫁不出去。听到我说话没有?”程嘉璇灵机一动,轻轻扯了扯他衣袖,脸上堆起了自己有始以来最温柔的笑容,道:“陆大寨主……不,万岁爷……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好……”陆黔全然不为所动,只当她说笑一般答道:“是啊,我也知道。怎么,你爱上我了?”程嘉璇学着纪浅念,扮作妩媚的微笑,柔腻着声音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最早看上的是你,可又很少有机会见你,后来见到江圣君,我就移情别恋,爱上了他,现在我一心一意爱他一个。否则当初……只可惜你已经有了雪儿姊姊。”陆黔笑道:“那有什么?雪儿是正宫皇后,谁也动摇不了。将来我还会有不少爱妃。你么……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大概正、从二品都是排不上号了,做贵嫔如何?倒要想想赐何字封号。”程嘉璇也知他不过是随口说笑,不必当真,道:“什么叫中人之姿?是说我长得很一般么?”陆黔自语道:“中人之姿,中人之智。那确是太过寻常。怪不得不讨人喜欢。”程嘉璇仿佛没听到他挖苦,自顾问道:“是怎样的女人,才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爱得要死要活?对了……我也不问别的,你不是认得楚梦琳么?她的性格作风,都是怎样?”想到可以向昔日楚梦琳的旧友打听,这可比听玄霜几句东拼西凑来的线索管用得多,双眼都兴奋得发起光亮来。
陆黔打量她几眼,脑中又闪现出楚梦琳古灵精怪的身影来,淡笑道:“你跟她,没什么可比罢?”程嘉璇早将楚梦琳视作头号情敌,即使她已死去六年,但每想到江冽尘对自己绝情,仍会在心里念叨着她名字,反复咒骂。又听陆黔这话分明也是在偏袒楚梦琳,强忍醋意,道:“说嘛!说嘛!”陆黔早有意让楚梦琳也做自己后宫爱妃,但碍于江冽尘和暗夜殒,这些话可不敢在嘴上乱说,只好在心里将两人相处情形详加回味,有时脑中天马行空,又添加了些本不存在的琐事。后来梦琳身死,他这份爱慕更加无人可说,也没人会耐烦听他对魔教妖女是如何思念。这回有了现成的听众,即使再如何不解事,总也是个好机会。一拍大腿,也在她身边并肩坐下,清了清嗓子,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从楚梦琳的外貌身材,讲到衣衫色彩,讲到两人如何相识,自己在客栈中如何向她恭维,终于使她放下戒心,答允同行。那几句话是他在脑子里回想了六年的,至今已能倒背如流。什么“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在下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什么“一见你这般国色天香的美人,立愿倾世间所有,想同你多说一句话,引你多看我一眼,如能见红颜一笑,‘即死可矣’。”此外又有些新想出的情话。程嘉璇听了并不觉肉麻,反而暗暗赞许,用心记忆。两人一个说的起劲,一个听的起劲,不觉时辰飞渡。
直至村口有人叫唤道:“开饭啦,开饭啦,刚出炉的大饼馒头!”原来是个挑着扁担送饭的乡农。正派群雄早料到挖掘古墓须得打持久战,又不想另费时去饭馆。于是早在刚到之日,就在近旁的一家村庄中雇了些农户,让他们每到三餐饭点,就到集市上买些吃食送来,银钱和跑腿费都是大把大把的给。那些农夫若是在田中耕地,只怕几年也赚不出这个数目,因此听后都是十分乐意,争抢着想来送饭。众人手头倒也从不小气。而为了争取时间,饮食自是越简单越好。
众人暗中都怀着另一层想头,彼此心照不宣:“别人休息,我不休息。若是天幸挖出了索命斩,那也不必声张,偷偷藏起来便是。等风头一过,宝物可就成了我的。”若是凭武功争夺还能一决高低,惟有这不声不响最为防不胜防。因此各人均是争分夺秒,唯恐给旁人抢在前头。有的将馒头塞进嘴里,大嚼个三两口,匆匆咽下。有的一边挖,一边手里还拿着半张大饼。能让这群秉性高傲之人如此全力施为,自都因贪图索命斩之故。
程嘉璇这才想起自己一时喜极忘形,竟然忘了最重要的计划。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苦苦熬到晚上。各人几乎都是不眠不休的挖掘,村中仍是四下里一片忙碌。程嘉璇这回十分积极,主动拉了陆黔到一旁挖掘,刚想开口,陆黔先道:“上回说到哪里?对了,楚梦琳在谢家庄一场大闹,火光冲天而起,墙上鬼影幢幢,实则是大厅中映出的剑影。谢家五虎已给她折腾的动弹不得,寒夜剑光,上场的是谢老三的第六个弟子……”程嘉璇忙打断道:“停!楚梦琳的事先放一放,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陆黔正说得兴起,突然给人打断,浑身都不舒服,心想她哪会有什么秘密。但自己已讲了这许多,应付几句也是应该,没好气地道:“什么?要说就快些。”程嘉璇低垂下头,声音也压到最低,道:“你知道古墓中最珍贵的宝物,通常是藏在哪里?”陆黔不耐道:“我又没盗过墓,怎么知道了?”
程嘉璇道:“我就猜到你不知。那都是墓主的陪葬品,自然是存放在冥殿。索命斩是当年和硕庄亲王所用的一把宝刀,我看多半也是在此。咱们在这边捣腾,再如何神速,也比不过他们干了一个多月。那就只是浪费时间。就算给他们找到了通道,古墓中机关重重,只怕还没等到达冥殿,半途就已栽了。现在我知道有一条直达的秘道,若是从那边走,不出一会儿工夫,就能深入地宫,取出索命斩。就让他们继续在地面上忙活去罢。”
她声音低如蚊蝇,说得极是神秘,陆黔却没显出几分惊奇,淡淡的道:“此话当真?为什么跟我说?”程嘉璇道:“因为单凭我一人之力,不足以取得宝物,全身而退,只能寻个同伙合作。正派那群伪君子假仁假义,只怕得到后立刻翻脸不认人。李亦杰又太过木讷呆板,索命斩到了他手里,别人就再别想染指。因此就属咱俩还比较熟,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便宜了你罢。”心想若是坦白求人帮忙,对方只会大摆架子。越是将此事说得施恩一般,反而能令他心存感激。但这语气自己并不擅长,因此说时稍显生硬。
陆黔道:“待会儿是谁翻脸不认人,那还难说得很。实话跟你说。我是过河拆桥的祖宗了,你跟我玩这一套,还嫩了点儿。”程嘉璇笑道:“那又怎样?都说艺高人胆大,你要是担心对付不了我的诡计,那可就算自认艺低。”陆黔冷笑道:“还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这两手我都各有一套,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再收回了。这个消息,你就这么便宜卖给我?”
程嘉璇道:“你也知道是卖给你,我当然有条件。”陆黔冷笑一声,捡起一根树枝,两指一错,折成了两段,拿着其中一截把玩,道:“好,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条件。”程嘉璇脸上却是微微一红,跟他商谈时还可高谈阔论,这回竟连他双眼都不敢直视。偏转开了视线,道:“条件就是,你得第一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