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努力抑制着,但眼神触到令狄那不断流血的断指口,归箔还是忍不住抽涕;他的无措害怕,令狄都看在眼里。
“很疼,归箔,替我吹吹,好嘛?”话语依旧轻柔。
闻言,归箔止住一节一节的气,用力点头,凑近了些,学着平日里令狄的做法,小心翼翼的吹着,可血啊,一点也没有止住的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令狄,还在流血,我该怎么办啊。”
归箔恨自己养尊处优惯了,遇事却毫无办法。
见他低头一直哭着,令狄无奈的摇了摇头。
“从前都是我哄你,你今日便别哭了,哄哄我,可以吗?”
“………好,可是……我……呜……你……你这个笨蛋,混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不要变成这样……”
控制不住的哭声,低不下来的语气,爆发的悲伤瞬间炸开了怀,归箔埋在令狄怀里,一边吼着,一边任由泪涕泗横流,他承受不住,真的承受不住了。
“别,别这样,不要离开我,母后已经走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令狄,求你了,不要,不要离开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一遍又一遍的恳求重复,归箔心底的不安,令狄又何尝不知道呢。轻轻叹了口气,令狄很想摸摸归箔的头,就像从前一样,可他…已经不能这样做了。
“归箔,你别怨陛下,莫安是狐妖,是他迷了陛下心智。”
顿了顿,又道:
“皇后娘娘与……我,都想你好好长大,看到你……成家立业,当一个受人爱戴的国主。”
令狄的声线很温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微仰着唇角。
“我记得某人说过,要当千古明君呢。”
头靠着铁架,有那么一瞬间的无奈,没办法了啊,他看不到了……
“别,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归箔的声音已有些哑了,令人心疼。他不知道发生了,但他有这种预感,令狄,要离开他了。
“我珍惜生命,但后来我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珍贵的……”
“归箔啊,遇见你,人间值得。”
逐渐空洞的眼神,令狄仿佛在一片白芒中,看到了过往的一切,有玄苏、文曲、临阳、胖虎,还有……归箔。
傲娇的归箔,生气的归箔,撒娇的归箔,难过的归箔,一路行来,原来他们已经经历这么多了。
“归箔,对不起…”
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轻轻阖上双眼,令狄释然。身体闪着微弱的光晕,缓缓融入到白芒中。
这便是归宿……也挺好。
渐渐没了温度,归箔感受到了令狄的变化,头靠着的怀抱,渐渐消散,直至触上冰冷的铁架。他不敢抬头看,因为他无法接受,亲眼见着他在意的人……变成虚无。
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缓而跪下。
空荡荡的铁链悬在空中,就像归箔的心,冷得发寒,沉得直坠。
他是熙极国唯一的皇子,是掌上明珠,是万人之上,是谁也羡慕不来的富贵权势,但现在,他靠着虚无的铁架,突然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依赖。
再也不会有人哄着他入睡、为他变戏法,再也……没有了………
熙极国的小皇子啊,年仅十三,便再也不会笑了………
茫茫的柔光晕开,涤荡进每个人的心灵,一圈圈涟漪由中心往外,柔和温暖。这一圈圈的灵气穿过结肉体,到达灵魂深处。
莫安仓皇躲避,还是被那光晕触及。一缕黑丝自他眉心夺出,消散在空中。随即,艳丽红赏萎缩倒地,人形不见,只冒出半截尾。
这狐尾只余半,皮毛上仍有着各种伤口,已结痂的,露着皮肉的……是兵器遗留下的痕迹。
来不及细看的明阳皇也被光晕穿过,浑浊的眸子里红光破碎,有片刻茫然。
这光晕也到达玄苏身前,伤势顷刻恢复,可玄苏并没有觉得轻松,拍打的节奏停滞,一双星辰眼黯淡无光,怔怔的出神。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令狄最后……留与他的话。
玄苏,照顾好自己。
脑海中浮现令狄那张笑颜,一如第一次见面那般,眉尾上扬,毫无攻击性。
他总是这样的,胆小懦弱,却极尽努力的对身边的人好,唯恐谁会受伤,偏生这次,一点也不害怕………
眼前的景象迷幻扭曲,时空在不知时扭转,昏光隐去,夜幕无月,层层黑云遮盖了天际,寻不到光亮。
荒野上,寂静无人,魔头的戏谑声尤为明显。
“这场戏,你觉得如何?”
玄苏一言不发,他哪………还有气力,去回应祂。
魔头的兴致颇高:“莫安以狐媚术控制了明阳皇不假……”
祂观察着失魂落魄的玄苏,转而又言:“可若是明阳皇无意,又怎么会任其摆布。你真以为他信你、信苏珈珈?”
“熙极只知苏珈珈,不知明阳,你以为一个帝王会忍受这样的情况?”
“明面上,他对你好,讨好苏珈珈,背地里却培养兵马,这场戏他做了九年……”
再次看了看毫无反应的玄苏,低了低头,嘲笑般喧笑:
“你是不是觉得,明阳皇不会做的这么绝情?是不是觉得,如果没有莫安,只是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
顿言,转而大笑。
“哈哈,你错了,大错特错!”
讲到此处,魔头收了声。阴沉的脸与玄苏很近,看着他失焦的眸子,缓缓而言,字字诛心:
“莫安只是将这件事提前了。”
“别说了!别说了,滚,滚,滚!”
玄苏咆哮着推开魔头。他组织不出任何的话,也不想听到任何话,捂住双耳,脑子如针扎般。
魔头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玄苏,尽管频繁的使用魔力也牵动了祂的内伤,祂还是很开心。
“你想想那些人,他们一个个都死的多惨,多好的人啊。”
似是回忆,魔头唇角勾着残忍的笑。
“想想那位皇后,母仪天下,晚年却自刎于宫前,你可能还不知道,她的尸首被扔去了乱葬岗,啧啧,一国之母。”
“别说了……”
玄苏的话里带着恳求,可他越是这样,魔头就越是癫狂,越觉得有劲。
“再想想你的伙伴,断指之刑,十指连心呐,那得多痛啊,最后还是自毁灵体,灰飞烟灭……”
“别说了……别说了…”
“啊,还有那位李公公,万箭穿心,就为了给你送信。死后也不得安宁,被截去了双腿………”
“玄苏,他们都好惨啊,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啊。”魔头的声音越来越高,仿若一个疯子。
祂的话,将所有隐藏的阴暗摊开在玄苏面前,将那些他不敢知道的、不愿知道的外衣撕裂,逼迫他接受残忍的真相。
“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
一切都到了临界点,理智和神智都被狠狠地砸碎,玄苏终于崩溃。周身的灵气暴涨,肉眼可见的灵气涌来,争先恐后的压缩在玄苏身旁。
无数的石子变成大山,沉沉的压在玄苏心头,将那片纯净的土地砸的稀碎。
是这世道变了,还是他真的从没有看情过。明阳皇……明阳皇,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狠心!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他何曾有过返心?李公公,皇后,令狄,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身体就如同下一秒便会裂开了,同时撕扯着玄苏的脑海,随着灵气的纳入,周围的草地迅速枯萎,方圆百里的林木失去生命力,但玄苏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感受到的,就是痛苦。痛不欲生,痛彻心扉,从外表痛到骨子里,从身体痛到灵魂,痛得他不敢停下。
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光裂,似乎是承受不住这么庞大的灵气。已经快要撑破,意识陷入混沌,玄苏躺在一片空白中,蜷缩发抖。
好痛……好痛。
就这样……死了吧。
也好,与惊尧大哥和令狄一样,得到最强的力量,至少,可以重创祂吧……
剩下的,都交给苏珈珈吧……
啊……苏珈珈……对不起………
就在玄苏已经接受了爆体而亡的命运时,一点点的透明的胶状体集结在光裂处,将那些外泄的裂口堵上,恢复原状。这些白浆状抚平玄苏的痛楚,沾着温柔,轻轻舔舐着伤口。
你总是乱跑,这下,我就能知道你在哪了。
嘿嘿,我提炼了这么多三荩果,应该够了吧。
再也不会跟丢了。
朦胧中,有人的声音传进玄苏的耳里,像是心语,又像是某段封存的记忆。脆脆的,毫不掩饰的欢喜。
仿佛过了许久,但在玄苏耳中,又只是须臾。
呜呜,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好想你。
语气从开始的欣喜若狂,变为小心翼翼、试探,又有着失落。
原来,不是你啊……
对不起……我会等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了吗回来了吗?
还不回来吗?
没关系,我会一直在。
回来了吗?……没有……
这一次,你回来了吗?
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等你。
你还会……回来吗?
情绪从急切到浅淡,嗓音从清新到低沉,环绕在玄苏耳际,玄苏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一世又一世的等待,一世又一世的失望,但他从未放弃。依旧在等那个人回来。
是谁呢,是谁那么执着,又是谁,值得被如此等待?
呼唤声渐渐清晰,画面也逐渐显现,一身黑衣,轮廓在模模糊糊中清明,硬朗挺拔。
玄苏,别怕,我在。
一语惊醒,光裂尽数消失,痛楚皆被排除在外。
那张脸,让玄苏麻木的心重新跳动,血液流动;那一声“玄苏”,化了冰冻的寒,放了暖洋的光,让玄苏感觉,自己还可以站起来,还可以睁开眼,放开自己。
体内无处安置的力量化成蒲公英状,散成一朵朵飘开,带起晚风,飘至远方。落到地面,荒地新生,那些被掠夺的光采,焕然新生。
“我给他们下了散灵草,只消十日,便会灵体散尽,只余空躯。能解散灵草之毒的,只有灵兽血。”
感叹毫无温度:“明明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再不济,也可以稍微等些时日,但他们没有,玄苏,看清楚了吗?”
祂盯着玄苏那双麻木的眸:“人类就是如此自私,从不给异族容身之所,偏偏他们占据了世间,是天道不公!”
转而又语:
“你之前救了他们,是你,害死了那只灵兽。”
这番话萦绕在玄苏耳边,悬在脑海里,阻了思绪。星光湮灭,月色似乎染着殷红,在这夜里,人性凉薄。
然而,光晕升起,驱散血色,风起拂过,衣袍轻柔飘起,洁白的柔光散开,宛若皓月,使这夜,显得不那么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魔头觉得,完整的他回来了。
装满星辰的眸子缓缓转来,熠熠生辉。似是星际流转,灿若星河,每一轮都是月色。
他无法判断谁是谁非,无法站到谁的立场,但他知道,他要救胖虎。
这显然出乎了魔头的意料,但转念一想,便知为何。
“强行借灵,你可知这样,会爆体而亡。”
玄苏不答,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状况。可那又怎样,他必须要做。
“好,很好。”
魔头被这光灼开,魔气结界也出现裂痕,一切都不可阻挡。
咔嚓。
结界碎裂,人群中忽然出现两个身影,将众人吓了一跳。有眼尖的看清两人,嚷嚷着叫唤起:
“是魔物!快跑啊快跑啊。”
顿时纷成乱粥,各自分散。
然而金光灿灿,光柱升起,灵阵绘成一座宫殿,所有人被困在其中,不得迈出。脚下流光闪烁,自成规律,坚不可摧。
而后,一道金光投来,罩在玄苏身上。撑破的灵气便随着牵引流出体内,散去了天地之间。
黑影闪现,人如利刃,疾驰而来,圣洁灵气顷刻转变,黑压压的魔气匀成气状,在两人交手之间碰撞。
一击,胜负难下。
两道身影错开,分立在玄苏面前。不待立定,又是残影闪过。空气被分割,饶是不修灵的凡人,都忍不住颤栗。
“这……这……怎么有两个魔物。”
“他们………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废话,都是魔物,哪有好的?”
在众民恐慌之中,白衣猎响,从天而降,落于胖虎身旁。
沉稳脸庞凝眉凛然,手中金光酝出,靠近流血的伤口,缓缓渡入灵力,修复其伤势。
见扶丘替胖虎疗伤,玄苏那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这边,魔头一直在找时机打破灵阵,加之两人打斗之中魔气外溢,在其中乱窜,金光已有些不稳。
看金色暗淡,魔头还有一瞬喜,然而下一刻,光辉又再次流转起来。往下瞧去,竟是扶丘腾出了一只手来加固灵阵。
眸下杀意波动,奈何被苏珈珈死死缠住,脱身不得。
其实,苏珈珈也并不好受,他本就受了伤,尽管有扶丘法阵的加持,也只能是强撑着与魔头抗衡。
万千碰撞,魔气横生。
这般交手,竟是叫人看都难以看清,更遑论插手其中了。难解难分,苏珈珈与扶丘联手与魔头不分伯仲,只看谁先露出破绽。
不多时,玄苏体内的气息平稳下去,微微脱力,法阵渐弱,他正关注着场中局势,后背却是一凉。
本能侧身,袭击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