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爹爹的话来说,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他就算跳楼也没想到过自己的亲闺女竟然会在这种烂时代里成长。
不过孩子她娘死于难产这种事,他倒是曾经想到过,只是没想到现实也会真的这样。
我今年已经十五了,爹爹在我十二岁时就被人打死了,打死我爹爹的那些狗全是村长家的下人。
这我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少女,肯定发过誓要为爹爹报仇,而且是不计任何代价。
只可怜我身单力薄,爹爹死后我甚至连日子都没法过了。家里本来就穷,我长得又一副小小的模样,一边独自咬牙哭着干了几天田里的农活,一边拿出家中的积蓄被村里人半哄半赚着为爹爹发完丧之后,竟然病倒了。
当时家里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我请不起大夫,整个人高烧不退,烧得如同身处爹爹给我讲的故事里的火焰山一般。我在床上不知躺了多少日,以为自己就会这样跟爹爹去了,但杀父之仇还未报,心中实在不甘。可是我没力气下床了,白天听见村子里的人从我门前经过,我想喊,但也发不出声音!嗓子疼得很!
晚上的时候,只听见外面在下雨,雨声伴随狗声,还伴随着我清醒之时心里的骂声。
还好,村子里的陈大娘连日不见我,便寻到我屋里来,发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我就这样得救了。
于是病还没好全时,老子就又发了一个誓言——老子以后要嫁给陈大娘的傻儿子,照顾他们母子俩一辈子!
我发誓的时候陈大娘也在,她听完乐得呵呵的笑。她又怜我一个小女娃娃今日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便一直收留我在她家吃饭。说只待我再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点,她就让我跟她的儿子成亲!
还乐呵呵的说等我们成完亲后,她就可以抱孙子孙女了。
我也跟着傻乐。
光阴一晃,三年过去,现在的我已经十五岁了,可以嫁给陈大娘的傻儿子陈大狗了。
我催着陈大娘给我和大**办婚事,但事到临头陈大娘却有些想反悔的心思,她对我说:“小越,你虽然长得不怎么行,可是我那儿子却是个傻瓜,我实在是忍不下这个心将你嫁给傻大狗啊!这是在糟蹋你,糟蹋你一辈子!大娘死了以后还怎么敢去见你爹娘?”
我喜欢陈大狗吗?
怎么可能!
但我对陈大狗除了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都有!大狗虽然傻,可是他好宠我的,家里什么事都抢着干,我想爹爹哭的时候他还会跟着我一起哭!
我对陈大娘说:“大娘,没有你,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现在得来的光阴都是拜你所赐,我从小没有娘,心里早已认你作娘了!我是不管大狗什么样,都愿意嫁给他的!我这个人心口合一,当年说了的话一定会去做!大娘,你就挑个日子吧,咱们不要嫁妆和彩礼什么的,在村里过个场子热闹热闹就行了!”
陈大娘听完连连叹气,直说她的傻儿子是傻人有傻福,可是感叹完毕,她又来劝我,说我年纪小,不知嫁人的轻重,她不能害了我。
陈大娘真的是。
不就嫁个人吗?什么轻什么重的,净说些让我只明白字面意思的话。后来我下了好大的一番功夫,磨了好几天,才终于将陈大娘给说服了。
我跟大狗的婚期完美的定在下个月了,我很开心。
这天,我怀里揣着银子,手里牵着大狗,我们俩一起上街去买盐。在街上忽然遇见了荣归故里方才几日的探花郎王树,据说他现在已经改名字了,不过我没放心上,也就忘了。
王树与我们是一个村的,他爹是村长,儿子高中探花郎的消息一传来,连着在村里摆了几日的酒席,走到谁家,就要把谁家的茅草都给从房屋上笑下来。而我心里很难受,不止一次在自己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坏人都过得这么好?
今日冤家路窄,已是来不及避开了,我只能当做没看见,拉着大狗自顾自的走。
老子下个月要成亲了,不想惹事!
哪料这个王树是真的像狗一样招人烦,非要跑来把我拦下,说道:“我如今已中了探花,你晓得吗?”
“晓得。”我压着脾气回他。
大狗在旁边则拍掌大笑:“探花!探花!小越我也要中个探花,你开不开心,开不开心?”
我垫脚摸了摸大狗的脑袋,对他说:“大狗,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何必去中啥子探花?”
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们热闹了。
王树忽然一掌劈下来,把我与大狗拉着的手分开了,我怒极,吼道:“你发什么疯?”吼完就上去踢了王树一脚。
王树没有还手,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我,半响,忽又转身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继续吼道:“中个探花了不起呀!”
王树的身形一顿,回头大吼:“你嫁个傻子就了不起了!”
怎么说呢,他当街这么说我,我心里竟然有丝丝难受。不过我还是很快就又吼回去了:“关你屁事!”
这下王树终于头也不回的走了。
街上之人熙熙攘攘,却只有一个大狗陪在我身边。
大狗忽然看见了一串糖葫芦,连拉起我的手,但眼睛还是看着糖葫芦的,他说道:“小越,我要吃糖葫芦!要吃好多好多的糖葫芦!你买给我呀,娘给钱了的。”
我想着,那就买一串吧,我已经被王树那个狗弄得心中委屈了,大狗便让他一直开开心心的吧。
谁知大狗走到糖葫芦前面,直接疯狂的把所有糖葫芦都舔了一个遍,那速度快得像爹爹给我讲过的火箭!
然后,卖糖葫芦的汉子不依了,抓住大狗就要打,还大骂不止:“哪儿来的傻子?让你舔你爷爷的糖葫芦,爷爷弄不死你!个狗娘养的!”
我连忙拉住,喊道:“我们有钱,赔的起,赔的起!”
我虽然自幼就与小伙伴们打架,也常常劝架,但拉成年的汉子还是头一遭,也许是拉他的姿势不对,他的拳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直接打在了我的右肩上,生疼生疼。我瞬间在脑子里过了一百遍抽这个汉子的画面!
但现实是,我肯定打不过他。于是只有忍下这份疼痛,看了看正在专心吃着冰糖葫芦的大狗,十分坚强的对大汉说道:“这些糖葫芦加起来一共多少钱?”大汉不屑的笑了,说出一个明显高于实际金额的数。
我看了看剩下的糖葫芦,再加上大狗手里的和已经吃完的那几串。正好值买盐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把数说给大汉听了,大汉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个长眼睛的,那为何还要嫁与这个傻子?”
我瞬间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狗扛着二十几串糖葫芦跟我回家。
到了家里,陈大娘一看见这些糖葫芦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她就责怪我道:“你怎么不看好他?这下我们要吃多久不加盐的菜啊!小越,你开心了吗?你真是比大狗还傻!”
我看着大狗喜滋滋的吃着糖葫芦,一句话也没有顶撞陈大娘。
然后陈大娘数落够了,将我一个人撵到门外面,她说今中午不许我吃饭了!
我对陈大娘说道:“在门外面站着也是站着,我去收拾脏衣服到河边洗了吧!”
大狗听到我要去河边洗衣服,连忙放下糖葫芦,说道:“我洗,我洗!不要累着小越了!”
陈大娘忽然大怒,指着大狗的鼻子骂道:“你这还没娶她呢,就忘了我这个娘了!去什么去,不许去,乖乖待家里给你娘烧火煮饭!”
……
最后我一个人默默的收拾了脏衣服出来,到河边开始洗衣服。我一件一件的洗,我慢慢慢慢的洗,河水在我手上包围着,我想起爹爹对我说的大海,他说大海广袤无边,是蓝色的,里面住着好多好多鱼。
我现在洗衣服的河水不是蓝色,是绿色,但是清澈见底,这里面也有好多好多鱼。
天上的太阳晒着我,暖洋洋的。
我觉得自己很委屈,在洗完衣服回去的路上情不自禁的哭出来了,我咬着牙哭,浑身都颤抖起来。经过一颗柳树下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转身看去,看见了王树。
我连忙回身,端着洗好的衣服边跑边擦眼泪,但是一抬头时,只见王树就在我眼前!
他唇边带笑,说:“你被陈大娘骂了?”
“关你屁事。”
“哟,这哭声是怎么一回事,你也会哭吗?”
“滚。”
王树忽然按住我的肩膀,收敛唇边的笑,说道:“我刚才看见了,这事陈大娘不应该怪你,都是那傻子陈大狗的错!”
我问他:“你是看见大狗舔糖葫芦了,还是看见陈大娘骂我了?”
他一愣,然后说:“我都看见了。小越,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现在我已经是探花郎了,前途无量,你就跟了我吧,好不好?!这样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我王树发誓,不管怎样,此生只爱你一个,我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
我打断王树的话头,又重复一遍:“滚啊。”
王树忽然将他的脸靠近我的脸,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亲了上来。我顿觉不适,恶心得要命。连忙推开他,又狠狠的踢了他几脚,方才觉得恶心感减轻了些。
“小越,你嫁给我吧!”
“你算哪根葱?不嫁!”
“我是当今圣上亲点的探花郎!那陈大狗是个傻子,难道我还比他不过?”
“你比不过。”
王树忽然又发起疯了,竟然按住我的肩膀,还要来亲我的嘴巴,我挣扎着连忙一巴掌打过去。
打完。
他终于消停了。
“此刻我要是有能力真想弄死你!”我恶狠狠的直言道。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又恢复了唇边带着轻笑的傻样,说:“我就要带着全家入京了。所以,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为你爹爹报仇的!”
我沉默不语。现实总是这样,令我不得不沉默。
他继续说道:“一入京,我就会开启自己崭新的人生。但是你嫁了大狗,只能在村子里过一辈子,你明白吗,你会做一辈子的乡下人,到死了都跨不出这个地方半步!”
我继续沉默,他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他缓了一缓,“要是你现在改变主意,愿意跟我的话,你立刻就能离开这个贫穷的小地方,去见识到外面更大更好的世界。”
“跟你?我怕是只能做个妾了?”
“小越,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宁愿做探花郎的妾,也不愿意做普通男人的正妻?但我发誓,若得你周后越,我此生便只有你这唯一一个小妾,不再他添,而你的衣食用度凡是所有的一切都会按照我的正妻来!除了正妻的虚名,你会得到我倾尽全力给予你的所有,好吗?”王树说。其实他也是没办法,他的正妻之位在京时便已经被定下来了,是一门他现在不能也不敢去拒绝的婚事。
“王树,我爹爹曾经教给过我的东西里有一句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很喜欢。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你,哪怕你王树将来大富大贵,飞黄腾达,我周后越都不会去沾你半分。今日你真的飞黄腾达了,但我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动摇过,我哪怕不嫁给大狗,也不可能嫁给你的,让我当正妻我也不愿意,你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依然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就因为你不喜欢我的性格?”
“对。”
“我可以为你改!”
“我不需要,再见,我得回去了。”
我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冷血无情。我端着衣服一步一步的朝陈大娘家走去。这三年来,我一直是住在自己的家,而在陈大娘家吃饭。
爹爹教过我一首诗: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这首诗名叫《锄禾》。我吃了陈大娘家三年的饭,我不止只是在陈大娘家吃了三年的饭。
爹爹,你是来自未来的男人,那么你在元朝死了后,可会回到未来的世界里去?你在那里不要放心不下我,女儿过得还好。真的,除了想你时,女儿从来没有哭过。陈大娘把大狗的手往我手里一塞,打破了尴尬:“你们快回去吧,仔细天黑了看不清路,带着伞,外面在下雨了。”
我这才听见窸窸窣窣的雨声。像虫子一样的雨声。
我依言牵着大狗的手,然后接过大狗他爹递过来的油纸伞,笑了笑权当回应。
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多余的事情,连人也没见着一个,想是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跟家人聊天吧。指不定他们今夜聊的就是我和大狗这桩不怎么好的姻缘。
其实我知道的,全村人都在说我们的闲话。我在大家眼里也成为了和大狗一样的傻子,我们是两个傻子结婚了。
大狗长得高,我只能高高的举着油纸伞,没几步路便走得累了。
大狗老是不肯安安静静的走路,一会儿跑前面蹲下了,一会儿又非要跟我抢伞,关键是他抢了就丢了。如此反复几次,还没到我家呢,手中的油纸伞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到家后我让大狗把衣服换了,穿上睡觉专门穿的衣服。爹爹在日,说是睡衣。他一个大男人亲手为我缝制了从小到大的所有睡衣。
家里贫困,我的衣服都是爹爹亲手做的。而缝制手艺他就是跟着陈大娘学的。
村里人那些年有同情他的,也有取笑他的。但爹爹不在意,坚持不再另娶一个女人回家。
爹爹说,他对我娘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很爱她。
大狗脱光衣服,我上前为他擦去上身淋湿的地方。
上身擦完,我说:“剩下的你自己擦。”
大狗听完便跟我闹脾气,手舞足蹈的要我擦。
我没有理他,自己也没有换上睡衣,而是径直去床上躺着睡觉了。
真的好困,昨晚没有睡好。
半夜里,我朦朦胧胧的又被大狗扭醒了。想起陈大娘对我说的那些男女之事,心中总是抵触。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得打了大狗一顿。我不停的捶他胸口,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狗居然被我捶得越来越兴奋了?
一摸,他身上真是火热,都出汗了。
“别闹了,我给你讲故事!”我无力的对大狗说,困困困困哪。
我闭着眼睛道:“从前……”
……
哎,谁在摇我?
“小越继续讲呀,从前怎么了?”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听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说,从前有座山,山里……”
大狗拍手叫好:“我也会讲我也会讲!山里有狼!”他大笑不止,“山里有好多好多的狼!”
“对,对,大狗接着讲,大狗讲得真好。”我呵欠连天。
……
哎,谁又摇我?
“小越,小越,狼把老虎吃光了,还可以吃什么!”
“大狼吃小狼,小狼饿死!”
……
哎,大狗又摇我!
……
折腾半夜,他终于睡着了。我悄悄的披了衣裳,来到屋外一看,只见天上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默默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睡觉。
第二日醒来时,闻见饭香,原来是大狗把早饭都做好了!呀,好开心,一起来就有得吃。
吃过早饭后,我给大狗换衣服,上半身睁着眼,下半身闭着眼。虽然不是很顺利,但最后还是换好了。
昨日陈大娘好像说过让我们自己过啥的。
田里也该去照料照料了。
于是我带着大狗到陈大娘家晃了一晃,就往田里去。
正在田里做活,忽然听见朱重八的声音:“你跟他过得好吗?”
我把腰直起来:“我们过得挺好的呀!”
朱重八道:“可是你的眼睛都熬肿了,我看不出来哪里好。”
“这只是意外,我跟大狗刚住在一起,肯定要磨合磨合。时间久了便不会这样了。”我一边说,一边低头弯腰去拔脚边的野草。
朱重八道:“如果那年发现你病危的人是我而不是陈大娘该多好!”
“你发现了也没用,请不起大夫的。你家自己吃饭都困难,何况再白养活我?”我轻轻一笑了,“大概无论怎么样都是殊途同归的。”
自陈大娘对我说了男女之事,我便正视朱重八和王树说的话了。王树早已经和家人入京,可以不再管,但与朱重八却是差不多每天都要见面,我应该把心中所想之话跟他说开了。
朱重八不语。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村里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朝我们走过来。
“嗨,朱哥哥!”她们一起挥手,“小越,我们这会儿要去河边洗衣服,你去不去?去的话我们等你!”
“我要拔草,看嘛,田里的草太多了,不拔不行!要不然你们帮我一起拔好不好?洗什么衣服呀,洗衣服是没有前途的。”我笑道。
“你想得美!哼,拔草才是没有前途的,我们走了,拜拜!”她们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朱重八,你快去放牛吧,小心新村长看见了骂你。”我说。王树他爹入京前把所有产业都交给了这个新村长,新村长给了好大一笔银子!
朱重八道:“我今天就是来问你两件事,问完我就走。”
“好,你问。”
“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了。
“小越,你真的愿意跟大狗过一辈子吗?”
我想,是愿意的。大狗傻归傻,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
朱重八问完就走了。我又开始勤勤恳恳的拔草。
一直拔到中午,才往陈大娘家接大狗回家做饭。老规矩,大狗烧火煮饭,我吃饭。
日子就如此平平淡淡的过着,被人笑我,我也笑人。有时候会有不知分寸的人跑来问大狗,说你跟你媳妇睡觉了吗。晚上的时候我跟大狗同一张床睡觉,却从来没有发生过男女之事。我们的每一夜都淹没在我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或胡编乱造,或与大狗讲起爹爹曾经为我讲过的那些东西。而看到朱重八时,我渐渐的有意识疏远,朱重八也没有过多的纠缠,最后我们从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变成了点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