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秦林别有独特，明暗各衍江湖。有阴面藏修行城坊，雾隐仙缘；赋阳面建王朝都城，作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之人潮，官卒学子商贾乞妓，三教九流尽显。
遥可见戒备森严紫禁城集繁华，得高墙琉璃，金碧辉煌，熠熠瓦生辉；而院高宫深，年复一年，看落花粘襟，叹锁尽韶华。
万易踩在街巷石，游顾前后象。尽天阁中，待他新奇过去，甚感憋闷。然而见霍伊水乐不思蜀，心甚有凄凄然，也难怪周继业先闪一步。
他索性走出尽天阁，随意逛逛。先见阴面街上雾里笼罩，过往人影隐绰；又回阳面凡俗都城。
所谓王朝霸业，一国君主，不过整合凡俗势力手段，有所为修行世家手里玩具，区区笑话而不值一谈。
看街市上行人，喧杂碌碌，昏昏繁乱。只道他们天朝便是世界中心，地大物博，普天王土，又森严龙庭屹立，一匡天下，龙威浩荡。
然又有几人知？偏远之地，一方家族，不过一言发下立时斗转星移，改朝换代，亦不可笑？
凡俗界修行界，一个“界”字截因果，因高度不同，故认知怎相同，俯览而下，铁血丹心化烟云，众生操劳皆蝼蚁。
万易独立，目幽如渊。他抬头，禁城上空明黄笼罩，源于凡俗众生对王朝畏惧尊崇，实为子民念想汇聚，也被游方望气之士称之为龙气。
至于世人念想，细说亦属因果。若有王朝庇护子民，子民敬畏王朝，便是一道因果，这份因果汇集多了，王朝就成王朝。修行不理凡世，说清就是不喜因果。
如若再立一朝，待到时日久了，世人忘却前朝，所谓龙气也就散了。这些说明白不值一提，看了几眼，万易未作理会。
只是继而万易微怔，移步欲离，却又停下。片刻以后却见夏哲缓缓踱来，白发三千，笑容温和，有祖辈之慈祥，淡泊伴宽厚。
自那日失态起，万易心有羞愧，就像做错事的孩子，竟不敢与夏哲多言，凡事更是能避则避，可惜现下事却不由他随性拖沓。
“夏老，出了些意外，”万易深吸口气，直入主题，“秦林城只怕不是久留之地，须离开了。”
接着万易简略说了情形猜测。
“若非周继业失疯了，就是秦林要出大事。他怕在暗示我们不要搅和进去。”万易最后，收尾。
夏哲怔怔，沉吟片刻：“依你所说这事的确棘手，我医塔中人向来不掺合势力纷争，规避一下也对。只是，”
夏哲顿顿，目光澄澈：“只是我毕竟受邀而来，中道离去虽事出有因，但已属不义，不可不告而别。也罢，明日我便辞行，顺便提醒下，想来耽搁不了一两日。”
万易侧头想想，最后点了点头。辞行也是于情于理，理所当然之举。想来即使事发，也不会有如此之快。
“不过小易，你所说霍侄女之事，可是真打算放任不理？”夏哲似笑非笑，颇有调侃，“你若真不愿意理会，又何必与我提到，以诫霍家。”
万易道：“相识之缘，仁义已至。”
言语冷淡，仿若无情。
“你呀……”夏哲摇头，微微一叹，继意味悠远，“你可想过，或许你并不似你心中那般绝情绝义，可罔顾世事。”
万易面无澜，恍若未闻。夏哲见他不理，缓缓又道：“小易，你觉得那周继业为何要对你说他心中千秋？述情缘纠葛？他若只提点问题，大可更加直接透彻。”
街市喧哗，不抵一问；人流涌动，不过瞬息。
“首先，是避免变数，”万易冷冷一笑，微扬嘴角，“如果他直接威胁来，我们虽五成机率离开，但也更可能留下，坏了大计，反不如动之以情而晓之以理，间接劝走。再有就是――他的道心崩溃了。”
“他看似自说得肯定，若以实际而论，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对是错。毕竟如果他心境真的稳固如山，心境鼎炉可有可无。”
万易又道：“先是寻找心绪寄托，又是心里来回不定，莫名其妙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堆，不是心境崩溃还能是什么？”
只是说到这里，万易蓦然省悟，话间有些赌气。
夏哲摇头笑笑：“正如你所说，谁不都有心境问题，就算是世间天道当初不也出了大劫，不得太上公正。你又担心什么，愧疚什么？”
万易默默无言，跟在夏哲身后。走繁华古街，顾人往来，商贾喧杂。
“时日也匆忙，再几日你也有了及冠之龄，”夏哲笑道，转开话题，“可你自己取了表字？”
万易略微怔怔。
世俗男子到了二十年龄，举及冠之礼，取名表之字。可惜修行者百年也弹指，千年瞥一瞬，万载醒大梦，故而真正注重者也稀少。
便是仅有人氏，自取表字，稍加庆贺，相较于凡俗中种种繁文缛节，简单不过，随心所欲。
“不曾。没有想过。”万易答道。
夏哲微微摇头，稍作思索又道：“你单名一“易”字，易者，曰变数，曰更替。变数可笑可忧，可善可殇。同为“懿”音，懿者，司阔，司尊，司美，司礴，或可为当中一字。”
“修行无岁，浮生若梦，世事变迁，唯有一‘恒’字可述。宇之恒远，广博而无际，寥阔而博大；宙之恒远，古朴而纵横，通古而得今。”
“你看取‘懿恒’如何？”夏哲笑问。
万易正欲回答“不错”。然恍惚之间，天地转变，规则显露。似一道因果自遥远横跨来，连结二字，纠缠不断。
万易目欲追溯源头，唯见虚无死寂空暗，万界破碎飘零。继而追赶此线，又闻天地悠悠怅怅，有声古老沧然，不由自主痴然，忘记世间年月。
“如何？”乍有声音缭绕耳畔，万易惊醒，心悸不已。再看周近，车马喧杂明光耀。
万易尚有悚然，暂迟疑道：“此名有大因果，不知福祸。反正尚有几日可思索，待得到正天再说。”
夏哲见万易神色有异，微微笑笑，也未多说。
“夏老，”万易忽问，目里深沉，“修行之人大都无表字，皆以本名为主，何须求异？”
夏哲叹道：“前人之礼不可废尔。原先我的老师就也与我取过。但最后还看自己心意。”
表字而已。万易低头，暗笑多虑。
“不过当初取字，行冠礼，多半还是同龄之僚趁机交流，四处游玩，热闹一下，”夏哲继而解释，紧接又道，“不过勉强也算鞭策，看时光飞逝，又知岁月匆匆，回首二十年所作所为，可自省自律。”
万易不语，再有漠然。
夏哲笑了，温和如旧：“原本百年已过，世事如旧；五年匆匆，世事大变。变与不变，当真难说。”
※※※※
夏哲先回周家府邸，然万易疾至秦林阴面，正待二进尽天阁，恰逢霍伊水迎面走出，四目相对，颇有些偏颇尴尬。
“周继业那货可是又先跑了？真是不够义气。哼哼！”霍伊水哼两声，打破奇异氛围。
万易唯缄默不语，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我知道你也临阵脱逃了，”霍伊水笑笑，眼如月弯弯，“你放心，不怪你。要怪也怪周那货，居然还敢带坏你！欠揍！”
万易薄唇一抿，只得道：“周道友只是无心之失，还是回府再论。”
对上霍伊水的轻快活泼，万易难得淡漠，宛若又忆遥遥处，喜亦痴，悲含笑。
“不是，不想现在回去，”霍伊水摇头，双眸闪亮，“我只是想到了到当年在尊缘城，和这次很像不是？过得真是够快，却不知再过十年，或者也是如眨眼，我们又会如何。”
万易轻轻一笑，思绪无人可晓。世间最不准就是世事之变迁，只在天意，不进因果。
“你真是没变多少。最多……嗯，最多只大了一两岁。当然我单指长相，天知道你心思有多老，冷冷淡淡，像什么都看空了，灰心了，也不在意了。”霍伊水摇头，然而嬉笑骂。
“整天装淡然老成，你真的不累吗？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小小年龄的不见得比我大几天，哪来这么多破事。能看你好好笑一笑都属难得一见。”
万易身形一滞，目光望向雾里。也是，姜家也好外边也罢，世人疑他孤僻，阂他冷漠；笑他自傲，谁甘懂他恨。蓦然有些倦了，有些尽了。
“喂，你怎么了？又在瞎想什么？和人说话也能走神，真佩服你！”霍伊水摇摇万易。万易惊醒。
再想到夏哲，万易心稍定。那次他茫然不敢说出来，只是心里暗与一个遥远已模糊的身形重叠，爷爷。
万易迷离少顷，错开问道：“浩殇界如何？”
“很好！”霍伊水立即道，“整个周家都好，周爷爷很疼我，每次都笑呵呵的，对我就好像对他的亲孙女一个样。”
“哦对了，记得当年那个跟你很不对付的，过老头。你走后他和兵宗闹翻了，就当了霍家客卿，后来也跟着来了。好好地谢我吧！我帮你报了仇哦！他这几年被我整坏了，让他瞎闹……”
就如闸门打开，霍伊水兴高采烈，嘻笑怒骂，尽显天真情，滔滔而不绝。万易自听着，静静无言而也不曾打断。
“最后就周那货，嘻嘻，那货……他对我很好，信不？”然说道这里，她脸颊忽飞绯红，清丽容颜更增丽色，多单纯美好。
接着，她一跺脚，羞恼道：“你居然还套我的话，真是。不理你了！”
万易眼睫如蝶，扑灵闪烁，绝美容颜隐约有些迷幻，宛若梦里魇魔，暗渊妖花。灯火舞动，人影窜杂，又散了他心里的冷与阴影。
只是蓦然，寒意反扑狰狞，万易不由寒噤。一片模糊云翳之中，仿有法相冷漠屹立，轻轻拨谈因果，挥手篡改宿命。这种寒冷来去匆忙，亦如无形。
万易皱眉，不知真假。唯独不安瞬息变得浓郁，继而飞速淡去，独剩疑惑缭缭。
万易摇头笑笑，或是自己多心。无论是他还是夏哲，哪有值得这种大能者可图之处，遥遥篡改前因后果。或者他血脉暴露可能，非现在。
况且他的感知他向来无法控制，或者有人附近作法，被自己察觉也不无可行，不一定对于他们而来。
若是针对旁人，也不知怎回事。万易暗自思索，心下竟也逐渐释然。
此时此刻，恼羞半晌，霍伊水忽问：“万易，我们既然是朋友，以后若有事你会帮我吗？”
万易一滞，不曾作答。他该有朋友吗？
“别忙着回绝，给我点面子。”霍伊水笑嘻嘻说道，下巴向上一扬，眼里却又期待光芒闪烁。
万易愣了。天色黯淡，灯火阑珊，勾勒凡俗画卷，书尽世间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