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存汝进了病房,下意识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
爱丽红着眼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方轶楷蒙头睡觉,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孟存汝愣了愣,向爱丽道:“怎么了?”
爱丽拉着她走到门外:“医生说他的声带……”她顿了一顿,“恐怕恢复不了了。”
孟存汝怔住,半晌,回头去看门内紧裹着被子的人:“他知道了?”
爱丽“嗯”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昨晚护士来查房,床上没人,在阳台上找到他……”爱丽毕竟没撒过这么矫情的慌,顿了一顿才把话说完,“坐到半夜才乖乖回来睡觉。”
孟存汝抿着嘴唇低头沉思了会,说道:“总有办法的,我再联系别家医院看看。”
爱丽感激地看她,见孟存汝要走,又加了一句:“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孟存汝停下脚步,往病房里瞅了瞅,又迈步走了进去。
爱丽体贴地留在外面,顺便把想要跟进去的小季也挡在了外面。
“方小满?”孟存汝轻唤了一声,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下。方轶楷一动也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她伸手试了试床头柜上保温桶的温度,轻了扯了下被子——出乎意料,被子一下子就被拉开了。
方轶楷睁着眼睛躺那,眼神直愣愣地看过来。
孟存汝吓了一跳,尴尬道:“原来醒着呀,那先吃饭吧。”
方轶楷没什么反应,她便将病床背升起来,又把保温桶里的粥倒出来,端到他面前:“这家医生治不好,我们就换个医院试试。饭总要吃的,你又不是铁人。”
方轶楷盯着粥看了片刻,点头。孟存汝便舀了勺粥喂到他嘴边,方轶楷低头吃了,拿手机出来打了句话:我要出院。
孟存汝叹气:“你的病还没好。”
方轶楷置若罔闻,又在屏幕上写:这里闷,想去看海。
孟存汝把勺子放回碗里:“你想去哪?”
香风饭店。
孟存汝愣了愣,“太远了,你身体还没好呢。”
方轶楷看了她一眼,很快把视线挪开了,触屏的手机打字没有声音,手指按在光滑的屏幕上,寂静而枯燥:你快订婚了,没有时间?我自己去就好了。
孟嘉山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儿像极了亡妻,看着是大方可亲的模样,别人逼迫她是不要紧的,她能拖着忍耐着不吭声积累着力量最终熬过黑暗,最不能承受的就是爱和温柔。
她们是水,靠堵靠拦都是不能长久的,偏偏有那些蜿蜒蜷曲的植物根须,一旦遇到了,被吸引了,拼着蒸发消失,也要跟着去地面上看一看。
全不顾根须之上连着的,到底是多刺的荆棘,还是芬芳的玫瑰。
方轶楷这样示弱,这样婉转地表达对过往的怀恋,理所当然地让她动摇了。订婚日期毕竟还未到来,十天,足够跑一趟香风饭店,足够再度一次短假了。
她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舀了八分满,送到他唇边:“既然想要出远门,那就更要好好吃饭了,我可不想带着病怏怏的人去度假。”
方轶楷霍然抬头,几乎把粥碗碰翻。孟存汝弯着眼睛看他,那神情,温柔得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孩童。
他痛痛快快地把粥喝完了。
孟存汝其实还是在疑心,方轶楷的主治医生她是认识的,上一周还很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大部分是外伤,不会留下大的后遗症,声带也能很快恢复。
不过一夜,突然就这样严重了。
她应下方轶楷之后,又私下联系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满是歉意地解释:“他的情况确实有些恶化,哪怕恢复了,恐怕也没有办法再上台唱歌。”
孟存汝挂了电话,独自坐了一会儿,这才真正下了决定,叫人预定了机票。她在心底里为他惋惜,仿佛看到一支漂亮的琉璃花瓶被摔破了瓶口,闭上眼睛都是那半透明的豁口上尖锐的断口。
上飞机前一天,孟存汝又托朋友联系了国外的几位专家,预约好了检查的时间。
方轶楷除了不会说话,外表上已经看不出伤痛了,只额角还残留着一点拆线后的细小疤痕。他最近总将刘海垂落下来,遮蔽住伤口的同时,也把半只眼睛挡住了。
自从生病之后,孟存汝觉得他又变了,起初是单纯的苍白孱弱,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点苍白里又增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黯淡阴鸷。
因为不能说话,有时连眼神都带着隐蔽的阴沉。
孟存汝不喜欢这样的改变,少年时候的方小满虽然暴戾,自有一股青涩的锐利和张扬,刚重逢那阵子,虽然总是阴晴不定,好歹演技出众,想要表现温柔时,能笑出满脸的阳光来。
而现在的方轶楷,孟存汝想起主治医生话,在心里默念,他毕竟才二十四岁。
这二十多年来,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每失去一样,便与她的世界多一分距离。她不能感同身受,但看他那样失落,也觉得隐隐的心痛。
她甚至差点掏出电话来拨程远琮的号码,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们的订婚日期近在咫尺,大好的日子,门当户对,众望所归。孟存汝在方轶楷身后的位子坐下,只能看到他露在椅背边的那一点衣角——同情可以,爱也可以,这样的牺牲却是不值得的。
她努力回忆早逝的母亲,这是她抵挡心底魔鬼的诱惑最有力的武器了。
方轶楷上了飞机之后就闭上了眼睛,还要来毯子盖住身体,他把脸侧像窗外,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云海发呆。
程远琨说:祝你心想事成,我等你的喜讯。
他皱着眉头露出点嫌恶,连外面山峦一样的乳白色云层都溢出了叫人生厌的黄色。孟存汝就在他身后坐着,边上坐着忠心耿耿的小季。
从来没有祝福这样叫人生厌,仿佛农场主盯着圈舍里的牲口祈祷多多繁衍一般。
方轶楷长时间保持着这样僵硬的姿势装睡,脖子酸麻到疼痛,却不愿意稍微挪动一下。
程远琨还说:你送我一个维扬的于小姐,又难看又粗壮;我却回赠你嘉盛的孟小姐,不但有钱有势,还是你心头好,我这样的朋友是不是很厚道?
方轶楷对程远琨的说法是很不屑的,“回赠”,孟存汝哪里是这样任人摆布的。程远琨不过是一个投机者,先前很可能都已经放弃自己这颗棋子了,再看到孟存汝对自己心软,才赶紧来锦上添花的。
他不知程远琨是不是知道那天的真实情况——或许以为他在演戏,或许看出来他是真被刺激到,破罐子破摔闹出格了。
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方轶楷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很羞耻的。
苦肉计是对着孟存汝用的,她可以看,旁人却不行。
挨揍就更不难堪了,程远琮那顿揍虽然帮他了大忙,他也趁机牢牢抓住了机会,心里的恨意却更加深重。
他总是比他们辛苦,别人谈恋爱只要用心就好,他却一定要流血,要靠怜悯才能获取接近的机会。
方轶楷闭上了眼睛,可他毕竟赢了,程远琮再有钱,人还是被他抢到手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这样沾沾自喜的自己。
但喜欢就是喜欢,再多情绪也掩盖不了,下飞机时,他还是忍不住去看被风吹得发丝凌乱的孟存汝。孟存汝感应到他的注视,转过头冲他笑笑:“爱丽说你睡了一路,昨晚没有睡好吗?”说完想起他说不了话,便将视线转到了他手上。
方轶楷手里的手机已经开机了,手指痉挛了一下,并没有写字的打算。
她也一定是喜欢自己的,他有些恶狠狠地揣测,仿佛这样就可以甩脱心底的阴霾。
香风饭店的大招牌依旧那样显眼,孟存汝预定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房间,依旧能看到海,山道附近依旧有年轻人玩车玩滑板。
因为已经到了初秋,游人倒是比之前少了一些。晚饭在露台餐厅吃,方轶楷有大量需要忌口的东西,孟存汝到了这边心情无端好了很多,一面和小季一起大快朵颐,一面调侃着问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是不是特别不开心呀,那么多东西只能看不能吃?”
因为他之前说闷,孟存汝潜意识里,就觉得这趟旅行是要轻松快乐一些的。
方轶楷黑着脸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又低头摆弄手机,孟存汝的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却直刺她心底:你同我一起明明很开心,为什么非要订婚?
方轶楷当然没有忘了这次行程的真正目的,程远琨帮着他一起收买医生骗她,也不是要他们来这边游玩的。
他是为了和这个马上要成为有夫之妇的女人谈恋爱来的。
再纯粹的感情,掺杂上利益就美好不起来了,方轶楷替自己可悲,又替孟存汝可怜。可这机会这样难得,流了那么多血才得到,不抓住,恐怕就再没有了。
方轶楷说服自己,程远琨的目的其实并不重要,孟存汝不爱程远琮才是重要的。中润到底落到谁手里也并不是他应当考虑的。谁叫程德彦那样有钱,还非得生两个儿子?
他低头喝了口温水,心里却知道这话只是在欺骗和安慰自己——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
看,至今她都还准备回去订婚的。
她殷实的家底让她有这样的自由去怜悯别人,风风雨雨闹得满城皆知还不被夫家嫌弃——连于雅淑都因为背靠维扬,而有一票跟屁虫一样的追求者,何况是她。
方轶楷放下水杯,真正动心之后,才知道对手的可怕,凭他自己一个人,靠着那些小男生的手段,实在是有些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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