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面临突如其来的灾难时，大都会精神惶恐，手足无措，这叫人类的本能。但总有些人是例外，他们隐忍坚韧，处事不乱，在艰难中迎难而上，于逆境中闯出一条生路。苏东坡在《留侯论》中写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以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我和王永强的不幸在于，原本稳扎稳打的招标计划被所谓的上级领导肆意更改安排而撕扯得支离破碎。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我们在时间已经非常紧迫的情况下连夜赶材料，却在凌晨两点半遭遇弹尽粮绝、打印纸全部用光的困境。一想到明天一大早上班前就必须将厚厚的投标补充材料在第一时间送至评审专家和投标厂家手中，两个由于睡眠不足而意识混沌的青年何其窘迫，何其不堪，何其欲哭无泪，何其求生无门！
但不幸中的万幸在于，我们有林栋。
林栋沉着地对王永强说：“永强，你是技术骨干，抓紧时间把现有的补充材料再仔细检查一下，别耽误了进度，”回头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我陪你出去转转。”
王永强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整理材料。
我和林栋匆匆走出了房间，寻找补充打印纸的可能。
我们来到了所在酒店的楼下。林栋询问前台的大堂服务生是否有打印纸，服务生回复说，酒店的商务打印社这个时间已经关门了，无法再取出打印纸。
林栋回头见我一脸的愁苦，轻松地笑道：“别急，我们先出去走走。”
我耸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凌晨两点，街边的打印社已经全部关门，我们只好对周边的酒店进行挨家挨户的问询，态度友好，举止谦卑。阴冷的长夜里，我感觉内心有一只困兽在罩满雾气的笼子里奄奄一息，听天由命。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在清冽的寒风中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我正在为了所谓的长官意志而徒劳奔命，颜面尽失。我对所谓的关系和体制有种本能的抗拒，一方面，因为我本身地位卑微，不是既得利益者，另一方面，我总不忿于上层领导为了维护关系而毫不犹豫地不顾下层的利益，将“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践踏得体无完肤。
就从这几天的会议来看，没有上层的点头认可，再好的项目也只能搁置。这让我对国有企业有种隐隐的失望，因为它虽然叫企业，却早已丧失了市场竞争的主体地位，只不过是政府意志的执行者而已。
即使舍去意义本身，在这个无尽的黑夜里，身处举目无亲的异地，我们又能怎样？
林栋看出了我情绪上的低落，笑着说：“怎么了？心里不服气？”
我嘴里嘟囔着：“我哪敢不服气？都是领导的安排。我是武大郎卖烧饼——货怂人更怂。材料被改得七歪八扭，现在人也快被憋死了。”
林栋笑了，说：“小李，你这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悲观？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我也笑了，说：“能憋疯。”
兜兜转转之后，我们终于在一家街角的酒店迎来了转机。这是一家很小的酒店，服务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当我们进门时，她正靠在柜台前似睡非睡，一脸的倦容。
我担心打扰她的春梦会遭白眼，回头望了望林栋。林栋从容而微笑着走上前，柔声说道：“小姑娘，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有点事情，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解决了，想麻烦你帮帮忙。”
这小姑娘豆蔻年华，正是贪睡的年龄，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她满眼的倦意和一脸的朦胧。她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我们，表情木然、无精打采地说：“要住店吗？”
林栋依然笑意满满地说：“姑娘，我们不住店。不过，真的是有点急事要麻烦你。我们来北京出差，打印会议材料的纸张用完了，自住的酒店也没有，周围的打印社也全都关门了。你看是否方便，借我们点儿打印纸？”
这小姑娘哈欠连天，一脸稚气地说：“我们酒店的商务打印社关门了，钥匙虽然在我这里，但是，没有领导同意，我也不能开！”
林栋忽然叉开话题，询问道：“姑娘，听你的口音，我们家乡离得不远啊。你是咸城的？”
小姑娘满脸警惕地说：“是啊！”
林栋笑意更深了，说：“我和这位同事都是咸城的，来北京出差。我们三个咸城人能在诺大的北京城里相遇，真是不容易啊。”
我在边上一言不发，心说，这近乎套的，堂堂帝都，哪个城市的人没有啊？在街上遇到十个八个咸城人也不稀奇。林栋却毫无怯意，自顾自地展开话题，道：“姑娘，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北京工作，也挺不容易的。在北京几年了？”
小姑娘仍略显拘谨地说：“来了一年多了。”
林栋感慨道：“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啊，竞争激烈，没有真才实学根本站不住脚，尤其是在首都北京。我们这个年轻的同事，毕业一年多了才好不容易落脚到我们公司。你小小年纪就能自力更生，了不起！”
小姑娘脸色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说道：“我和几个家乡的小姐妹一起出来的，今年春节之后就没有回过家。”
林栋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不无温情地继续说：“父母不在身边，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让父母操心。说到回家，在北京工作的人，一年到头能回去几次？像我们俩，来北京快一个月了，每天东奔西跑，受苦受累，到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说着话，林栋对着我眨眼睛，我赶紧调整到“开讲”的状态，连声附和道：“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操心过度，我这位同事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我急得个头都缩了。”
小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好奇地问道：“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林栋一脸苦相地说：“我们是跑批文的，也就是找领导签字的。为了让领导满意，我们什么都要干：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拎包开车门，招待请吃饭。领导家的孩子上学，我们要悉心照料；领导家的夫人购物，我们要精心陪护；连领导家的狗病了，我们也要送医院急救。”
小姑娘脸上的倦意全消，说话也不再拘谨，说：“那你们可真够惨的，做了这么多努力，也没有办成事。”
我有些心急地看了看林栋，那意思，阳光亲切的套磁也玩了，掏心掏肺的诉苦也用了，该转入正题了。林栋却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姑娘，你平时在北京都做什么？”
小姑娘直接了当地说：“平时不工作的时候，就是呆在宿舍里睡觉，再不就是玩玩手机。”
林栋笑了，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不多出去走走逛逛呢？北京好玩的地方多了，想看景，就去颐和园、故宫、长城走走；想购物，去西单、王府井逛逛；想认识朋友，去后海、三里屯坐坐。”
小姑娘叹气道：“这些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姐妹们平时都是串班，大家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去。”
林栋一把将我推到前面，说：“你看这个哥哥还像是个好人吧？我们都是老乡，又都在北京，以后，你想去哪了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陪着你去。”
小姑娘瞅了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栋说：“小李，赶紧把手机号码给人家，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
我在林栋的生拉硬扯下和小姑娘互留了联系方式。
林栋终于转入了正题，问她：“小老乡，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完成汇报材料，你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小姑娘想了想，说：“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拿去。”
我有些不放心地说：“姑娘，你们领导不会查出来吧？”
小姑娘自信满满地笑着，说：“拿个几包，他也不会知道的。”说罢，掏出钥匙，打开商务打印社的大门，二话不说，拎了两袋A4打印纸出来。
林栋对我说：“你看这小老乡，为人真是爽快，说拿就拿。不过，我们可不能白要你的，得给你钱。”说着，掏出二百块钱，硬塞给了小姑娘。
出了酒店门，我对林栋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林哥，以前只耳闻您业务精湛，经验丰富，虽然知道您是出去跑市场的，但直到今天才亲身领略了您的风采。说您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可一点儿都不过啊。”
林栋爽快地笑了，说：“我的兄弟啊，你哥哥我要是有你说的这么优秀，也不至于陪着你深夜在大街上求人了。”
我不以为意地说：“那不对，您那是谦虚。总而言之，我佩服您，想多听听您的指教。”
林栋拉着我，边走边说道：“指教不敢当，你哥哥我做了十几年的销售，我们就聊聊销售吧。”
林栋正色道：“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只要一提到销售高手，立刻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形象：西装革履、英俊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间商务范儿十足。其实这些都是小说和电视剧为了迎合明星效应和观者预期而夸大的，有以偏概全的嫌疑。销售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根据销售主体而灵活变通。其实真正的销售高手，往往都是外形普通随和、说话亲切自然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给别人以亲近感和熟悉感，不会和客户把距离拉得太远。”
我点了点头，说：“其实不同行业的销售对象不同，销售语言、形体动作、衣着打扮相应地都会有所不同。比方说，明明是个大众化的产品，面向的都是普通百姓，如果销售者穿得太过时尚，形象过于商业化和高端，反而会拉开与目标消费群体的距离，不利于产品自身的推广。”
林栋点头说：“不错，产品定位不同，销售细分市场不同，对象不同，销售者必然不能千篇一律，要采取符合自身产品特点的销售策略。但单纯从与人沟通的销售技巧来说，又有些共同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