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银贵已被强制着跪在粪坑前近两个钟头了。。那直扑口鼻的阵阵恶臭,对此刻的他来说,早上算不上什么了。头晕眼花、疼痛难熬的他,直感到坠着砖头的铁丝,深深勒进了皮肉之中,正在一点一点地,割断着自己的脖子。。头和身体,似乎已分裂成了两处——硬往后挺着的脊背,与直往下堕的千斤般沉重的脑袋,成拉锯之状较量着。使得已明显处于劣势的身体,不停地哆嗦、摇晃着。
在这冬季寒冷的日子里,破旧的棉衣,却已被狂冒的虚汗给浸透。而额头上的汗珠子,还在“噼里啪啦”,不停地滚动着。。感觉已如柳斗般昏胀、疼痛的头儿,至使大脑意识完全模糊,仅靠着内心深处“不能倒下”的潜在指令,和顽强的毅力,迷迷糊糊地不停地摇晃着,眼看着就要载进粪坑。。
“混帐东西!赶紧把人放开!你们竟然还敢动用私刑?!”恍恍惚惚之中,沈银贵似乎听到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随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象被人拖动了一下,紧勒着脖子的重物,似乎已停止了下坠之势,被反煎着的,早已没有了知觉的双臂,好象被扯掉了般,低垂了下去。。灵魂与肢体,恍似早已分离的他,顿感一阵轻飘飘飞升的轻松,人,便旋晕着,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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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银贵醒过来的时候,人已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围在炕前守护着他的母亲和兄弟们,眼圈都是红红的。特别是手一直紧紧抓着沈银贵的吴氏,看到儿子微微睁开双眼之时,那焦虑憔悴的脸上,泪水又立刻决堤般喷涌:“儿呀!我的儿。。你总算是活过来了!呜呜呜。。”在曹芬丧事中惨遭痛打,都未曾哭过的她,面对从地狱重返的儿子,放声大哭了起来。她那颤抖着的手,小心地抚摸着,沈银贵那被疼痛撕扯着的脸庞。
“别哭了,娘!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欲行坐起来的沈银贵,刚一欠身,就被脖子上铁丝勒破的伤口,痛扯的一阵哆嗦。暗暗呻吟着倒抽了口凉气的他,重新慢慢将头放回到枕头上,伸手帮吴氏擦着脸上的泪水,强笑安慰着,还一个劲唏嘘着的,憔悴的老母亲。
“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没进粪坑里吧?!”大脑意识已彻底恢复的他,忙伸手揪着自己的衣服看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
“没有载进去!多亏了镇革委会的人来的及时!是他们命令死肖科放了你,让章怀柔那伙民兵,把你给抬回来的。。”老四沈安贵,语带庆幸地回答着。
“听一个民兵透露,说往后咱再也不会被批斗、游街了!只是要咱们这些人,必须得好好出输(自带饭食的强制性义务劳动)去修水库、造梯田什么的,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就行了。。”稍一停顿,沈安贵又一五一十地补充,道。
“哈哈。。这可都是好消息啊!不管怎么样,首先你二哥我,没有载进屎坑里,咱就算赢了,就没丢咱老沈家的脸!没让‘肖克星’称心如意、阴谋得逞!”坚强乐观的沈银贵,听完弟弟的一席话,不禁欣慰地大笑着,道。身为地主的他,虽无力抗挣政治风暴的迫压,但决不会让自己丢掉沈家的傲骨,向恶意欺压着老沈家的卑鄙小人,服输低头。
“干活就干活,这咱不怕!只要不批斗、不游街了,对咱来说,就是天大的幸事儿了!现在全国各地,不正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闹的最红红火火的时候嘛!哪个当官的,不得抢着出出风头?让咱出工咱就出呗!不就是多搭些力气,比游街批斗的日子,好过、有尊严多了!。。”对国家形势了如指掌的他,坦然面对地,分析接受着。
“嘿!这一回儿,倒是革委会帮了咱家的忙了呀?!还真有点‘败也文革,成也文革’的味道了,呵呵呵。。”终于做到没让肖科看了笑话的他,手抚了下疼痛的脖子,风趣地调侃着。那达观、幽默的劲头儿,直感染的全家人都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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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沈银贵嘲做“败也文革,成也文革”的革委会,之所以及时赶到,并非悟到了自身的错误,而立地成佛。而是由于邻村的一桩,因文革批斗酿成的重大惨剧,给镇革委会,敲响了警钟。
那是一起,因无法忍受造反派的残虐和凌辱,老少七口的一个地主家庭,集体服毒自杀的恶性事件。七条鲜活的生命,用自己的死亡,给了嚣张的造反派,当头的一棒!严重震慑到了,相关部门的神经,使其不得不着手整顿着,假借文革之名,肆意烂用私刑迫害、摧残地富右的行为。
据说那惨剧,是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自杀者,系此村当年的首富。因其得势之时对待佃户比较苛刻,算得上是个“为富不仁”的主儿。因此,在穷苦人的心底里,也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土改之时,虽然已经得到了应有惩罚的他,在这红色的狂风暴雨里,那些高呼着“造反有理”的,同村的一部分“红卫兵”,又岂能放过这昔日的地主老财?于是,那无不用其极的各种酷刑,生生加给了老财主全家,将其老少七口人,折磨的是死去活来。。象什么欧打、罚跪,这类家常便饭式的私刑,根本已算不上什么了!令他们恐怖的是,那种日本法西斯才会使用的惨无人性的吊梁头、老虎凳、浸水桶,甚至往指甲内钉竹针,都成了整治老财全家的手段。。这残暴血腥的摧残,让其一家人,如同堕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痛苦难熬!每听到那代表着批斗信号的喧天锣鼓,恐慌至极点的老老小小,吓得都不知该往何处钻藏。。直感到自己又已被魔鬼捉住了双手,重新拖进鬼门关。。
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老财主,实在熬不住这血腥的蹂躏熬煎了!尤其是来自于受自己央及的儿孙们,那凄厉惨叫的精神折磨,更是让其绝望、崩溃。。身陷黑暗的窟底,看不见半点天日的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与老伴抱头痛哭着,将巨毒的老鼠药,拌到了一家七口人的粥碗里。。
这令人毛骨耸然的惨烈案件,引起了市级,乃至地级的严重关注。勒令当地革委会,必须严惩酷刑的使用者,并彻查各乡村的红卫兵、造反派们,对受批斗者的体罚程度。严令制止、杜绝那打着文化大革命的旗号,对地富分子的泄愤报复;杜绝再次造成类似的死人事件。。换言之,也就是害怕危及到所谓得“革命者”的官运、仕途。
所以,就在沈银贵支持不住的那千钧一发,奉命下各村巡察的镇革委会成员,刚好赶到了沈家堡,并及时解除了,沈银贵的深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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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还有一个好消要告诉你!。。咱大哥,咱大哥回信了!”被沈银贵的一番言语,扫除了脸上阴霾的一家人,心情皆已轻松了许多。围坐在一起的他们,似乎已化掉了往日的积怨和嫌隙,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话儿。这自曹芬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情景,让躺在炕上的沈银贵,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正当他沉浸在这得来不易的和谐气氛中,暗自感伤之时,五弟沈福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嚷嚷,道。
“真得呀?!这可是太好了!大哥他,总算是有信了!。。快,快点告诉我,大哥怎么了?怎么这么久没有一点消息?。。”被五弟一嗓子,从沉思中嚎转过来的沈银贵,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迟疑了片刻。随即,情绪激动的他,兴奋地连声催问。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半点音信的沈金贵,实在是让他太揪心牵挂了!
“大哥。。大哥说,他们劳改农场前段时间一直闹瘟疫,所以,没能给家里写信。。大哥还说,让咱全家一定要团结、坚强。让咱一定要咬牙挺住,一定要熬过这次政治风暴!谁也不能垮,都要好好活下去!。。”沈福贵边说,边找出大哥沈金贵的信,双手递给了沈银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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