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故人归(12)
空气中充满腥甜的血气。
顺溪河的河水微红,河边土地浸满鲜血,湿哒哒地召唤着空中的细雨。
云凌修愣站在原地,仿若一尊石像。
不远处躺着一个断了条胳膊和一条腿的血人,早已没有生息。
褚沫和荨芏赶到此处,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鲜血淋漓的景象。
“凌修!”
褚沫心下一沉,朝他唤道,那人却毫无回应。
荨芏一眼认出倒地的血人正是程天一,立马奔过去将他扶在怀里,满脸不可置信。
“师...师兄......”
荨芏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推了推躺在地上的程天一,那般轻缓,仿若生怕弄痛了他一般。
“师兄...你疼吗?”
而那个早已了无生息的人,浑身上下裹满鲜血和伤口,甚至右腿也不知所踪,断处的血显然已经流干了。
荨芏唇角轻颤,泪珠滚滚而下,焦急地唤道。
“师兄...你...你应我一下呀......”
然而那人仍旧毫无反应。
忽然,荨芏疯狂地擦着程天一脸上的血迹,想要找到一块完好的肌肤,却无果。心口处袭来生生撕裂的痛感,小女孩擦着擦着,猛的趴到程天一的胸口,嚎啕大哭。
那哀鸣惊扰了云凌修,怔愣在原地的他忽然身形微动。黑雾四起,一只魔爪直冲荨芏,裹挟着浓浓杀意。
魑烬珠剧烈震动,竟发出黑色的光芒。
褚沫来不及多想,抱琴而起,拂袖间,弹出阵阵清心的琴音,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袭击被阻,云凌修扭头望去。一位身着冰蓝色长裙的少女正站在不远处,精致小巧的瓜子脸,螓首蛾眉,容颜精致。
那双含烟拢雾的眸子正满含悲戚地望着自己。
而那张脸…何其熟悉,似曾相识。
似乎有一段段模糊的画面不断扎进脑中。云凌修头痛欲裂,抱头蹲地,痛苦万分地抓着头发,疯狂地晃动着脑袋,似乎想将什么东西从中倾倒而出。
“凌修!”褚沫见状,急忙朝他奔来。
云凌修痛苦地眯着眼睛,斜首回望,似乎有片刻的迷惘。他的眸中汹涌着暴戾狂躁的凶狠,一掌祭出,直击褚沫。
那一掌在最终被主人强行改了方向,虽未命中褚沫,但她深受掌气波及,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走!”
尚有一丝理智的云凌修朝着褚沫艰难地低吼了一声,便被无边的苦痛拉近了混沌的旋涡。
褚沫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直直地朝他迎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脖颈。被眼前人温柔地抱住,云凌修痛苦地呻吟着,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声,似在言语,又似在哭泣。
褚沫抱着眼前之人,泪如雨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安抚。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云凌修剧烈扭动,骨骼处咔嚓作响,想要逃开褚沫的桎梏。褚沫却更紧地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
“我知道你的痛苦…凌修…可我…还需要你啊…”
“你还记得仰星草吗?是你给我讲的故事。”
“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
褚沫断断续续、絮絮叨叨说起一些琐事。
云凌修忽然平静了下来,安静地呆着褚沫怀里。褚沫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刚要跟他说话。
云凌修猩红的右眼低垂,散发出冷酷嗜血的锋芒。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邪肆的笑意,伸出左手,极快地朝褚沫后背抓刺而去。
生死一瞬间,一道黑影闪身而过,直直地将褚沫从云凌修身前拽出!
来人一裘玄色衣衫,面罩黑色面具。他极快地抽出五张咒符,随手贴至云凌修身上。那咒符不同于寻常咒符,浑身乌漆麻黑,竟连上边的红色符文也线条杂乱,未曾见过。
他以指尖为笔,凭空乱画,一道圆形光阵便瞬间现于云凌修脚下。随着光阵现形,来人也默念着咒语。不出片刻,云凌修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兀息前辈?”
褚沫看着那人斜长的眸子,惊讶道。
兀息点了点头,解释道,“我本要去皇城,路经此处,幸好......”说话间,兀息的眼角轻轻扫过不远处的亡者,眼眸深处似乎闪现出稍纵即逝的波动,沉道。
“幸好!来...来得及时......”
雨仍旧不停,淅淅沥沥地打在众人身上。荨芏细细的呜咽声不断地穿过空濛的水雾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凄凉悲戚之感。
天气昏沉。细雨迷蒙。
两人相顾无言。
“他没事。”
兀息沉了沉眸子,望着脸色惨白的褚沫,安慰道。
得到保证,褚沫浑身脱力般滑坐于地,片刻,才缓缓挪动身子,将云凌修抱在怀里,眼角淌下两行清泪,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凌修…”
……
兀息言明云凌修气急攻心,险些入魔,因而身体虚弱,昏睡几日便好。褚沫这才放下心来。
三人埋掉程天一,谁也没有讲话,皆呆呆地跪在那块墓碑前,无言。
“你们知道吗?”荨芏看着面前的墓碑,双目无神,“师兄一直是寺庙内的神话。”
“小时候,仅有几个阿姆,总有外人欺负庙内的孩童。不是偷我们仅有的吃食,便是骚扰阿姆。孩子们那么小,谁都不敢多说话。”荨芏回忆起过去,笑了起来,“可只有师兄,那么瘦弱,却那么勇敢。即便每次被坏人揍得鼻青脸肿,却从未退缩过!”
“后来啊,师兄便天天锻炼自己,想要保护我们。”荨芏抹了抹眼角不自觉淌下的泪,“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一举打败那些坏蛋,他们呀,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了!”
“其实,他也不过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却总是尽可能地宠着我们,想要给我们最好的。每次打败坏蛋,师兄便更加努力锻炼,还会到城内的武馆打拳挣银两。”
“那个时候,他总是浑身淤青地回来,却总是笑着掏出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他从来不说苦,或是疼。因为他知道,庙里的生计全都仰仗着他呢!但我明白,打拳嘛,哪有不受伤的。师兄总是疼得半夜睡不着,却一点也舍不得给自己买药。”
荨芏越说越乱,可兀息和褚沫仍旧认认真真地听着,“那时候,每次去接师兄打拳回来,他都会带我去膳坊,为我点一碗素面。”
“那时候我嘴馋,总是吵着要吃臊子面。心里以为师兄是神,什么都可以办到,却未注意到师兄只为我点了素面!他累了一天,舍不得给自己点一碗!”荨芏满脸自责,痛哭起来。
褚沫静静地将她揽进了怀里,荨芏靠着她抽抽噎噎地说了往事。
“师兄并不是故意要抛开大家的!那个时候,师兄为了我与别人争执,却遇高手,险些被挑断手脚筋,幸好师父路过,救下了他。我们这才一同拜入师父门下修行。”
“可师兄却总是自责,之后未为阿姆分担。”
荨芏仰起头,看着飘着细雨的天空,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褚姐姐,你知道吗?”
“曾有人和我说过,若是一直期盼之事忽然一一实现,便是到了要付出极大代价的时刻了。是离别,是残酷。”
“可我不想要离别…”
小女孩泪眼朦胧,哀痛万分,“我想要师兄!”
“我再也不贪嘴吃膳坊的臊子面了,也不要过属于自己的生日了!”
“我都不要了,可不可以换师兄回来!”
“我都不要了……”
……
听到这儿,兀息忽然背过身去,耸动了几下肩膀。
褚沫的泪也从脸上缓缓滑落,她拍了拍荨芏的脑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
三人将云凌修带回了流云客栈安置,一同回到清禅寺与阿姆等人告别。
孩子们一直未见程天一,又首次见兀息,内心十分稀奇,便围着他细细询问,“面具哥哥…天一哥哥怎么又没有回来啊?”
兀息温柔地蹲下身,轻声道,“天一哥哥被派去打蕴魔,拯救苍生了。”
“哇!”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欢呼,极为崇敬地赞叹,“我就知道,天一哥哥最厉害了!是大英雄!”
更是有孩子极为郑重地宣布,“我们以后也要做天一哥哥这样的英雄!”
“好!”兀息温柔地回答孩子的问题。
荨芏看着不远处的阿姆,唇角轻轻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一直等他回来。”阿姆清瘦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清泪,强笑道,“没想到,一别多年,他终于归来,却以这样的方式留了下来。”
阿姆撑着门框,稳住身形,喃喃念叨,“故人归来不见君,但见亡灵回故里。”
故人归,归亡灵。
不见君来但见君。
孩子们不懂阿姆话语中的意思,只以为程天一神勇无比,内心崇敬万分,互相欢呼着打打闹闹,快乐得不像话。
阿姆看着这些快乐的孩子,脸上露出微笑,眸中的泪却愈发深重,“阿程一直都是个优秀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大家的。”
“他,一直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兀息低头不语,面具下斜长的眼眸中却缓缓淌下泪水,他紧咬牙,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一个小孩拉住了衣角。
是小浩。
他眼神纯真澄澈,极为认真地问,“面具哥哥,那个小孩平安回家了吗?”
“啊?”兀息愣住。
“就是河边的小孩呀。”小浩认真地比划,“他残了腿,天一哥哥说要送他回家。”
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明白,却认真地皱起眉头,自顾自地琢磨着,喃喃自语道,“是不是他的家太远了,所以天一哥哥送他回家后没来得及回来,便去执行任务了?”。
“是啊!”兀息瞬间明白过来,轻道,“那个小孩的家太远太远了,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