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防范,楚铮才是个中高手。他幼年入宫,能保得平安至今,其城府何其深沉,谋略何其过人。
两人已有数日未见,甫一想起他,秦嫀便觉得心烦意乱,本就没有多少的睡意被驱逐的一干二净,半分不剩。
她唤了敛秋进来略做梳洗,还未出门,楚骁身旁的侍从便来求见了。那人捧上来一个做工寻常的木质匣子,道:“殿下差我将此物送与姑娘。”
秦嫀将匣子打开,见其中是一副暗器。那暗器做工极为精巧,定是出自名家无疑。其形似宽镯,内置机关,可藏十只牛毛银针,只需轻动机关,便可连续发射,极为别致。
此物贵重,她虽爱不释手却不好轻易收下。将其放回盒中,推回给侍从,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侍从似是料到了,她有此一拒,淡定道:“秦姑娘对三公主殿下的爱护之情,我们殿下十分感激。殿下说了,此物权当是今早的谢礼。”
秦嫀心中了然,道:“却之不恭,叫殿下破费了!”
侍从又与她客气了两句,便离去了。
秦嫀将暗器放在手中把玩了许久,才爱惜的戴在了腕上。她想要个精妙的暗器不是一日两日了,奈何名家难寻。京城及其周边,她都差人打听遍了,也没寻到个能打出此物之人。今日得了,甚觉满足。
敛秋俯身去看,看了许久道:“大小姐,此物好是好,只是这十只针用完了,该怎么办呢?这针一般的制造坊可是做不出来的。”
秦嫀取下一只针仔细看了看,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楚铮。他连牛毛冰针都做得出,更遑论这银针?
许是盛夏炎热,亦或方才的烦乱未消。秦嫀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烈火般,烧的人五内俱焚,恨不得躲在冰窖再不出来。
她捡起团扇狠狠扇了几下,仍觉烦躁。于是便打发走了敛秋,而后去了藏书楼清净。楼中不见冰盆,却凉风阵阵,清爽十分。她取了今早未抄完的书册,坐在案几前,继续抄写。
楼中静谧且舒适,不多时她便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朦胧之间,旧梦重回,她梦到了前世,行刑那日。
那也是个盛夏,烈日似火炙烤着大地,空气闷热无比。京郊刑场上,前来观看行刑的人挤的里外三层。
两百年前就废除的车裂极刑,如今再度上演,不可谓不惹人注目。何况,这被处决之人,乃是刚刚被废的魏武帝楚修座下第一权臣,能止孩童夜哭的枭卫指挥使秦嫀。
人头攒动,刑场外众人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这大魏权臣的模样,却碍于重重官兵,看的并不十分真切。
秦嫀跪在刑场之中,微微昂头,汗珠便顺着额角滴落在了白色的囚衣上。胸口的伤一直没有妥当处理,此刻殷红的血渍已然是将囚衣染得斑斑驳驳。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落在耳畔,秦嫀略略转头,便看见了楚修。他道:“我来送送你。”
她以头抵地,道:“主上,臣害了您!”
楚修屈身,将她扶起,道:“无妨,这个皇帝,我本就不想做。只是,我没料到,他对你这样狠心。”
秦嫀骤然红了眼眶。片刻后,她将眼泪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在唇角挂上一个像是玩世不恭的笑,道:“臣自尸山血海,阴暗权谋中一路走来,却偏要去追求什么真心。合该是这个下场。”
楚修抬手,为她理了理额间碎发,正了正身上衣物,而后拍开了酒坛。她久不饮酒,此刻烈酒入喉,苍白而瘦削的脸颊,顿时翻上来些许的血色。
他用衣袖擦掉她唇畔酒渍,道:“这两日,我一直在想。秦家抄家灭族那年,我是不是不该将你救下。若我没有将你救下,你便不能随我在战场上厮杀十年,我亦不会许你这滔天权势,也就不会害你至如斯境地。”
她摇头,继而大笑,道:“主上若没有将我救下,平江关破那日,您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又能说与谁听呢?”
楚修不顾秦嫀一身血迹脏污,狠狠将她揉进了怀中,道:“你我不恋眷权势,却不得不为权势所奴役,落得如今这般。若有来生,你我远离权势,相守一生,可好?”
秦嫀抵在楚修肩上,轻声回答:“好。”
若有来生,她再不要遇见那个人。那个她雪夜邂逅,倾心相许,屡屡相救,甚至为他背叛楚修的人。
一片痴心错付,换得车裂极刑。
随着一声“行刑时间到”的呼号,她手脚上的绳索被解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铁链。剽悍的骏马焦急的刨着马蹄,仿佛是迫不及待的要撕裂这具满是伤痕的瘦削身躯。
她躺在刑台之上,灼灼的日光撒了下来,落在了她年轻的脸颊之上。随着驱逐马匹的声音,铁链骤然锁紧,肢体被撕裂,带起来满天血雾。
剧痛之下,秦嫀忽然清醒过来,一睁眼,她便看到了面前的楚铮。不及多想,袖中冷光掠过,匕首便抵在了他白腻的脖颈之上。
楚铮被她制住,却不反抗。他柔软着一把嗓音,道:“阿秦,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做噩梦了?”
秦嫀被他一问,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她收回匕首,席地而坐,道:“噩梦?确实是个噩梦。我梦到一个人被处以车裂之刑。”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道:“是个女人,年轻女人。”
楚铮闻言,忽然沉默。他眸中悲且凉,似有不能承受之痛,缓缓蔓延,至眼底,至心中。良久,他以微颤的声音,道:“本朝已在两百年前废除了车裂极刑,不可能的。是梦,这只是个梦,仅此而已。”
是梦吗?可又为何剧痛缠身?秦嫀难忍锥心彻骨,眼角缓缓落下晶莹。
楚铮想去触她脸颊,却终是收回了手。他取了帕子,放入她手中,道:“别怕,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害怕,相信我,好吗?”
秦嫀沉溺旧梦无法自拔,她将他递来的手帕放在手中瞧了瞧,随即徒手撕了个粉碎,狠狠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