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风土志》——仕子文人的一言一行中,皆有许多独特的暗示与习俗,比如拱手行礼。对贩夫走卒,工匠农户来说,拱手只是寻常一礼而已,但仕子的拱手中就藏有不少规矩。例如在拱手时说一些客气话,放下时却一甩袖子,那就是“拂袖而去”的意思,其中代表的意思就是:“虽然小生不敢当面得罪你,但对于这件事,小生是绝不同意的。”诸如此类的一些小暗示还有许多,又例如拱手时手持折扇,代表……
就在全书院师生不明所以的聚拢集合时,顶着捕快身份,承受众人信任的唐朱玲,却专注地捣鼓着地上的一大堆草茎根须。只专注眼前事的毛病绝非一时半刻能改的,此刻唐朱玲对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双手十指之上。除了脚边的那堆草须外,这间学舍的两张床上也散落着一条条手指大小,色泽毫不起眼的植物,那是妩玫藤失水干裂后撕成的碎条。这会儿,唐朱玲正将每一片妩玫藤碎条与掺杂一些草须揉搓着。只见双掌一前一后的摩擦,杂乱的草须在她妙手之中很快就被搓得紧附在了妩玫藤碎片外层,揉搓好的成品离远了看,约莫是两支大狼毫接在一起的长宽。
待蛟壬把朱学监带回女学舍时,成品已在唐朱玲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唐朱玲甩动着发红的双掌,顺势数了一下,竟已累计了百来支。从红阳咽气到现在半个时辰都不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好这些,唐朱玲还是颇为满意的。
“看来本姑娘的手艺一点都没有落下,还是又快又好。”
不过这句自夸话音未落,唐朱玲的动作忽然又慢了下来,她轻手轻脚提起一个竹筒,将竹筒口对准了那堆“成品”,以极缓的速度逐渐倾斜着。如此仔细的动作,几如配置花药一般,配方中要求的花浆花油那是一滴不能多、一滴也不能少。
终于,竹筒在看似静止的状态下,倾斜到了足够的程度,然而从筒口中流出的,却最普通的水。流出竹筒的水化作一条龙须面般的细线,笔直地滴落在那些包覆着草须的妩玫藤碎上。在唐朱玲精细的控制下,针线粗细的水流均匀撒在了这堆所谓的“草箭”上。左掌一伸,唐朱玲小心地接住了一滴下巴尖滴落的汗水,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样子看起来简直犹如在调配火药。
“还好还好,若是水以外的东西滴了进去,这些草箭可就全废了。”嘴里不时念叨着与花木有关的话,唐朱玲谨慎地控制着水流:“方才跳下献才台时已用掉了一根,这是最后一根妩玫藤了,这根搞砸了,本姑娘可就弹尽粮绝啦!”
她的神情虽然谨慎,却不知怎么透着一股喜滋滋的感觉,仿佛现在外头根本没有几百个白莲贼,反倒是一群能走路的“功劳”,正等着她这位女神捕去一网打尽。
在唐朱玲均匀而小心地浇灌下,那些被水淋到的“草箭”上渐渐生出了尖刺,奇妙的是每一支草箭上生出尖刺的地方都是其中一端,仿佛唐朱玲这筒水浇灌下去,每支草箭都长出了一根“箭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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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唐朱玲捧着这一堆“草箭”打开门时,却发现门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楚麟等熟面孔外,被堵在书院女学舍中的不少院生都被朱千文与罗念秋聚集了起来,足足凑足了二十人。
这些女院生怕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凶险的场面,一个个都难掩慌乱地望着朱千文;
奈何朱学监心里也没底,他只是信服蛟壬武功卓绝,这才听了他的安排。至于到底聚集起这些院生来有什么作用,老学监就算饱读诗书,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蛟壬就知道唐朱玲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么?
不知道,现在他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唐朱玲和楚麟之间的小眼神,还时不时傻笑几声呢!
朱学监面色苍白,蛟壬一脸随性,楚麟疲惫不堪,唐朱玲闭门不出。
领头的几个皆是这般模样,那下头聚集起来的人士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唐朱玲推门出来时,见到是一片惊弓之鸟。
“唐捕快!”
“唐捕快可能救我们?!”
快哭出来的质问声此起彼伏,看得唐朱玲一头雾水。
“你没告诉大家脱身的法子吗?”莫名之下,唐朱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转头找楚麟算账。
累倒在门阶上的楚麟苦笑着撑起身子:“我怎知道你有什么法子?”
“哦?哦……好像是忘了告诉你了。不过你这么聪明,不是应该早就想出来才对吗?”
“我又不懂木术,哪知道你有什么妙计?”楚麟说着,压低声音凑了上来:“别卖关子了,没见大伙儿都在担惊受怕么?”
本想后退的唐朱玲一听也觉得有道理,赶忙对着眼前众人说道:“诸位师姐……诸位姑娘不用担心,这位楚少爷乃是大陈宣威军掌旗的公子!楚公子早已识破了白莲贼的计谋,现在援军就近在咫尺了!”
唐朱玲这一席话下去,犹如滚烫的烙铁浸入了冷水里,登时迎来了一阵嘈杂。
朱学监当先半信半疑道:“唐捕快,你既是卧底入我书院,照理是该对白莲贼子的意图有所了解才是。可方才那无为老妖发难时,你似乎并无良策……如今又说早就准备了援军……哦,唐捕快勿怪,老夫并非信不过唐捕快,只是花陵太学诸多院生的性命系于老夫肩头,不得不问个清楚啊!”
“哎?原来他们没把本姑娘当做救星一样感激么?没有预想中这么好说话呢?”方才满脑子都是配置草箭的事儿,唐朱玲还真有些后悔起来。只是撒谎这事实在非她所长,刻意准备过的谎话她还能说得出口,要她针对质问临时应对可就强人所难了。只听唐朱玲咬了下唇,照实答道:“卧底的时候……还没有查到这么多,有些事的确是方才才知,不过……”
话才说了一半,其中一个女院生已双眼一翻软倒了下来,其他院生也是一片哗然,朱学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回话:“既然如此,可见唐捕快并无洞察先机,那所谓良策……恕老夫无礼……”
待朱学监说道“无礼”二字时,已习惯性地拱起手来。
一旁的楚麟看到这动作,知道这拱起的手势一旦甩落下来,便是“言尽于此”的局面,到时就算唐朱玲真有妙计,也说服不了众人配合了。他忙一个箭步窜到朱学监面前,也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拱手,挡住了朱学监甩袖的动作。
“朱学监,请听在下一言。”险之又险地截断了朱学监的话后,楚麟忍着猝然行动的酸痛,朗声道:“诸位,在下与唐捕快既然是卧底入书院,自然代表还没有彻底查清白莲贼的动向。若是我们对白莲贼的一切都了若指掌,那大可以上报朝廷调大军镇压了,又何必隐瞒身份来暗访贵院呢?朱学监,虽说我等也有猝不及防之处,可如今放眼整个书院……不,放眼全东州,我与唐捕快二人,已是最知白莲贼军深浅之人,若诸位连我二人都不信,难道能想出办法自救么?”
楚麟这么一反问,等于是封死了所有人的后路,在场诸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在朱学监的一声长叹中放弃了怀疑。
见诸人都安静下来,楚麟回头走过唐朱玲身边,低声邀了一功:“人我帮你安抚好了,后头可别再弄砸了哦,莫要耽搁了,快把你那个妙计说出来。”
可能是被朱学监质疑了几句,唐朱玲一时半会儿还没恢复信心,她掩口低语:“要不,还是你说吧……”
“我哪知道你想的什么办法?”
“就是趁乱吓人嘛!”
“趁乱吓人?”
虽说楚麟思索过很多可能性,但这四个字仍旧让他听得云里雾里。唐朱玲见状也只好竹筒倒豆子,将她的主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唐朱玲是想起了当初二人在野外被红阳宗追杀的情形。
那时红阳宗的白莲贼也有两百来人,一路追杀着唐楚二人直到碰上宣威军来援。只是当时宣威军来的放下不巧,红阳宗在追杀着唐楚二人与蛟壬,宣威军却是从红阳宗屁股后头赶上来的。宣威军在后头一追,红阳宗顿时跑得更急,很快便追上了三人。当时他们急中生智,只是喊了一声“放箭”,便吓得白莲贼以为三人背后也有伏兵,顿时吓得又卷退了回去,最终让三人逃得了喘息之机。
这出三分神似“张飞喝当阳”的经历,让唐朱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白莲贼或许穷凶极恶,骨子里却对朝廷有一种惧怕。眼下中院这批香军是从朝廷军队腐化过去的,他们对大陈官军的恐惧一定更胜百远深山中的白莲教徒。如果能够凑足足够的学员与弓箭,以一两批箭雨附上喊话,或许也能不战而退人之兵。
唐朱玲这话说完,朱学监与众多女院生听得个将信将疑,对他们来说,白莲贼对明王近乎狂热,断不会做出临阵退却之事来,大吉更是觉得唐朱玲这是要害死所有人,登时就想跳出来反驳,幸好被手快的三如捂住了嘴。
在所有人中,历经过军旅的唯有赵管事,正在一旁歇息的他反倒是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问道:“少爷,你意下如何?”
楚麟环视了一圈周围,又深深看了一眼赵管事,最后才对上了唐朱玲的眼神。
“她在等我开口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