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说——花性篇》——香神木,原生于苗疆,五十年神木可入药,百年神木千金不易得。取少量木屑焚之,其香气有凝神、助眠、静心之效。然苗地久传古语戒世人:焚香神木切不可过量,否则药性伤神,至人恍惚。
楚麟的手肘边就放着几张墨迹方干的熟宣,那是唐朱玲与蛟壬写下的文章。
他的目光不禁透向纸面,最上头那张字迹清秀干练,与她的主人一模一样。
“古人云‘字如其人’,果不欺我。”楚麟忍不住看了字的主人一眼,心里头却不禁生起一缕忧心。
唐朱玲行文不拘一格,句列之间不讲究对应排偶,甚至文中多有乡间俚语。直如蛟壬所说,这种文体根本没什么“稳当”可言,要么大褒要么大贬,直如粗鲁的坊间赌骰。
这时蛟壬亦道:“十德殿那些先生虽然对咱们不好,不过在批改试卷上应该是公平的。”
“他们自然不会有失公允,可真是因为大多数先生都颇为守旧,玲儿这‘豪放’的文章才更不易过关……”
原本楚麟好整以暇地说着心里的推测,没来由心里忽然一跳,下意识便住了口:“玲儿的手又在捏衣角,她是在担心么?听罗师姐说,批卷的先生都看不见院生落款,可见这太学给院生分门时还算公平。玲儿此番过与不过,恐怕真的只看天意了。眼下我做再多推测,也改不了天意的结果,只是徒然教玲儿更紧张罢了。”
想到这儿,楚麟盯着那篇文章看了片刻,忽指着其中一行道:“这里你没有引用孔孟圣言,反倒写了一段山海经的故事?”
“山海经有点偏门啊。”蛟壬也探过头来插了一句,这几日虽被楚麟折磨得挺惨,可他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想起楚麟曾经说过,私塾学府里的藏书仅限四书五经或相关的圣人遗惠,其余册籍则并不入教授之列。比如蛟壬最熟悉的《梁山英雄》,虽然蛟壬能背诵出一百零八位好汉的诨名,楚麟却依旧以“与门考无关”之由嗤之以鼻。
“这些神怪纪志先生肯定不会教的。”为了让唐朱玲少些烦忧,楚麟故意岔开话题问到:“你在花仙庙求学数年,这些学识当是那会儿积攒下的吧?”
“倒也不是,比起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我更爱看包公的故事。这山海经、独异志之类的书,都是……都是老爹买给我的……”
一听这话,楚麟只想给自己一拳。
完了,本想闲谈一番去了她的心事,谁知随口一问却牵起了她更沉重的牵挂。这位“岳丈”如今连站走都不便,想来正是身边需要儿女照顾的时候,偏偏唐朱玲此刻身背冤罪,自顾不暇地匿名躲在书院中。
“她是在担心岳丈么?”楚麟小心地观察着唐朱玲的手,心中默默提醒着自己:“既然大吉他们今后不必再盯着山脚了,要不叫他们四处打听一下李进的下落如何?”
只怕楚麟万万猜不到,就在他臆测唐朱玲为“不能尽孝”而苦时,她心里响起的却是欢呼雀跃。
“想到了!有招了!本姑娘就是天资聪颖!不当捕快就是暴殄天物呀!”抓着衣襟的双手爆出“幸福”的青筋,唐朱玲死死压着眼皮,阻止自己对楚麟投去感激的目光:“这浑少爷一句话反倒提醒我了,我四书五经看得少,可《花仙木术》看得多呀!这书是只有咱们花女才能翻阅的,外人根本看不懂。花仙庙师是咱们花仙庙派到太学来教书的,只要本姑娘在门考文章中引用了《花仙木术》四卷中的要义,万一卷子送到花仙庙师手里,咱们再也不用辛辛苦苦找人,他一定会反过来找我们的!不行,这是本姑娘自己想到的,浑少爷只给了小小的提示,这次不算他的功!之前几次破案,都是浑少爷先我一步想到办法,这一回……哼哼……我现在不能说出来,现在先不能说……”
满脑子出奇制胜的幻想,让唐朱玲强压着兴奋,只顾垂着头浑身发颤。她全然没想到,“强忍兴奋”与“强忍伤痛”看起来有多相似。
楚麟哪见得了唐朱玲“抽泣”的模样?立马狠狠地瞪了蛟壬一眼,貌似在骂:“都怪你多嘴!你看!把玲儿弄哭了吧?”
蛟壬嘴巴张大到能塞进整个墨砚,他无辜地回瞪:“这话头是你起的好吧?”
楚麟指了指桌上那本《中庸》,眼神变得更阴险了:“我觉得把这本书背下来对你更有好处。”
“你狠,我认怂。”蛟壬奋力咽下一口气,顿时换上了往日嘻嘻哈哈的神色,就是两道眼神如恶狗似的咬着楚麟,一边磨牙一边问道:“喂!小楚先生,听你这么说,小唐这几日学问长进了不少啊。那我的文章呢?你觉得能不能过?”
听到这话,唐朱玲果然按下了心中那条妙计,抬头探向蛟壬写的那篇文章来。
楚麟刚暗自松了口气,一见宣纸上的字,立马又气窒起来。
这种感觉,四书五经中所有的语言都很难去解释,但若换上些粗俗话就容易多了。怎么说呢?一看到蛟壬的文章,楚麟就感觉自己在街边正打着架,对面那个泼皮明明想揪他衣领,却错手揪住了心脏。
行文时而白话时而是看不懂的语法,字迹时大时小还经常滴下大片墨渍,就连落款处,那“蛟”字的右半边也被一大片墨渍污得濡作一片,成了“虫壬”。
看到这种文章,只怕唐朱玲的亲爹遭逢大难,她也会优先分给蛟壬一些同情吧。
“你之前的字还挺工整的,怎么这回……”
“平时抄书,不用费脑子,当然写得行云流水。”蛟壬无奈解释:“可早上小楚出的题目太难了,我好几次写写停停,每次停下来后,写得字就没法像原来那样大小了。”
“这大片的墨迹,也是你思索时候滴下来的吧?”楚麟无奈地摇摇头:“明日门考时,你就算想不出答案,就算抄几句诗在纸上也好,千万不要交这种不工整的东西上去。不论乡试科举,考官最忌讳卷面上有墨污,这种叫做‘废卷’。你知道么,传说当年宋朝科举时,包拯就曾经给主考官交过一封墨迹斑斑的废卷上去。”
唐朱玲眼睛一亮:“包拯还有这个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脸上看不出泪痕或憔悴,楚麟心下一定,将民间传下来的故事徐徐到来。故事并不复杂,且有许多难以考究之处,说的是当时包拯第一次参加科举,却听说主考官是当时一位臭名昭著的贪官,经常收受考生财礼,将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抬上进士。包拯在考场中便在卷宗上图满墨迹,将一团黑的卷子交了上去。科举千百年来都是文人圣地,从未见过有谁敢如此怠慢,事情传出,包拯果然被冲上风口浪尖。
就在随时会被下狱的时候,包拯却公开说了一段话,翻作白话的意思就是:“考生在卷子写的答案,对映了他们对朝廷天下的期望和看法。现在朝廷的科举制度就等同于以钱买权,简直和我的脸一样黑。”
此言一出,果然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很快派人调查主考官,翻出了不少陈年旧案,而黑脸包拯的名气也就此打响。包拯之后的故事自不必多说,这“墨污之卷”也意外地被赋予了一个象征,成了考生蔑视主考官的寓意。
听完这个故事,唐朱玲这才想起来,小时候在秋林驿也曾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担心地对蛟壬道:“看来你明日答题,非得一气呵成不可了。”
“怎么可能啊……”蛟壬头疼地叫着,从桌面上翻出一张楚麟拟写的考题:“前半段叫我默写十句春秋,我已经很头疼了,后半段什么‘策问’更是半天看不懂。我又不是读书人,才看三天,哪看得懂这种之乎者也?”
此刻,蛟壬气急败坏的模样与少盟会中那些人别无二般,唐楚二人忽觉得对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两人带着同样的念头眼神一碰,继而相视一笑起来。
见二人这会儿还在“眉目传情”,蛟壬险些真气成了“焦人”,唐朱玲忍笑岔开话题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你虽然不擅长做学问可是武功好啊!对了,你是从小就一直在学武吗,从没去上过私塾吗?”
虽然明白唐朱玲是想缓和气氛,不过楚麟自问更了解蛟壬一些,他给唐朱玲使了个眼色:“老蛟是江湖人,江湖上好像有规矩,叫英雄不问出处。玲儿你就别刨根问底了。”
早先与楚麟相识时,蛟壬的确对自己的身份三缄其口,楚麟惯于从人,只试探过一次后便再也没有触过线。可唐朱玲的性子哪能领悟这么细腻的话中话,她一副打破砂锅的样子:“我又不问什么英雄出处,就问一下小时候学过的事儿嘛!你看,刚才我自个儿的事儿我都说了,老蛟也得说一些,这才算兄弟嘛!”
“没学多少文采,到把老蛟那副江湖气给学了去。真是近墨者黑啊……”楚麟苦笑着摇起了头,可他嘴上虽是在抱怨,目光也有意无意透出些许期盼来。
一位身负奇术、武功卓绝、过去成迷、性格偏又极好相处的人。
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相信他身边的朋友总会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