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度百科》——楚宣王、楚威王时期,疆土西起大巴山、巫山、武陵山,东至大海,南起南岭,北至今河南之中、江苏以北、陕之东南、山东西南,幅员广阔。楚国至此,进入了最鼎盛之时。
自打救下唐朱玲,又俘虏了白莲教的八大法王之一后,那支楚麟口中名讳“宣威”的军势并未再有任何动静,反而原地在东谷坡底扎下营寨,这两天,探马官轿进进出出就没有个断绝的时候。东州这块桃源之地,如今彻底算是被无数风波淹没殆尽。
但这些事情和楚麟都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只要走在营里,每一个披甲持枪的宣威军见了楚麟无不低头,唤一声“公子”。若是往日,楚麟必定和善地报以回应,可此刻他只想快些走远,走到听不见这些声音的地方,以免自己一肚子邪火错烧到这些无辜的兵士。
宣威军的营帐铺满了整片竹林,楚麟好几次烦躁地加快了步子,这才跑到了月牙湖边。带着些许湿气的清风吹来,总算扑灭他心中“怒吼几声”的冲动。
“啪!啪!啪!”
连续折断了三根树枝后,楚麟的脸色看上去算是好了些,于是全身黑皮兜甲的蛟壬从附近树影里冒了出来,试着开口问道:“……闹掰了?”
“没有,我没说。”对于楚麟来说,“人藏于影中”这事情远比“女孩子总爱说谎”正常多了。既然蛟壬敢现身,也就代表附近并没有其他人,他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话都倾倒了出来:“老蛟,我现在很烦。”
“有多烦?”
“用膳也不想了。”
蛟壬郑重地点头:“那果然很严重。”
拍了拍沾满树皮屑的双掌,楚麟又长叹着补了一句:“满腹都撑满了疑虑,纵是山珍海味,也不想入口。”
“是哪些疑虑呢?你不妨说说。”
“我为什么会娶她?”
“……”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但或许你已经自己查出来了。”他看向蛟壬:“我与唐朱玲成亲,是被迫的。迫于玲儿的花女规矩,也迫于李进的地位。”
“说实话,我并未刻意去查,但你们看起来的确不像普通夫妇,所以听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奇怪。”蛟壬看向远处几乎无边无际的宣威军营帐:“但问题是,以宣威军对你的态度,区区一个都城的总捕头,根本胁迫不到你才是。”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真想回到一个月前,问一问那个时候的楚麟到底是作何想啊……”楚麟眼中的笑意就像浓茶一般甘苦变幻起来:“或许我已经太习惯受人摆布,就连终身大事也是一样,就算当初逼我成亲的不是玲儿,恐怕我也会点头默认的吧。”
“这家伙,分明就是泡妞泡累了,想找人拿个主意呢……”
琢磨不过片刻,蛟壬便摸透了楚麟的心意,他一侧嘴角习惯地斜斜勾起,露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笑意。幸好这会儿楚麟只凝望着湖面,否则以他此刻之烦闷,回头见了这副眉目,非一火铳轰过去不可。
风逐渐大了起来。
经过前日的崩塌,周遭枝叶皆被余波震得脆了,所以分明是春风吹来,却有碎枝落叶萧萧撒下,竟俨然一副深秋的颓唐景象。楚麟就站在这片“秋煞”下也不躲开,仍由这阵风映衬着心里的郁。见他满头碎叶,蛟壬实在看不下去,他无奈地撒出那根钩链,在楚麟头顶上舞成了一个银盘。
制止了楚麟的自怨自艾后,他才收手道:“你既怀疑她,那方才为何不问清楚呢?”
“……”
“你怕撕破了脸皮,你们二人便连假夫妻也做不得了,是么?”
“……”
“你不说话便是认了。既然认了,那你还在找什么借口呢?你的心思不是很清楚了么?”蛟壬重重一拍他肩膀:“你想和小唐在一起,就算是假的也好,所以你就算知道她有秘密,也不敢开口去问。”
这一次,楚麟沉默许久,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了任何的动作。就在蛟壬以为不小心拍到了他的穴位时,他总算重重地呼出了一口闷气:“你说得到轻巧。”
“怎么?我说的不对?”
“你这夜盗连人的脑门都撬得开,又怎会失手呢。”楚麟苦笑道:“只是你这本事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针见血,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蛟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算楚麟敢于正视自己对唐朱玲的心意,可她毕竟还撑着一层伪装,那层伪装之下,究竟是与楚麟相衬的真心实意,还是只有绝情的目的呢?
对任何人而言,这也是一个竭尽心力亦难解的幻局。
唐朱玲的目的,楚麟从来只能私下里去猜,却从不敢直接把话说开,更没有动用手段去暗中查证过。当一个人付出太多之后,他的心防便会所剩无几。心中的空城,即便有再多的权势,照样会被一攻即破。以楚麟的性格,他绝不敢让“真相”……
兵临城下。
这一次,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很久,待蛟壬回过神来时,兜帽上竟已掉了好几片叶子了。
“可是,即使她有事瞒着你,这也不妨碍你们朝夕相处啊。”他匆忙拍掉头顶的枝叶:“你我相识之时,还不都各有许多保留么?你知道我这影中藏身的功夫哪儿学的?”
“哪儿学的?”
“不能说。”
“……”
“你看,大家都有各自秘密,还不是照样做朋友?”蛟壬劝道:“莫说小唐有事瞒着你,你的身份不也一直没有告诉过她?”
“我的苦衷……额?”楚麟刚想抬头辩解,谁知身边却只剩一滩落叶。楚麟环视一番,方才还拍着他肩膀的蛟壬,竟一瞬之间不知何处去了。
“相公!”
身后竟传来唐朱玲的唤声,楚麟这才庆幸蛟壬走得快,赶忙回头望去。唐朱玲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是李进。这两日唐朱玲被各种大人问来审去,李进作为总捕头一直陪在她身边,再加上义兄妹的关系,此刻二人同行照理说应当合情合理才是。然而一见到二人的样子,“不对劲”的感觉就像落叶一样撒了楚麟一身。唐朱玲似乎是跑着过来的,李进落后了几步。李进对楚麟点头见礼,那始终稳重自若的神态却像极了一层伪装。
“他在故作镇定,为什么?他是追着玲儿过来的……他并不希望玲儿见到我!是了!要不是玲儿喊的快,他定会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将玲儿拉走!不仅是今天,我记得每次李进看玲儿,眼神都不像是兄长在看妹妹,反而是……”一股寒意忽然沿着楚麟的脊椎逆流而上。他忽然紧紧盯住了李进的眼神,那种专注而放肆地目光,竟让李进都忍不住避开了对视。
那股满怀敌意的眼神下,掩藏着楚麟童年深处的畏惧。他幼年曾见过的一个猎人,此人颇为有名,据说被他训过的猎犬,每一只皆如死士般令行禁止。那时猎人带着他的狗来楚麟府上表演,数只猎犬依令坐成一排,小楚麟看着喜欢便拿肉脯去引。一条猎犬没忍住,擅自上前舔了一口,猎人自觉失了面子,讨好的笑脸登时一僵,紧接着眼中厉色尽现,慑得那猎犬低头呜咽,就连小楚麟见了,竟也失手肉脯掉在了地上。
那种斥责中隐含一分威胁、强势中又夹杂着掌控欲的眼神,乃是楚麟少时噩梦中的常客。
所以直到今时今日,他心中对这份眼神的厌恶与恐惧,从来没有减淡过一分。李进看唐朱玲的眼神,就是这样令他又恨又怕的。
只是,此刻的楚麟并没有在噩梦之中,此刻的他,已经不必苦苦忍耐直到醒来了……当宣威军出现在他眼前时,楚麟已有了反击的筹码;而在李进的目光面前,他也开始有了反击的胆量。
“李进,强迫玲儿嫁给我的人,就是你吧?”
这个念头像铁锤样砸中了出来,前一刻撑满胸腹的郁结只剩下四散的尘埃。楚麟笑了起来,在李进面前他是惯于露出笑意的,但这一次,他笑得尤为……
亲切。
“玲儿,你怎么又跑出了帐篷?按察司大人今日可要找你问话的。”楚麟就这么微笑着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唐朱玲的手,将她轻轻拉到了自己那一边,与李进正面相对。
看着这张笑脸,李进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朱玲也满头雾水:“按察司是哪个大胡子老爷?话说……这浑少爷刚才还别扭的很,这会儿怎得满面春风了?李大哥说他已看破本姑娘身份了,现在看上去根本不像……哎?什么时候就给他拉着手的?”
就在唐朱玲试着悄然抽回手掌却屡屡遭挫时,楚麟却已向李进下起“战书”来:“大哥,驿营着火之时,玲儿担忧得很,现在你看上去并无大碍,真是可喜可贺。你我大难不死,可这两人各有琐事,一直也没见上面,不知大哥今日可有空闲?待玲儿觐见按察司大人时,我们喝一杯?”
楚麟的意思,自然是想支开唐朱玲,与他这个总捕头摊牌讲。然而李进此刻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是楚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