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说》——花陵都的打更号并非是脍炙人口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也不是夜禁时的“留槛不犯夜”,而是独有的号子:“百花迎朝,芳土皆明”。这号子是陈汉朝后才兴起的,可规矩却不少,照打更这行的规矩,喊到“皆明”二字时,需把嗓门放轻,乃至无声最好。因为号子中的“皆明”乃是天亮的意思,然前朝朱氏反贼所建教派,也有一个“明”字。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紧闭的门扉外透出楚麟模糊的人影,从唐朱玲坐着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他就站在后院的假山旁,已一步不动地站了许久。
“前天刚着过凉,这会儿又犯蠢!大晚上的,还这么一直站在院里,你不病谁病啊!真是……”
唐朱玲缩成一团屈膝坐在牙床上,手臂紧抱着双腿,将下巴埋在膝盖之间。那褥子的一角被她紧紧抓在手中,都捏得发起皱来。
“是啊,你到底在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中响起:“才一盏茶的功夫,你就在这里懊悔惋惜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唐朱玲抬起头,斜对角正是大床床尾旁的梳妆台,铜镜中的自己,正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他不是犯蠢要得病,他是被你吓到了。”镜中的唐朱玲摇着头:“你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回来后就瞪了他一眼回房关门……六月天也没有你翻得快啊。”
牙床上唐朱玲不禁将脸埋得更深了几分:“这叫我怎么忍嘛!好不容易才对他……”
镜中的她一歪头:“对他怎么样?”
耳根一红,唐朱玲抖手就扔出一断妩玫藤来,干燥的藤蔓将铜镜一碰,把镜面碰倒了下来,那镜中的自己也终于消失不见:“烦死了!反正从今以后,楚麟就是贼,我就是卧底,要分的清清楚楚!对!一定要黑白分明!”
“是的,所以你不能再把他当做伙伴了。”尽管镜面中已照不出唐朱玲的模样,但那声音却不是这般轻易就能消失的:“但是你仍旧犯了错。如果你想继续利用楚麟,那就更应该对他百依百顺下去,让他对你这个妻子言听计从。只有这样,楚麟才能为你所用。”
“利用?”唐朱玲皱紧了眉头,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燕捕头是不会支持你的,这次你不但背着他去查其他案子,还犯倔脾气不肯撤出麒麟阁,甚至当着他的面扭头就跑。燕捕头心里,恐怕早就对你不抱希望了。想要重新让他认可你,只有一箭双雕!”那似我非我的声音不断打着气:“既要留住你在麒麟阁里的卧底身份,又要加快揪出偷子娘娘的身份!”
“花陵神捕燕君胧……”顺着心声,唐朱玲渐渐握紧了拳头:“只有把这两个案子同时告破,本姑娘才有资格回到他的面前!”
“下决心了吗?”那声音中传出笑意:“现在还心疼楚麟吗?”
“还心疼。”
“什么?!”
抬起头,唐朱玲原本黯淡的目光重新坚毅起来:“就算将来查证了楚麟帮凶罪证,他毕竟在偷子娘娘一案中立下过功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浑少爷,到时候我会替你求情的,但是现在……”
月色凉如水,楚麟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才惊觉自己又在院子里发呆了许久。清醒过来的他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是赠与前一刻美好心情的讣告。
“你每次出门,到底是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和你说了什么话?为什么每次再见到我时,你的态度总会变得这么突然?”回想起刚才唐朱玲回府时那道眼神,楚麟就像被奔马撞断了肋骨般喘不过气来。从唐朱玲那双明亮的瞳孔中,楚麟读到了警惕、敌对、甚至是……厌恶。
“吱呀——”
适才被唐朱玲狠狠关上的卧房木扉重新打开,楚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唐朱玲竟又笑盈盈地站在了门口。
“相公,时辰不早了,怎么还不来休息?”
她的声音从未变过,仍旧是那么甜美,带着一股东州女子特有的活泼。而现在,她的表情也换回了那张柔和的笑脸。但楚麟却笑不出来了。
楚麟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猫。
那是一只大吉在巷子里捉到的猫,或许被前一个主人打过的关系,它对人警惕地很。一开始楚麟只消稍稍靠近,它便会露出尖牙利爪来威吓。直到楚麟耐心地饲育了它半个多月,猫儿才收起了戒心,偶尔还会将柔软的肚皮翻上天,安心地享受楚麟的按抚,甚至在夜里还会跳到楚麟枕边,就睡在他床头。然而有一天,睡梦中乱动的楚麟不慎压到了它的尾巴,从那天后,猫儿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它开始再次露出爪牙,不论楚麟接下来如何示好,他们的关系终究回不到那段日子了。
再次见到唐朱玲温柔的一面,楚麟心中的爪牙早已不受控制,它们疯狂地滋长出来,将他那颗心一层层包裹了起来。
“我是看今夜月色不错……玲儿,你一个人先睡也可以。”楚麟微笑着,笑中带着些许关怀,关怀中还透着一丝责备。完全是一个与唐朱玲成婚十年的丈夫,正在埋怨妻子不该陪自个儿一同晚睡。在内心爪牙的保护下,他已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夫君面孔。
然而,即使是对演戏丝毫不擅长的唐朱玲,也在这张面孔后感觉到了一丝什么。
“他好奇怪。”她保持着开门的姿势,久久地望着月色下的楚麟:“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或许,重新把她当成一个图谋不轨的江湖女子,我会更轻松一些吧。”楚麟并没有回应这道目光,只是装作散步的样子,缓缓向假山后走去:“小猫啊小猫,我现在好像更懂你一些了……”
楚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从气味来分辨,唐朱玲能够感觉到他已经逛到了前院。
“污~真是失败!看来刚才又瞪眼又摔门的……吓到他了。啊!!!我这臭脾气……”重新关上屋门,唐朱玲开始犯起愁来:“怎么办?要是明天他不肯帮忙,本姑娘一个人去扮王嫂能不能行啊?”
唐朱玲重新坐回牙床上,捏着腰带中各种花粉瓶,一点也没有睡意。屋里分明没有什么变化,她却忽然生出一种“好空旷”的错觉来。抬眼左右望去,苍淡的烛光像层霉旧蚊纱似的盖满了整间屋子。由于楚麟“勤俭家用”的要求,麒麟阁每每入夜都只点一半灯烛,弄得整个府邸昏昏暗暗的,前几天唐朱玲还一直不觉得,可待她今日独自待在屋内时,才发现这屋子一个人待起来竟这般难受。
“毕竟破绽已经露出来了,浑少爷表面上不敢冲我发脾气,心里一定是不想多搭理我了吧?”她转头望向角落里那盆多籽花,忽然起身走了过去,呢喃着拨弄起那垂落枝头的花籽来:“说好要给他做花酿饼的呢……是啊,等他尝过本姑娘的手艺后,今晚这一出就能过去了吧?反正今晚本姑娘心里也不爽得很,没精力再去安慰你这个浑少爷。”
“睡了吧,明儿还要一个人乔装改扮去东城呢。”在心里重新振作了一番,唐朱玲蹦回牙床上:“依那浑少爷的性子,估计要到明天早上才肯再跟我讲话……”
“砰!”“玲儿!”
还没等她念头转完,开门声与楚麟的喊声炸雷般响起。唐朱玲吓得坐起身来,一条薄被还搭在肩头都来不及扯下。
“玲儿!”看见唐朱玲的睡姿,门口的楚麟似乎退缩了一下,但他很快还是焦急地走了过来,彻底打消了唐朱玲的睡意:“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过小意?”
————
在麒麟阁诸人中,小意年岁最幼,却对唐朱玲最为尊崇。即使在唐朱玲嫁过来的第二日一早就被她这个主母害得去看大夫,小意每次见到唐朱玲也是欢欢喜喜、规规矩矩的。也只有未涉世事的少年,才会身怀这种青涩的纯良。不论楚麟是否有罪,但对于年仅十六的小意,唐朱玲始终没有将他当做犯人看待过。
但现在,小意不见了。
和三如一同奔走在附近的街道上,唐朱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根据三如的说法,小意是在出门找她后才不见的。在与楚麟痛快地喝了酒后,唐朱玲披着夜色兴冲冲出了门。小意却对她不放心起来,坚持跟了出去。然而两个时辰过去了,唐朱玲早已安然回府,小意却没有再出现过。发觉小意深夜未归后,楚麟把已经睡下的众人都叫了起来,大吉二祥此刻正往城西找去,楚麟本想让唐朱玲留在府内等待,自己与三如一同往东找,然而唐朱玲却坚决地代替了楚麟的位子。
“都怪那个浑少爷,一定是他对我起疑心,才让这小孩子夜里跑出来跟着我。不不不,不要胡思乱想了,小意脚还没好透,楚麟就是要差人,也不会差他来啊……到底去哪儿了……”唐朱玲急匆匆地提裙而奔,一路往东找去,专挑有地方落坐阶桥石亭处查探:“他才十六,脚又不方便,应该不会走太远才对,他一定在哪儿歇着脚……”
她与三如往东找了一会儿后,眼前的桥路分叉多了起来,再这般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必然会错过许多地方查探不到。唐朱玲看着眼前的岔路,语气坚定地回头吩咐道:“三如,我走这条路,往衙门方向一路找过去。你走市集那个方向。”
“少夫人这安排有利无弊,此处离衙门不远,若有李总捕头陪着她,少爷想必也不会怪我单独离开。”想通此间关窍,本就心急如焚的三如也不再多啰嗦,只点了点头,便径直奔向通往市集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