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北岸的天使码头,一艘豪华游轮意外撞上了岸,岸边的海景餐厅和停车场遭了秧,遍地残骸,空气中笼罩着一层灰霭霭的浓烟,还有刺鼻的气味不断刺激着人的感官,事故发生时正值傍晚,人员伤亡波及很大,就近的几家医院几乎都遣派了急救车。
而我,正在其中一辆急救车上,和几名住院医生还有实习生一起,苏幕作为科室主任,已经被叫过去开会。
我本因为今早的事情和苏幕闹了不愉快,心情算不上好,上午又因为一台手术忙得连午饭都没时间吃,刚才急急忙忙吃了半块三明治,一下又被拉上了车,要去面对的是一大批惊恐负伤的群众,心头就压得更重了。
其实,对于早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平时,我从不当着他的面吃药,今天早上是脑子昏了头,从床头柜里拿了药就吞,结果刚好被他看见。
然后,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怒意,最起码是不高兴。
好吧,从他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嗯,精卵若是成功会师,至少有他的一半功劳,所以,我要从中作梗至少也得知会他一声,这样当着他的面吞药确实有点不尊重人。
但是,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以为这样做是个默认,不需要多做解释——
我正胡思乱想着,急救车已经到了现场。
事故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带,不远处浓烟滚滚,消防人员正在极力扑火,汽车的鸣笛声在空中盘旋,犹如哀泣。
我们迅速谈妥方案后,各自行动将伤员分类,然后逐批送到医院进行进一步救治。
一批伤员刚从游轮上救下来,我们这一组是从这边开始救治的,我挎了急救箱过去,蓦地,抬眼看到一个小男孩——他大概四五岁左右,脸色苍白,神情呆滞,然后突然喷射地呕吐出秽物,之后就往地上一倒,这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人停下来看看,我让两个实习生过去另一边,然后带着一个实习生跑到小男孩身边,迅速捏开眼皮做了一下检查,颅内高压,我心里一紧,对实习生说:“去找赵医生过来!”只有那么一位神经科医生跟来了,这个孩子——我望着这条孱弱的生命,心有不忍,狠狠地阖了下眼,不能等了。
我迅速打开急救箱,然后拉了个救护人员过来帮忙,准备进行颅内减压,手一个劲地抖,我没有打开过活人的颅骨,更何况我手下的还是个稚嫩的孩子,这让我更加恐惧。
少顷,“电话接通了!”救护人员将电话转交给我,我堪堪做好消毒准备,方将脸凑到电话边上,说:“我要钻孔减压,你找个神经科医生教教我。”我手心都是汗,险些握不住电话,少顷,他应了一声,然后叫了个人过来。
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情况,然后遵照电话里的指示找到位置,打开机器——
数分钟后,我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兴奋地冲着电话里说:“张医生,孩子恢复意识了!”
电话里却已经换回了他,“嗯,注意安全。”他声音略带疲惫,那边也都是一片嘈杂。
“嗯。”我点点头,心里却一暖,方才似乎就是他陪着我一样,那种感觉很安稳,我将孩子交给救护人员送往医院治疗,那孩子却拉着我的衣袖,很是费力却坚决地指着一个方向,我暗忖,估摸是他的亲人,方安慰他说:“你和叔叔去医院,我去替你找人好吗?”
“嗯,一定。”他虚弱地冲我笑笑。
“一定。”我摸了摸他的头迅速地朝那个方向去。
那里离游轮撞击点极近,几辆汽车已经成了破铜烂铁,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冒着汩汩的黑气,我将汽车翻找了一遍,“有人吗?”油烟的焦味闻得人直泛恶心,我抱腹弯下腰,也正是这一弯,倏地,瞧见汽车下有一片衣角。
我趴到地上去,打了手电往里面照,浓重的血腥味几乎盖过了呛人的焦味,我死死按住嘴巴才没叫出来,女人狰狞地瞪着眼睛,脸上的皮肉被翻卷过来透着瘆人的鲜红,还有微微显露的面骨,苍白森然……我咽了口唾沫趴过去探手摸到她的颈动脉,已经没有跳动了。
正失神间,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呼救,虽然很微弱。
我即刻起身往呼喊的方向跑过去,一直奔到岸边才发现游轮和街岸的咬合口空隙里还吊着一个人,一双手牢牢地攀附着地面,身体根本看不见。
“有人吗!救救我!”
是一道女声,这么紧急的时刻,我竟然还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我甩掉乱七八糟的臆想,丢了急救箱跑过去,“别怕!我拉你上来——”我走过去抓牢那双手,然后探身过去询问她的情况。
女人惊惶又激动地仰起脸,脸上的伤倒是不重,只是油漆和泪水让整张脸变得有些滑稽,“救我——”
我和她四目相接,两人都定住了。
但手上的力道提醒着我,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分心,“抓牢了,我拉你上来!”我对着下面喊了一声,女人脚下是浑浊而汹涌的海水,黑沉,深不见底,风浪席卷过来,把我的声音吞没。
她朝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直到我将她拉上来,还有点不相信,我刚才救的是吴思雨。
也算是“老朋友”了,不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了。
她似乎是吓坏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不停地打着颤,眼神空洞,我将外套脱下来递给她,“你穿着吧,待会跟急救车去医院,我先去工作了。”说完这句话,我拿起急救箱就要走,吴思雨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以为她是有哪里不舒服,正要蹲下身去询问,她忽然狰狞一笑,猛地往我身上一推——
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去,小腿在栏杆上狠狠绊了一下,整个身体都往后翻去,湿冷的风灌进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我震惊地望着那个方向,犹自不信,双手拼命地朝着她挥抓,风过无痕,却是毫无用处。
她两手撑在栏杆上对着我笑,“陈之冰!你活该!你抢了我最爱的男人!你不得好报!哈哈!”
当整个世界堕入黑暗之前,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两个身影,苏幕,灿煜,对不起——
眼皮好重,身体却没有任何感觉,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我在哪儿?
电光石火间,无数的片段飞速在脑子里炸开,事故,急救,吴思雨!死亡!?
我掉进海里了,我死了吗?我冷得打了个颤。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拼命想挣扎,却一点用也没有,也说不了话,有没有人在,谁来帮帮我……我绝望地想着。
蓦地,脖子里有些热,是有人在吗?
我恍惚地想着,意识却慢慢剥离,终究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有意识,却是痛苦的,感觉到有人牢牢地掐着我的脖子,肺里的氧气被压榨得一点点流逝,我没有办法呼吸了,好难受——
“我不要死……”挣扎间,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入眼却是个重叠的梦似的,仿佛我还在海边,为什么我还对着吴思雨?她应该把我推下去了……为什么她还在?
这么想着,我伸手去抓她,她要掐死我!?
这是梦吗?
不,太过真实了,我猛地清醒过来,拼命往她身上抓去,挥手将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啪”的清脆,她癫狂地笑着,“陈之冰你这个小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命大也没用!我再送你一程!”
“你为什么——”
我痛苦地望着她,感觉眼角有水滑落,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耳边却惊起一道痛呼,一个身影“啪”地掀翻在地,脖子上的钳制即刻撤去,我大口地吸着氧气,有人将我抱到怀里,温声哄慰:“对不起,别怕。”他的声音在颤抖,贴着我额头的嘴唇也在颤栗。
我知道是他。
他来了,那么我还没死。
几乎是一瞬,我就从恐惧里脱身而出,我还活着!
我抬手想去抓他,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我让他很担心吧。
掌心遽然一热,他一下子将我的手扣紧,“没事了,我一步都不会再离开。”他的话里有深深的自责,语末,又揉进了一丝狠戾。
他咬出声:“该死!你就是这么出事的!别怕,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的声音坚决冷静,却让我莫名地害怕,我知道那是一种极度恐慌后的自我保护,几乎是本能,但他要保护的那个人是我,害怕会出事的那个人也是我,是我。
余光里,我看见他眼眶通红地盯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
吴思雨抱着肚子在地上又哭又笑,很快,有人进来制住她。
她却还拼命地对我挥动着五指,又哭又喊:“你们不会幸福的!你不能爱她!哈哈!你们——”
我眼睛里蓦地淌出水来,他替我擦着眼泪,一遍遍哄慰:“别怕,我在,别怕。”
我费力地说:“我不想看见她,我只想和你待一会。”一边去抓他的衣服。
仿佛等了许久,他才说:“好。”声音里又痛又怒,将我又抱紧了几分,几乎要嵌入骨血才能安定。
好不容易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又觉得眼皮压下来,困意袭来,他一遍一遍抚着我的头发,轻声安抚:“你太累了,再睡会,我不走,一直在这里守着你,你别怕——”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样子,只觉得胸口憋压着一股冰凉酸涩,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苏幕在急救室守着高慧媛的样子,绝望而癫狂……而我,无疑让他又重入了一次噩梦,勿怪他这般惊惶不安。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闭上眼睛就轻飘飘的,手和脚都很冰凉,后来,手脚却变得很暖和,像捂着热水袋似的,我忍不住贴近,又安稳地睡去,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亮白。
“你这孩子……终于醒了。”一道疲惫的女声缓缓在耳边响起,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光线的变化,待看清楚人影,我正要说话,她却先一步,“我让苏幕去休息了,铁打的身子也不能不合眼,他就在你隔壁,你觉得怎么样?”姑妈担心地问我。
我觉得太受宠若惊,半晌,才摇摇头,表示我想吃东西。
姑妈一笑,转身去拿了只保温盒过来,“怕你醒来会饿,小米粥每天都煮了带过来,我给你盛一碗。”
“我睡了多久?”我拿了只枕头靠在背后坐起身,手脚觉得活络不少。
“两天半。”姑妈一声微叹。
两天半!?那我岂不是相当于挺尸了六十个小时!?
而苏幕这么多天就一直这么守着我,怪不得我睡得这么安稳,若不是姑妈过来代替,他估摸还在的。
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委实罪孽,接过碗和勺子,“我自己可以,现在睡饱了很有力气。”
姑妈释然地笑笑,“有力气就好。”
吃了一碗半的小米粥,胃里一点也不满足,我砸吧了下嘴巴,饿了六十个小时就喝点米汤水,这病人做得也忒惨淡。
姑妈去洗水果,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上还在播放那天事故的新闻,我突然想到那个孩子,待会去问问看——
病房门外“咔哒”一声轻响,我一喜,以为是苏幕,忙笑眯眯地去看。
来人看到我也是明显一震一喜,忙走过来,一边感慨:“终于醒了!快急死我们了!你说你做事能不能长点心?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灿煜天天在家里喊着要来见妈妈,我要不是怕被别人看见惹出什么事,我——”
郑女士说得激动昂扬,完全视我的暗示为无物。
若不是她站得离我远,我就扑上去成功截击了……
“哎,你干嘛,你躺好——”郑女士一把扶住我拼命向前扭动的身体,一边招呼我说。
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愤愤地盯着她,丫的,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灿煜是谁?什么妈妈?”洗手间的方位传来一道紧迫却轻缓的询问。
郑女士瞬间脸色一变,看了我一眼,我哀哀地看回去,干脆往她怀里一倒装晕算了,郑女士将我一把拖牢扔回床上,顷刻抿了个笑,“你听错了,我说我们邻居家的那个小孩,他和冰冰处得好,怪想她的。”
我一脸黑线,手指头攥成一团,听郑女士瞎扯,正思考该怎么解决问题,卧室门再度被推开,一道沉稳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从容不迫,“灿煜是我的孩子。”
我默默地垂着眼睛望着被面,终于听到“噼啪”几声,姑妈把手里的果盘给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