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菁二十一岁(二)、
韩菁的病症终于在沈炎坚持不懈的调理下慢慢好转。然而她时常发呆的毛病留了下来,常常会看书看到一半就不自觉地转了头看向别处,然而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她最近很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虽然这个愿望实在是无法实现,但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够回到九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早已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快乐无忧,有最疼爱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无论任何要求都会含笑答应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干净单纯,享受万千宠爱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张和任性,那是专门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忧愁诺言是否真实,也不用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倾尽心力,直至疲惫至极。那个时候,都是别人在为她张罗事物,打点一切。她拥有众所欣羡的家世,容貌,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纵容。
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让她时常会想到眼中闪烁明亮光芒。然而当沈炎出声打断她之后,她眼中的光芒就又会迅速化成灰烬,隐在最底层,消失不见。
韩菁心情低落,想的东西也不怎么乐观。总是在琢磨,是否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说,人一生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那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问题脱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视频通话,想了想,眼神很冷静,却平铺直叙地说着相反的话:“假如现在你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会难受么?”
韩菁立刻拧起眉毛瞪视他。
“那看来是会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你也会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样,反之也成立。我们既然都不是哲学家,这些东西就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下去。这些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我有点儿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没有钻牛角尖。”
沈炎没有反驳她的话,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说,“马上就要毕业,我得定机票。你什么时候回国?”
韩菁听他说完,脸色渐渐冷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去?”
韩菁抬起眼看他,眉间已经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沈炎叹口气,扔掉笔记本走过来,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韩菁僵硬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紧,望着她说:“我们先不回国,出去转转散散心,怎么样?”
韩菁声音干哑,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样说出来:“去哪儿?”
沈炎看着她:“我想带你去新加坡。”
韩菁对沈炎的建议没有反对。结业仪式完毕的第二天,两人便乘航班直飞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这几年一直在考量发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这里,且看起来势力不小,两人刚到机场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没什么表情地就冒了出来,在两人面前整齐划一地站好,整齐划一地道了一声:“少爷。韩小姐。”
韩菁惊诧之余说不出话来,沈炎则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去牵她的手,她顾及到他在这四位训练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没有挣开。
后来得了空,韩菁和他说话时提起:“……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况会这样。”
“你指机场那天?”沈炎从屏幕前抬头,接着说下去,“爷爷年岁大了,小辈们大都在中国,很少会过来。我一回来,他自然就非常欢迎。”
“……那天那几个人整齐战成一列,架势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没什么吃惊的。都是钱滚钱滚出来的财富。至于权势,”沈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
沈炎又想了想,说:“差不多也是钱滚钱吧。”
“……”
过了一会儿韩菁又问:“你以后就呆在这里了?”
“也许吧。目前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你不回t市或者说中国发展呢?”
沈炎看了看她,沉吟了一下,只简单说了几个字:“那里不大适合我。”
韩菁在到达新加坡的第二天给莫北打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娇笑声,片刻后莫北到了僻静处,带着隐隐的笑意开口:“菁菁。”
他这样温柔的声音让她一时把话说不出口,静默片刻后听到莫北又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国了?机票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
韩菁的口气硬邦邦:“就是这样,没有事了。”
“不准挂电话。”莫北的口气蓦地严厉,“为什么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主决定事情了。”
“我在问你原因。”
“我不想回国。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气,闭眼片刻后语气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想回国?”
韩菁鼻头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预备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还没有想好。”韩菁抬头看了看天,把眼泪逼回去,“我要去吃饭了,挂了。再见。”
然而她刚刚把手机扔到床头,就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在响。她瞥一眼上面写着的“小叔叔”三个字,抽过枕头压到上面,然后头也不回出了卧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检查来电显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在韩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从没发过短信。她甚至无法想象出他一个键一个键敲手机键盘的样子。而如今这一条也十分的简洁,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有四个字:菁菁,回来。
这一句话被韩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感情才发过来这样一条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制地百转千回,看得久了,鼻头又开始发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记的过程,却也是不停回忆的过程。这样的忘记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忘记。
韩菁一夜难寐。次日傍晚时分沈炎本来要带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韩菁突然提出要给沈炎做次饭尝尝,沈炎愣怔了一瞬后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韩菁一道无声的目光一瞅,又自动自发地把正要张开的嘴巴合上。
韩菁把沈炎轰到客厅里,把厨房的门拉上,按照菜谱规规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汤,两只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泽鲜艳,香味也齐全;但煎蛋被铲子在锅子里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搁了油的炒蛋。
因为担心盐搁多了太咸,韩菁第一次下厨,完全没有经验,以前盐粒浓缩得就像是原子弹,于是在汤和蛋里都只是放了几粒盐,导致最后味道十分清淡,并且盐进油锅,一下子溅裂后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吃饭的时候皮肤还有些微红。
沈炎给她贴了一张创可贴,坐到餐桌边的时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没有说话。
韩菁瞧着他的脸色,问:“我做饭摔了你一只碗,你不高兴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抬起头来:“完全没有。你给我做饭,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你还皱什么眉?”
沈炎的眼神动了动,还是回答:“因为你把手背弄伤了。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还是希望你不做饭。”
韩菁咬了一口煎蛋,皱了皱眉,抽过一边纸巾又吐出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沈炎已经面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张了张:“……你不用这么给我面子。它确实很不好吃。我看你们做饭都很容易,没想到我来做就这么难。”
“比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好多了。”沈炎笑,“我头一次煎蛋的时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鸡蛋直接打进锅子里,油也没加,最后糊成了一团黑。你的这个,只不过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点,哪就那么难吃?”
韩菁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炎瞅了她一眼,轻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做饭?”
“我只是觉得……”韩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总要答谢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声音很淡,“可是我帮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来就是要被照顾的。”
他顿了一下,又敛声问:“你打算回国了?”
韩菁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着他。然而沈炎并不对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感到高兴,他的眉眼间渐渐生出一片冷色,接着问:“那还回不回来?”
韩菁沉默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回答。她受心意驱使行事,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话,话说得更加简洁:“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韩菁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提前回来。所以当她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见到女佣和管家们个个都是先讶异然后惊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韩菁把行李扔到家里,听说他还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钥匙开车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没有在公司,秘书告知她江南之前来找莫先生,两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场小聚。
韩菁没有打电话,按照他们以往经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运,在距离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会所里,被泊车的小弟认出并告知莫先生在里面。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一路上了顶层,在包厢外听到了几个男人熟悉的说笑声,脚步又在门口停住。
正好有服务生从里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见到她,正要出声,被韩菁摆摆手堵回去,又逮住时机让门口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细眼看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