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还是晴天,章绣锦坐在窗前绣花,不多时,就乌云蔽日,忽然下起了暴雨。
雨水落在花枝上,透过窗户溅射进来。春纤过来挡住了章绣锦,关上了窗。“姑娘,窗外雨大,湿了衣服就不好了。”
章绣锦说好,站起来往屋内走。走到一半,有人急急穿越雨幕来见她:“姑娘,外面有位姑娘求见。”
春雅跟着来人穿越了雨幕去见人,平静地回报:“是何二姑娘。”
春纤取了伞与蓑衣跟着章绣锦出门,脚上踩着木屐,走到花厅的时候,袜子都湿透了。但是,坐在那里的何蕾更加狼狈,连衣服都完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花厅里的下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
章绣锦拉了何蕾,去自己的房间,让下人们烧了热水过来:“既然淋了雨,就要好好洗个热水澡将寒气发出来,要不然会生病。”
何蕾点头说好,过一会儿,笑道:“我没想到路上会忽然下这么大雨,我来的时候,天气还很好。”
“夏天本就是这样。”章绣锦说,“一会儿天就会放晴了。”何蕾苦笑:“我的运气还真是糟糕。”
章绣锦不答,转而道:“你的丫鬟呢?”
何蕾摇头:“我现在没有跟着的丫鬟了。”抿了抿嘴,她放低声音说:“我来找你求救。”
章绣锦不感兴趣地转过脸去:“既然你的丫鬟没有跟过来,那就只能先穿她们的衣服了。我比你矮,我的衣裳,你怕是穿不上的。”
何蕾抬头嗫嚅,最后没有说出话来。
章绣锦叫丫鬟拿了白巾过来,帮何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下人就过来,说热水已经备好了。她推何蕾去洗澡,等到人走了之后,才坐下来,慢慢地想,何蕾放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求救?
自己为什么要救她?
章绣锦不无冷血地想。她勾了勾唇角,随后叫了春纤过来,问她衣服送过去了没有。
春纤笑眯眯的:“院子里红曼的身量与何二姑娘相仿,取了她新做的还没上身的衣服送过去了。”章绣锦说好,“替我给红曼两匹缎子。”春纤笑着替红曼谢过。
红琴送了姜茶和点心过来,道:“姑娘,姜茶是为何二姑娘备下的,这荷花糕是我新做的,姑娘尝尝看。”章绣锦吃了一口,夸了她一句,她笑眯眯地下去了。
等到何蕾换了衣服出来,姜茶的温度刚好入口。盯着那碗姜茶,何蕾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在家里,就连姨娘都没这么关心我。”
章绣锦催着她将姜茶喝了,说:“我派人往何家送信,说一声你在这里可好?”
何蕾飞快地抬手按住了章绣锦:“不,章姑娘。”她低着头,声音格外坚毅,“我不准备回去了。”
“何二姑娘真爱开玩笑。”章绣锦愣了一下,随后说,“二姑娘不回何家去,难道还要在章家过日子吗?”
何蕾抬起头,坚毅地抿着嘴:“我想和章大人做一场交易。”
章绣锦停了下来,却依旧在笑:“我父亲与二姑娘几乎算得上素不相识。”这是事实,章大人对何蕾的印象,只怕仅限与何大人的庶女。再多的,大概半点都没有了。
何蕾却微笑:“我知道的。所以,我先来找章姑娘你。”停了一停,她轻声说:“章姑娘你不想尽快回京城吗?”
自然是不想的。
章绣锦在心中说,可是,何蕾的意思,她明白了。何蕾自认为带来了,能够改变章大人现在处境的东西。
章绣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来的时候何蕾身上空无一物,如今又凭什么取信于人?
不过,这个问题,留给何大人去头疼好了。章绣锦不负责任地想,既然何蕾有心,那就随意好了。
于是,章大人再一次从衙门偷跑回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女儿的召唤。
有人要见他。
对方是个待嫁的小娘子,章大人觉得,自己并不太适合见面。何蕾却坚持,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定要亲口说给章大人听。
最终章大人与何蕾在屏风的两边完成了对话。何蕾身边坐着章绣锦。
何蕾是真的偷了何大人的东西跑出来的。听过了章绣锦的话回家之后,她真的找过机会相与何大人认真地聊一聊。结局很是让人唏嘘。
何大人根本连听她一句话的念头都没有,直接敷衍了两句就打发了她。没过两天,何夫人就笑眯眯地过来,说起何蕾的婚事。
那位范夫人,何蕾是听过名声的。范夫人有三子,三子是个痴傻。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之前的流言,何夫人要将她嫁给傻子的消息。她差一点就要私奔,结果后来静姨娘送了消息过来,那个引诱她私奔的下人找到了。
是何夫人安排的。
何夫人根本就是想要毁了她。
何蕾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没有反抗的能力。静姨娘同样无能为力。
不管她是不是受宠,妾就是妾,有些事,永远都改变不了。她不能代替何夫人出门去应酬,也不能拉着夫人们让她们认识到何蕾是个多么合适的妻子人选。
可是在何夫人手下,何蕾能够得到的,也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何蕾不想等死。静姨娘也不想让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孩子蹉跎一生。于是,何蕾做了一个异常大胆的决定。
她说动了静姨娘,偷了何大人小心藏起来的书信与账本。
章绣锦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为何蕾的大胆而敬佩,还是为何蕾的莽撞而无奈。
傻大胆。
最后,她只能这样评价何蕾,派了人按照何蕾说的地方,去取她藏起来的东西。“你姨娘怎么办?”目送那人出去之后,章绣锦问何蕾。
何蕾咬住了唇。“姨娘说了,若是我能日子过得好,她就算是死了也值的。可是……爹他不会杀了姨娘,我不知道,夫人会怎么对姨娘。”她转向章绣锦,目光中充满渴求。
章绣锦在心中叹息,问:“你姨娘是何家人,我是章家女,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没有插手的余地。”何蕾低下头,声音很低:“我知道。我知道我愧对姨娘。”
不仅仅是愧对你姨娘。章绣锦想,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懂。叹了一口气,她说:“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接你。到时候,你自己就跟着过去吧。”
章家是不会留你的。
她说完,转身离开,留下何蕾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不确定自己做得是不是对的。
抹掉何蕾到章家来的痕迹,又混淆何蕾藏东西的地方的来往的痕迹,最后将何蕾送出去。这些事都做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何蕾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新的身份,但是,等何家的事情了了,也不会有人在乎,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何家女在生活。
至于静姨娘,章绣锦知道消息的时候,是何大人又纳了两个姨娘。
何曼说得轻飘飘的,前面的那个妾吞金自杀了,父亲身边不能没有人,所以母亲又买了两个。
这次,何夫人送到何大人身边的,都是身契牢牢地捏在自己手上的婢女,若是不顺心,发卖了就是。看起来,何夫人是当真受到教训了。
章绣锦与何曼之间的关系莫名地就淡了许多,不知道是章绣锦太过忙碌,或者因为何曼开始备嫁。她最终还是定了常家。偶尔几次在街上见到,未婚的夫妻两人彼此之间也有笑意盈盈。
章绣锦觉得,能够有这样的默契,就很好了。
章大人得到了那些东西,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等到他终于清闲下来,秋天都快过完了。
江南的秋天与京城里不同,要来得晚些。可是冬天却一点都不慢,几场秋雨下来,冬天就已经到了。章夫人置办了好些年礼送入京中,脸上的神色越发抑郁了。
章绣瑛的夫君邱晋扬的房中人又换了。如今的房中人依旧是曾经的青楼妓子,两人之间好得似蜜里调油,邱晋扬为了她与邱大人顶撞,差一点就被邱大人打了板子。
章绣瑛在信中劝章夫人不要太难过:“我的日子,其实过得还是不错的。”她说着自己的悠闲生活,说着自己平日里得到的照顾,最后对章夫人说,等章夫人回京了,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见章夫人。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还喜悦地说着,大夫说,她如今肚子里的那个,又是一个男丁。
章夫人对章绣锦说着这些事,叹道:“当初看着邱家那个是好的,如今想来,当真后悔莫测。”
章绣锦劝着章夫人,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说给章夫人听。章夫人一辈子都还算过得幸福,可是也因此不太容易藏住事。
最后,她选择了将这件事按捺下来,没有说。
章老太太的信在过年的前半个月到了。老太太说着京城里的一些趣事,说着自己在章大人和章夫人离开之后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言语之间不乏诙谐。
章大人见了,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母亲是个心宽的,不管如何,总能将日子过得好。”他将这封信收好,对章夫人笑道:“你也不要太为大丫头操心了。大丫头是个聪明的,不会让自己的日子过的难过的。”
章夫人被这样说了,也只能勉强宽慰自己。章绣锦连忙上前撒娇,却被章夫人一指头点在额间:“你这丫头,最让我不省心。你说说,你招惹皇三子干什么。”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章绣锦连忙撒娇不停,总算是将话题转移开了。
皇三子容铉如今依旧没有停下与章绣锦的书信往来。他在信里说着京城里的一些事,让章绣锦清楚地看到,和亲王的羽翼如何被皇帝一点一点地被剪除。
“可惜我这位王叔虽然在这种事上不在行,但是有一点倒是记得牢靠,始终将边疆的兵权捏在自己手里。若不是顾忌着他现在起兵作乱,父皇早就将他拿下了。”
容铉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从中透露出与上辈子相同又不同的轨迹来。
相同的是皇帝对和亲王的步步紧逼,不同的,是和亲王这辈子的应对。章绣锦觉得,某种程度上,和亲王现在的应对,实在是不变应万变的良方。
除非,策反了和亲王手下的人,或者,想办法将那些军队从和亲王手里面抠出来。
两种听起来都似乎有些难度。
不过,托京城里皇帝的福气,和亲王对地方的掌控大为减弱,章大人的进度大为加快。
到来年春天将尽的时候,章大人终于将自己能挖到的东西都送了上去,顿时觉得浑身轻松。甚至,他有心情带着章绣锦和章夫人出去走走了。
江南本就是好地方,春日将尽夏日未至的时候,风景更是美不胜收。
章绣锦跟着章大人出门,坐在纱帘的轿子里,透着薄纱看着外面的风景,觉得心情也轻松愉快起来。
章大人选的地方依山傍水开满了花树,在树下铺开坐下,就算什么都不做,单欣赏美景也是极好的选择。
这边章大人与章夫人已经开始聊天甚至下棋,章绣锦坐在那里,听着身边丫头叽叽喳喳。随后,有人摘了花过来,笑着送到章绣锦面前:“姑娘,您看,这花开得真艳。”
“比不得美人多娇。”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扬声说。
隔着一群丫鬟下人,章绣锦抬头看过去,看到骑着马的少年,英姿勃发,居高临下看过来。
少年很是俊美不凡,看着章绣锦的目光炙热异常。
章绣锦低下头去,接过了丫鬟手中的花:“很漂亮。”她这样说,没有搭理那句话。
少年下了马,大步走了过来,在下人们拦截之前,对着章大人拱手行礼:“见过员外,在下陈州燕肃,往江南青柳镇而去,路过此地。”
章大人微微点头,指了一个方向:“青柳镇在那边。”
燕肃谢了章大人,目光扫过章绣锦,大步走开。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同时疾驰而去。
章绣锦听着这个名字,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
燕肃。
上辈子何皓死后,这个人说要娶自己。
是个大胆的。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这么早就遇见了。章绣锦想,看起来,还是一样大胆。
章大人皱了皱眉,对章夫人说:“这少年,太过无礼。”章夫人举袖掩唇而笑:“倒是个眼光好的。”在章夫人看来,能看到章绣锦好的,都是眼光好。
章大人笑,摇头不语。
过午之后,燕肃去而复返。这次是一个人,路过之前见到那少女的地方,燕肃不自觉往那边看了一眼,看到收拾东西的下人,那边两辆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他不由自主就过去问了一句,是谁家的下人。
收拾东西的婆子笑了起来,目光戏谑。燕肃绷住觉得心虚羞愧的心情,脸上依旧保持住表情,又问了一遍。没有人回答她。所有的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他。
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了燕肃之前做过的事,不敢轻易地透露了主家的消息。
燕肃看着一群人悠悠远去,心中羞怒,又记挂着方才惊鸿一瞥的美人,一时赌气,远远地缀在那群人身后,一直跟到了进城。
然后,他听见守门的士兵与那些下人打着招呼,放了人进去。
燕肃拨马上前,飞快地塞了银钱过去,问着远去的那家人的消息。守门的士兵笑嘻嘻地拿了银钱,斜眼觑他,道:“公子,那可是高门。”
燕肃绷住了脸,按捺住被冒犯的不快,又问一遍。
然后,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居然,是章家吗?山西章家,那个在去岁科考时被牵连的章大学士。
燕肃站在原地,看着那边远去的方向,沉吟起来。
章绣锦隔了几天,就在章家见到了燕肃。燕肃是将自己定位在对章大人的学识很是仰慕的学习者这个定位然后过来的。作为提携后辈的前辈,章大人倒也不太好不见。
况且,对方手里面拿着的,是章大人昔年旧交的手书。
等到见了面,两人聊了几句,章大人也就觉得,这个少年尽管有些无礼,课业上倒是不错的。于是,越发和颜悦色了些。
聊得愉快,章大人顺势留了燕肃在家吃饭,燕肃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然后,饭桌上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再度有了一次见面。
如果不是那一日回去之后自己一直都想着那个少女,燕肃肯定不会求了老师的书信,来见章大人。京中形势不明,现在见这位大人,若是被认为关系亲近,只怕回去之后,就要被父亲打板子。
只是,这一点理智,也抵不过每日每夜都出现在面前的,美人拈花低头一笑。
燕肃觉得,母亲当日所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相吸的人这句话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再见那人一面,来确定,自己到底是应该毅然决然地放弃,或者毫不犹豫地沉下去,回家去求父亲母亲上章家提亲。
现在,坐在饭桌边,燕肃看到少女在屏风背后的身影一闪而逝,美人娇声软语,看不分明,可是,气氛仿佛立刻就柔软了下来。
章绣锦坐在屏风这边,看着章夫人到那边去说了话,然后转过来,低下了头。
这样的燕肃,看起来真是,陌生又新奇的体验。
她笑着对章夫人说:“母亲,红琴学了新菜,今儿不如让红琴上新菜您尝尝?”章夫人嗔怪:“你这孩子,哪有在待客的时候拿新菜待客的。”
燕肃在这边听着那边细微的交谈声,脸上面无表情,耳朵却竖起来。
声音很好听,可是,到底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清楚。
章大人看在眼中,轻轻咳一声。燕肃立刻正襟危坐,对章大人举起了酒杯。章大人含笑,一本正经开始劝酒。
燕肃被连接灌下五六杯,回过神来。然后,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着祝酒词,试图反灌章大人。
最后,年轻人终究不敌老狐狸,被灌得烂醉。章大人恰恰微醺。
笑呵呵地让人扶了燕肃到客房去,回到后院,章大人拉着章夫人的手,笑呵呵的:“夫人,你看燕家这孩子,怎么样?我看着可是个聪明又伶俐的……”
章大人开始话多,拉着章夫人不撒手。
章夫人无奈地陪着章大人坐下来,听着他絮絮叨叨,渐渐地,唇边就浮现出笑意来。
章绣锦回来的时候,红曼正放飞了一只信鸽。
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地当着章绣锦的面。
章绣锦含笑看她一眼,她就自动招认了:“信鸽是给三殿下的。老爷对今日来的公子有意,三殿下肯定会着急的。”
章绣锦无奈地摇头:“你呀……”
红曼笑嘻嘻:“姑娘,我是三殿下的人,自然要为殿下考虑的。”停了一停,她说:“只是,若是姑娘不愿意,姑娘早就将我处理了。”
章绣锦听着她的无赖之语,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说她什么。最后,也只能羞怒地让她滚下去,一段时间之内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正如红曼所说的那样,自己若是对容铉有所不愿,那最开始在发现红曼是容铉的人时,就该将她处理了。不管是送出去或者调到旁的地方去都可以。
可是,自己最后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没有对任何一人明着说起她的身份。
也许,自己真的在心底已经默默地承认了容铉的入侵。
她坐在那里,笑了一声,招手叫了红琴过来,让她去和前院的小厮说一声,好好照顾好燕肃。
这位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有本事的。
燕肃醒过来时,纵然是头痛欲裂,鼻尖淡淡的清香却让他的神情为之一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体软绵绵地不想动弹,脑子却已经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纱帘上绣着花鸟鱼虫,悠悠的春风吹过,纱帘如同波浪一般起伏不定。
他伸手拉动了帘子边的挂绳,不远处有轻轻的铃声响起来。很快就有小厮推门而入,笑眯眯地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燕肃揉了揉脑袋:“可有醒酒汤?”
小厮扶了燕肃坐起来,指着一旁的屏风说:“公子可先入内沐浴更衣,醒酒汤已经备下,我去着人送来。”
听他一说,燕肃觉得身上确实有些不太舒坦起来。当即答应了,起身去了后厢,热腾腾的水灌了大半浴桶。燕肃坐进去,没过一会儿,一阵香风浮动,有个少女在屏风后娇声软语:“公子可要婢子帮忙?”
燕肃整个人都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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