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绣茹的病一天天地重了起来。
等到冬月将尽,已经是连人都见不得了。章绣锦听着丫鬟们传过来的消息,渐渐地也就将这位二姐忘记到了脑后。
早些年的日子里,她见惯了这种事,对这位二姐,她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自然是不放在心上。
况且,从章夫人的举动来看,章家也没有将章绣茹赶尽杀绝的想法。
不过是,从此没有章绣茹罢了。
刚刚进了十二月,事情就陡然间多了起来。各家各户的管事都开始忙碌着采买,庄子里的庄户也开始给主家送上年礼,然后带着主家的赏赐回乡下去。
于是章绣锦在十二月里尝了不少新鲜的野味,吃得捂着腮帮子觉得牙疼了。
章夫人哈哈地笑着让她张嘴看了看,挥手道:“也不必请大夫了,清清静静地饿两顿,吃两天白粥就好。”
章绣妍在一旁露出“好可怕”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一样,过来拉章绣锦的手,同情道:“三姐姐,我替你吃回来。这几天你喜欢吃的,我都帮你吃掉!”
被章绣锦捏了捏脸,哀怨地看过来。章夫人在一旁大笑,房间里和乐融融。
春柔徘徊了许久,终于咬牙闯进了章夫人的房间,在章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夫人,求您饶了姑娘吧!”
章夫人脸上的笑就渐渐地消了。
她看着跪在那里的春柔,在身边的丫鬟想要上前将她拉走的时候挥了挥手,轻声道:“让她在这里跪着。”春柔低下头,颤抖着,听到章夫人温柔而平静地说:“我倒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二丫头不客气了,以至于她身边的丫鬟要出面像我求一个饶字。”
章绣锦站了起来,按住了章夫人的手:“娘,别生气。”她笑微微的,“春柔想必是从什么地方听了不该听的,以至于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误解,好好说道说道,就好了。”
在春柔心中生出希望的时候,她听到三姑娘说:“我代替娘去看看二姐姐,向二姐姐问问,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被饶恕的可好?”
春柔立刻就颤抖了起来,三姑娘轻飘飘看过来的一眼让她浑身都冷了下来,片刻之后,章夫人轻笑了一声:“好。不过,不要太打扰你二姐姐了,你二姐姐身子弱,要是被你身上的寒气激到就不好了。”
章绣锦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然后,自有章夫人身边的婆子过来,将春柔拖了出去,压着他跟着章绣锦去了章绣茹的院子。
章绣茹的病看上去很是奇怪。精神一天天地振奋起来,身体却在一天天地弱下去。
如果说最开始说不能见人的时候,她还有心情在院子里转两圈,如今她已经卧床不起了。
章绣锦在外室里烤热了身上的衣服,才慢慢地走进带着药味的房间里去。握在锦被下的章绣茹睁开眼,一双眼睛晶亮:“三妹妹啊。”
春柔扑通一声跪在了章绣茹床前:“姑娘!”她的声音仿佛在泣血。
章绣茹看了她一眼,不感兴趣地转过脸去:“你进来干什么呢?成日里就会说一些有的没有的,烦死了。”
春柔匍在地上,屋子里暖烘烘,她却浑身都冷。
自己伺候的姑娘,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忠心。边上含笑的春红过来拉着春柔往外走,道:“三姑娘要陪姑娘说说话呢。”说罢,硬是将她拉了出去。
春柔站在内室的门口,呆呆地看着屋内。
春红脸上的笑意在出了门之后,就消失无踪,松开了握着春柔手臂的手,冷声道:“有什么好看的,总归屋里头那个,可没把你当做心腹。你就算是掏心掏肺,她也只当没看到。”
春柔惊愕地看着春红。春红也是章绣茹身边的大丫鬟,很多时候比春柔还受宠,可是对方……
“你是姑娘院子里的人!”春柔压低了声音说,春红冷笑了一声:“没错,我是二姑娘院子里的人,可是我也是章家的人!得了吧春柔,我知道你想跟着姑娘做陪嫁丫鬟最后给姑爷做妾。这样,可就越发要选好主子了,二姑娘,可真不是什么好主子。”
说罢,她扭身就走,嘴里嘀咕着:“这么没出息的志向,还真是……”春柔站在原地,觉得屋子里其他丫鬟都在看着自己,难堪到了极点。
内室里章绣锦坐在章绣茹的床前,听不清外面丫鬟们的争执,却能看清章绣茹越发苍白的脸色。
“二姐姐还是要放宽心,好好养身子才是,”章绣锦拉了拉章绣茹身上盖着的被子,声音低低地说,“何家的事……日后还不见得如何。”
章绣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又沉默了下去:“三妹妹不必再说什么了。有些事,我自己知道的。”
她唇角的笑容让章绣锦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被曲解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二姐姐,春柔方才,为了二姐姐去求母亲,让她给你请更好的大夫来,救治二姐姐呢。”她仔细地盯着章绣茹,打量她的表情,状似随意地说:“二姐姐有位好忠仆,就算是为了这个,也该高兴些才是。”
章绣茹冷笑了一声:“春柔是个忠仆?”她叹了一声:“不过,我的病,到真的是劳烦母亲费心了。”
她蹙眉,如同娇花照水,带上点点忧愁:“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我得了这种病。”
章绣锦同样皱起了眉,面上担忧地,轻轻地握住章绣茹的手,说着同情之语,心中却困惑,章绣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只是单纯以为自己生病了?
又或者,她只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
将这些心思都藏在心底,章绣锦在章绣茹床边坐了小半个时辰,就起身告辞。
春红过来笑微微地送了章绣锦出了院子,回去之后同样含笑地扶了章绣茹起身:“姑娘,该吃药了。”
章绣茹皱着眉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飞快地往最里面塞了点蜜饯:“太苦了。也不知道还要吃多久才行。”春红笑着说:“姑娘的病定然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从章绣茹的院子里出来,章绣锦在冷风中慢悠悠地走,手里面笼着手炉,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着章绣茹的表现。
晚间饭后,她坐在章夫人身边,听着那边章大人与大哥章源交谈的声音,听大嫂在边上笑微微地说着家里头的管事送过来的一些东西,说着过年的安排,还是想着这件事。
章夫人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拍了拍她的手,将她从走神中唤醒,问道:“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怎么就有心事了?”
章大奶奶笑着道:“娘可别这么说,小姑娘家的心事,可不比大人来的少。对她们来说,可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章夫人点头称是,章绣锦对着章大奶奶嗔怪地叫了一声“嫂子”,随后才低了头,轻声道:“我想着二姐姐的事。”
章夫人依旧笑着:“怎么今儿去见了你二姐姐,反倒是叫你落下了心事?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我和你嫂子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章绣妍在边上竖起了耳朵,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被章大奶奶笑着搂到怀里道:“小机灵鬼,方才还差点打瞌睡,现在劲头就起来了。”
章绣妍笑着在章大奶奶怀里打了个滚,分外可爱地眨眼,问:“嫂嫂,我能去和鹏哥儿玩吗?”
鹏哥儿是章源的长子,翻了年就两岁了,正是呆萌好玩的年纪。章大奶奶就笑着点了点章绣妍的鼻子,道:“鹏哥儿这个时辰只怕是睡着呢,你现在过去,他也没发陪你玩。”章绣妍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又约定了明日早上过去找鹏哥儿玩,方才满意地坐到边上去了。
章绣锦这个时侯已经对章夫人将事情讲得差不多,章夫人脸上的笑意也一直都没有变过。
一边分心陪着章绣妍说话,一边听着这边的交谈,章大奶奶这个时侯笑道:“二妹妹的病,也确实拖了一些时日了。娘,我听说今日祝老先生回京了,不如请老先生过来看看?”
章夫人抬眼,言辞之间有些喜色:“祝老先生回京了?只怕轻易请不动。”言辞之间倒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章大奶奶听章夫人这样说,也叹了一声:“也是,祝老先生闻名天下,身份又高,想请他为二妹妹看病,只怕难。”
章绣锦听着两人的话,也想起了这位祝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今年已经七十多,最后死的时候已经是百岁了。
比何皓还死得迟些,章绣锦这样想。
她倒是想起了这位老先生的一些喜好,若是能够投其所好,请过来看病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章绣茹真的是病吗?当然不是,所以,章绣锦也就并未说起。
只是在一家子人都散了之后,拉着章源说了几句话,看得章大奶奶在后面笑:“绣锦也有秘密要对你大哥说了。”
又过了几日,章二老爷派人送回来的年礼到了。过来送礼的大管事笑着说起章二老爷年后入京的事,道:“老爷派我先过来打个前站。”
章夫人问了问章家二房现在的状况,将自己给二房收拾出来的院子交给了管事,然后就不再多问什么了。
没过两天,章绣锦去见章夫人的时候,却无意中听到了章源与章夫人的对话。
二房的人与何家的人在接触。
章绣锦站在门外,心不在焉地让身边的春纤春雅制止了丫鬟的通报,自己站在那里,将章源与章夫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彻底底,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进去。
“娘,大哥。”行了礼,章绣锦第一句话就说:“我刚刚都听到了。”
章源表情一凝,迅速地看了章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一眼,那些丫鬟们纷纷低下头去,春纤和春雅也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章绣锦在心中叹了一声章源的气势越来越有威严了,随后撒娇道:“大哥不要怪她们了,是我不让她们通报的。二叔当真派了人与何家接触?”后面一句话,却已经严肃了起来。
章源停了一停,点了点头:“不错,我一直派人盯着何家的人,不曾想见到那位管事求见那位何家的当家人了。”章夫人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腕说的玉镯,放低了声音,道:“阿源,这件事,就当做不知道。”
章源一怔,看向章夫人。后者缓缓地转动手镯,声音平稳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你不要插手了,我和你爹,会商量的。”
章源不满地叫了一声:“娘!”片刻之后,自认平静了心绪的他才道:“这件事损的是大房的面子!”
章夫人摇了摇头。
章绣锦沉默了片刻,轻声敢对章源说:“大哥,有些事,你不知道。”
章源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错愕,目光移了过来,视线中的压迫让章绣锦略微低了低头,让丫鬟们都出去,随后轻声说了章绣瑛前些日子过来说的事。
随后,章绣锦才轻声道:“爹的意思……大哥你明白了吗?”
她抬起头,看到章源坐在章夫人对面,表情有些空白。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只是想知道,爹有没有想……”
章夫人站了起来:“你们不必瞎猜了。我已经帮绣茹相看好了人家,等过完年,就定亲。”
章绣锦毫不避让地看过去:“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爹和您这样做也是为了章家名声,我能明白的!”
章源也同样困惑地看过去,章夫人的神色中陡然间显现出无奈来。
最后,她长叹一声,摸了摸章绣锦的头:“你这孩子啊……”
然后,她坐了下来,轻声说:“你爹确确实实已经帮绣茹相看好了人家,等绣茹及笄之后,就准备嫁过去。”
停了一停,她轻声说:“不过,嫁过去的是章家支房的章英翠,而不是章绣茹。”
好一会儿,章绣锦才从记忆的角落里面,找到章英翠这个名字。章英翠是章家旁支的女儿,她父亲算下来和章大人这一房已经是第四代的亲戚了,勉强还算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京城里开了个小铺子过日子,倒也不是那种大富之家。
只是章英翠从小就体弱多病,成日里不见出门,最近倒是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找了个好大夫,慢慢地调理着,病倒是好了一点。
“所以,前些日子那边传出消息,说年后就要将女儿嫁到南方好修生养息的消息,是真的?”章绣锦脱口而出,章夫人的目光惊愕地看过来。
“你倒是记性好。”她感叹地说,章源也不可思议地看着章绣锦:“妹妹倒是当真记性不错,我还未想起,这章英翠是哪家的女儿。”
章绣锦笑了笑,将整件事都串起来了。
“章英翠是不是快要去了?所以娘亲就让章英翠代替二姐姐入了章家坟地,所以那边才会答应?”章绣锦看着章夫人,微微蹙眉,“若是她家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章夫人微微笑了笑:“你爹前些日子将族学又修缮了一番,暗地里又教了那家的小子几天,自然没有什么不答应。”
也是,儿子的前程有了,女儿入了正房日后享受的是正房子孙的祭奠,也确实没什么不满的。
“你二姐姐的嫁妆,我已经准备好了。三千两银子,在南方好好过日子,也是足够的。”
章夫人这样感叹着,章绣锦沉默片刻,道:“二叔如今在南方。”
“南方太大,况且,你二叔来往的人家,以后也不会与你二姐有什么牵连。”章夫人说完,看着边上沉默皱眉的章源,微微地笑了笑:“阿源可有什么要说的。”
章源回神,对章夫人道:“妹妹可有陪嫁丫鬟?”
章夫人微笑了一声:“自然是有的。我已经选好了两个家生子。”
多余的,不用再说了。
章绣锦觉得,章夫人这样安排,没有什么不好的了。只是想起章绣茹如今依旧茫然不知的模样,在心中又叹了一声。
她肯定,连章汌都想到了,可是章绣茹这个当事人却依旧心中茫然,不由得让人感慨。
然后,新年就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到来了。
章绣锦与章沁虽说是双生,生日却不是同一天。两人一人大年三十的晚上冒了头,另一个却迟了一刻,大年初一才被生出来。
每年守岁的时候,章家人都要对这对双生子说两次生辰快乐。
今年也不例外。
章绣妍还特意送了章绣锦自己手工制作的一个荷包,郑重其事道:“三姐姐,这是我学会绣花之后做的第一个荷包,你要好好珍藏呀!”
章绣锦哭笑不得,章沁在边上不满道:“为什么送她荷包不送我?”章绣妍露出讨好的笑意:“我把我打的第一个络子送给三哥哥了。”
章沁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哼了一声,边上一阵哄笑。
就连章家唯一的第三代章鹏都过来口齿不算太清晰地对章绣锦和章沁说了生辰快乐,惹得章绣锦心花怒放地将自己珍藏了好长时间的平安扣给章鹏带上了。
好久不出现的章绣茹都被人扶着过来参加了晚上的守岁,脸上也是满满的温柔的笑意。
只是她身边的大丫鬟换了一个人,春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初八那日,章夫人作为命妇进宫参拜章妃,临到傍晚,才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章绣锦与章大奶奶张罗着让给章夫人送了姜茶暖身,又将屋子里的弄得更暖和了些。坐了好一阵,章夫人才沉重地叹息,对章大奶奶挥挥手:“你先回去吧,鹏哥儿还等着你呢。绣锦你也回去,早些睡,明儿我带你入宫。”
章绣锦心中惊了一惊,脱口而出:“发生了什么事?!”
章大奶奶虽然不曾问出来,眼神也同样明晃晃地写着这个几个字。
章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章妃小产了。”
章妃七月入宫,九月就传出了有孕一月的消息,如今刚刚有孕四个月。
算了算时间,章绣锦脸色苍白:“怎么会……”章夫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做。”
章绣锦沉默地点了点头,与章大奶奶一同出了门。
章大奶奶的脸色也露出了苍白:“为什么会这样?”章绣锦摇摇头,到分岔路口,两人各自分开。
当天晚上,章大人房间里的灯很晚才灭。
第二天一早,章绣锦就跟着章夫人入宫去了。她并没有可以入宫的身份,但是章妃有令,章夫人也不得不带她进来。
章绣锦并不喜欢宫里头的气氛,上辈子她也曾以局中人的身份见识过宫中的倾轧,对这个地方没有半点儿好感。
随后想到那个上辈子给自己磕头的皇帝,现在他老爹都还没到大婚的年纪。
想到这里,章绣锦低着头跟在章夫人身后行走,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过这丝笑意在进入章妃的寝宫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章妃居住的地方富丽堂皇,颇为大气。进了门就感觉到一阵暖风袭来,热气腾腾,差点儿连大衣裳都穿不住。
章绣锦不动声色飞快看了看左右,又低下头去。
屋子里有一股不是太明显的血腥味,一层层地通报进去,不一会儿就有宫女过来引着两人进了章妃居住的寝殿。
“妹妹来了。”章绣锦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她恭恭敬敬地跟着章夫人参拜,然后才听到章妃的声音:“妹妹和伯娘不必多礼的。”
说罢,赐了两张椅子,让两人坐着。
趁这个机会,章绣锦偷偷地抬眼看了章妃一眼,对方苍白的脸色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但是那种复杂难明的神色,让章绣锦生出了一丝不太好的感觉来。
章夫人关切地询问着章妃的状况,章妃身边的宫女一一答了。过了一会儿,章妃咳了一声,所有的谈话声都停了下来。
然后,章绣锦听到章妃的声音,轻轻地,柔柔地虚弱地响起:“伯娘可曾想过,妹妹日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