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暴毙,北平燕王府后花园的吟风楼内,道衍却提醒朱棣,若是没有朝廷明旨,万不可贸然回京。
朱棣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跟前这位胖大和尚:“大哥去了,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回去奔丧么?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本王?又会怎么看我们的兄弟情分?而且......他毕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论起君臣忠义,本王也是应当回去奔丧才对啊?”
道衍目光灼灼地在朱棣脸上扫了一扫,摇了摇头:“太子薨逝,朝局动荡。如今万岁心里只怕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这江山应该传给谁了?依着贫僧看来,万岁近年来年岁日高,显见是有些倦政了,而且也绝了换太子的念头,只是一心想着给太子铺路。嘿嘿,岂料造化弄人,临到晚年,最后的关头,居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国之储君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没了。说起来,万岁也真是苦命啊。”
眼见着这和尚长吁短叹地感叹了一番天命,朱棣仍没有听出为何自己不能回京奔丧的缘由来。显见的这和尚虽说是出家人,但旁观了这件大事,也是心中多有感慨,已是跑题了的,便也不打断,只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果见道衍闭眼捻珠默念了几声佛,已是回到这冷冰冰的世界来,闪眼看了看始终不动声色的燕王,仿佛很是疲倦似的,淡淡地说道:“如今朝局如此动荡,是个极易惹出是非的时候。况且......说句不恭敬的话,万岁晚年可是个多疑克忌的主儿。如今太子薨逝,原本没有的事万岁都免不了会想三分,有点影儿的事便会往十分去想。哼哼,太子新丧,藩王不得旨意就夤夜进京。说是奔丧,可谁又能保不是进京夺嫡呢?甚或者,会不会是看着皇上老迈、朝局动荡,进京逼宫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朱棣原想着如今储君之位空虚,正该砥砺精神,入京奔丧是一回事,其实陪伴皇上身边准备待选才是主要,只是这个心思却不便说出来,现在听了道衍一番剖析,才觉贸然进京不是良策。
道衍似乎看透了燕王的心思,摆了摆手,一笑道:“殿下不需着急!太子薨逝的信儿,只怕没几日便要传遍天下,几个藩王定然会有不少擅自进京、自投罗网的。这些人,嘿嘿,心中的念想越切,实际上反而越不讨好,会成为被万岁最先淘汰掉的一批人,嘿嘿嘿。殿下只需安坐燕山,上表悼念,抚慰万岁丧子之痛即可。待看完这一出好戏,想来万岁定有旨意下来的。此佛家所谓‘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朱棣想了想,看着信心满满、神情神秘的道衍和尚,却仍有些担心太子宝位让人捷足先登了,不禁又沉吟着问:“那......可是发生了这天大的事儿,难道要本王甩开手、万事不管么?”
“殿下如今倒来着急了。还记得十年前杨怀宁灭门案时,贫僧便建言殿下将擒获的杨府管家杨英审上一审、关起来,大可以收归己用,作为一根金箍棒,一举将太子和秦王打落下马。嘿嘿,那时候殿下怎么不着急?非得将杨英交给了太子。哎,当时贫僧便断言,值此一事,殿下便还需多等上十年。如今果然不出贫僧所料,十年之期刚到,就出了这天大的事。不知殿下还记得么?”
道衍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只是如今天变在即,却还不见天意如何,所以,现在还不是着急的时候。免得一招下错,招招错,想挽回局势就难了。”
道衍所说之事,朱棣自然记得。那是洪武十四年,燕王大婚在即,都御使杨怀宁一家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人人原本都在怀疑是太子支使杨怀宁举发空印案,如今空印案刚过,又发生了这杀人灭口的事,那太子自然是身背最大的嫌疑了。
不想杨怀宁灭门案中唯一的人证、杨府管家杨英在机缘巧合之下却落入了燕王的手中。道衍原本建言燕王顺藤摸瓜,顺着这杨英的线索,定然能将太子和空印案的幕后黑手秦王朱樉一举牵制、甚至打落马下,则太子嫡位空缺,以燕王刚在空印案中收拢百官人心的义举,是极有可能取太子之位而代之的。
怎奈燕王朱棣一时不忍,不愿背后放太子冷箭。道衍无奈之下只有取了中策,即将杨英送与太子,引出太子与秦王二虎相斗的局面来。不想这一局面竟持续了十年之久。如今太子暴毙,秦王失宠。局面总算又出现了回寰!
正想着,道衍沉吟着又问:“殿下,好像听您说起过,皇后大丧时您曾遇到了当年的皇子座师李希颜,不知是也不是?”
“嗯?”朱棣不想这个和尚怎么又会想起这档子事来,诧异地道:“哦,确有这么回事。本王原先读书时倒是没少惹他操心。原以为他平顶山隐居、不问世事的,不想那一日听他说起我们几个皇子来,竟似乎都还知晓不少情由。哎,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他爱重的几个兄弟竟都不中他的意,倒是我这么一个调皮捣蛋、不会舞文弄墨的皇子得了他一番爱重。世间事,真是不好说啊。嗯?你怎么说起他来了?”
“他是当今天下硕儒嘛,与皇室宗亲也有渊源,嘿嘿嘿,这么一个人的一句话,只怕顶得别人千句万句”,道衍诡异地笑了起来:“如今太子薨逝,接下来最重要的,天下人都在巴巴儿地看着的,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立太子。嘿嘿嘿,太子的人选,该选谁,不该选谁,除了万岁爷圣心默定之外,不还得听听人言嘛。既然这位硕儒爱重殿下,若是他能出来替殿下说上一句话,那......”
道衍话没说完就悠然住了口,朱棣却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都放出光来,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本王这几日便去郏县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