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的油茶摊就安在黄河渡口边的坡坎上方,此时也已打了烊,桌椅板凳都叠在了一起。只有茶摊西边梁柱上写着“王家油茶”字样儿的招牌正迎着西北凛冽的寒风不住摇摆,从远了看去,便像招魂也似的。
朱标一行人缩着脖子、哈手跺脚地拥入茶棚,却见四下空无一人,屋内也没亮着灯,周围静悄悄的。就连来时路边的那几条瘦狗此时也没了踪影,一时间众人心底里竟无端泛起莫名的寒意来,站在门前都禁犯了踌躇。
倒是那闷葫芦一般的石头人、锦衣卫指挥副使蒋瓛面无表情地从众人身后来到跟前,也不说话,举手扣了扣早就已经生锈、三指大小的铁门环,只听“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的刺耳。
众人竖着耳朵往屋内听去,仍不见动静,已是打了退堂鼓了。御史胡延平面露苦色,舔了舔干涉的嘴唇嘀咕起来:“真够霉的,大老远赶过来,却还是扑了个空,这个破茶棚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众人不吃不喝顶着西北的寒风连夜赶路,其实心里早就窝着一股无名火了,哪里还禁得住胡延平此时还在那里牢骚满腹啊?便都横了他一眼。众人正待要说,蒋瓛却回头冷冷道:“急什么?里面有人!”
说着蒋瓛又重重地扣了扣门环。
许久果然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人是故意轻着步子、捏着呼吸,又过了半响方听里面颤声问道:“是……谁?外……外面……是……是谁?是…….是人是鬼?”却是那俊秀书生王官的声音。
众人听里面有了生息,顿时都松了一口气——今晚算是不用在外头喝西北风了。待听老板王官丢了魂似的声音,又觉得好笑。朱标也是不禁莞尔,忍着笑在门外道:“王相公?王相公,是我们呀——南边来的客商,七月还在你这里喝茶来的。不知可记得呀?”
“南边来的客商?”里面嘀咕了一句,门已是“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闪出一只黑亮的眼睛来朝外瞧了半响。
“是他们,财神爷,不是鬼”,王官身后也响起一个声音,却是那娇美泼辣的老板娘正举着一根擀面杖躲在身后,已是认出了朱标等人,门这才打开,将众人迎了进去。
见他夫妻二人被吓成了这副模样儿,众人都觉得好笑。黄子澄已是打趣揶揄起来:“夫子曾云,人事尚且不知,何问鬼神?所以历来是敬鬼神而远之。你夫妻二人今夜却在此念叨着鬼事,想来是在人事上已然练达了?古人六十方知天命,瞧你们也就二十出头,可谓先知了。”
“呸呸呸,大半夜的不要胡言好不好?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们没听说过么?”那老板娘白了黄子澄一眼:“还说呢,这潼关深山野岭的,大寒冬,晚上连狗都钻地龙去了,哪里会想到还有活物在外面走动?还来敲了我家的家门。你们这不是成心吓唬人么?”
御史胡延平上次可没少受这位老板娘的挤兑,此时见是话缝,忙插口不阴不阳地笑道:“都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怎么,敲了敲门,倒把你们吓成这样,莫不是……”,话到嘴边,胡延平又止住了,只是站在原地冷笑。
老板娘披着一件大敞,里头白色的小衣若隐若现,正往里走呢,听这胡延平又跳出来说风凉话,气便不打一处来,悠地止了步子贴近胡延平,指着鼻子,却不发怒:“若是一般的鬼我们当然是不怕了。可若是遇到了刻薄无耻、忘恩负义、油滑刁钻的小人,岂不比见了鬼还可怕?”
老板娘这话并没有指名道姓,可却是指着胡延平的鼻子说的,将胡延平一步步直逼出屋门外去,也可谓泼辣刁毒。
黄子澄等人与胡延平不睦,自然乐得看笑话。只有在前面领路的王官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忙过来一把拉住娇妻,一边笑着赔不是。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屋,才见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盏发黑的煤油灯掉在中央照着如萤火大小的光亮。厅内的大小要容下自己一行三十余人也只能紧巴巴的。
王官歉然道:“屋内简陋,也狭窄了些。诸位这许多人,只怕只有去柴房了。亏得我当年想着要时常跑买卖囤货,柴房建得倒还大,只是里面积着货,有点乱。今夜只怕也只有委屈诸位,宿在柴房了。”
其余人倒还罢了,只是想着要太子睡在柴房,都觉得不妥,更何况跟这许多闲杂的汉子挤在一处?于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声。
朱标却似乎并不以为意,淡然地点头称谢:“这西北的天,风寒地冻的,刮得人满脸都是肉镆镆似的。王相公能收留我们过夜已是感激不尽的了。”
王官摆了摆手,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的一亮,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倒是忘了,前一阵子路过一个走茶马道运瓜回来的客商,我还跟他买了百余颗新疆的哈密瓜嘞,如今啊,全囤在柴房里。诸位赶路辛苦了一阵天了,肯定嘴里都含着沙了,嘿嘿嘿。赶巧儿,我夫妻二人连夜也赶制不了你们三十几人的茶饭,你们便先用一些哈密瓜,晚些时候我们再给你们端油茶进来,暖暖身子便可以安歇,不知可好?”
众人其实早耐受不得这西北的风沙,口干舌燥不说,嘴角都要开裂了似的。如今听说有哈密瓜,都不觉咽了口唾沫,哪里还有不依之理啊?便由王官引着,一窝蜂地拥向柴房。
柴房里面囤着一些柴草,要么便是坛坛罐罐之类的,拎起几捆草,下面果然摆放着百余个黄白相间的哈密瓜。众人由张昺指挥,在最里头的角落收拾出一块地方,垫上稻草,又铺上几件随身的大敞,算是太子朱标的住处。又用几个坛坛罐罐隔开,才是众人歇息的地方。如此一来,看着倒还齐整。加之王官端来一个暖烘烘的炭盆摆在中央,这原本简陋的柴房瞬间竟有了些模样儿。太子朱标看了,也自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