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桃李堂外人头攒动。
年前是入泮报名的拥挤时光,现在西边断了路,村前庄尾成了谢福儿一家独大,乡民们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但凡能得读得起,上得了学堂的,各自趁午休工余时光,牵着自家的适龄弟过来,叫人应接不暇。
除了新生,午还有课的老生也陆续返了校舍。
阿赏见人太多,生怕有什么冲撞,催促进去,孔君虞知道谢福儿女儿身的身份,也怕怠慢了,亲自陪她进去,贴心说:“外面有人打理,先熟悉熟悉里面也好。”
悦耳的声琅琅中,晒着冬季暖阳,谢福儿在教室门窗外,看着素儒士袍的老先生手持鸡骨戒尺,尖头圈点上字句,令学朗诵。
莫名其妙竟然想起他穿襜褕的外傅模样……谢福儿敲敲额头,拉回思绪。
学大多八岁以,五六岁居多,最年幼的甚至刚满三个春秋,个个玉雕粉砌,活泼灵光,虽然简衣朴服,但掩不住朗朗生气,一见到孔山长跟一名脸孔美貌郎君在窗外,估计是学堂新来的师长,禁不住好奇,东张西望。
一名四五岁男童正是胆大的年纪,趁授课师长背过去,从板凳上跳起来,对着谢福儿做了个鬼脸。
谢福儿指头翻起鼻孔,拉扯眼皮,对着他做了个猪鼻兼吊死鬼眼,小男童倒吸一口气,被唬了回去,天居然还有做鬼脸做得这么丑的人……旁边的孔君虞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低声劝:“对着学要庄重。”谢福儿视他的话为圭臬,收起嘴脸。
“徐光修——你家人供你读,就是叫你来虚耗光阴的!”授课老师回头察觉,一个戒尺丢了过去,命中率百分之百,哐啷一声,落在男孩课桌上。
这时代,果真是尊师重道,谢福儿看见徐光修乖乖捧起戒尺送到师长手,伸出白嫩小手掌,皱紧眉头主动由老先生打了五,鞠躬:“学生受教,老师力。”又自觉站到最后一排,抱脑勺蹲。
孔君虞见身边女孩性就跟桃李堂的学童差不多,心里就像被冬阳照进来一样,英眉一起伏,见阿赏瞪过来,才收起心绪,悉心介绍了桃李堂的课堂教学,大概分为师长授课、学生背、师长复讲。
大半时光是师长点拨、指导,学自学。
每到月末,还会举办会讲,即是师生坐一块儿检验学习成果的阶段。
启蒙馆的孩们一天真正在学馆的上课大概是两个时辰,上午各一个时辰,离家远的,几岁大的学童可留在学堂吃中饭,后头有火灶,自带饭食也可,搭伙也行。
这倒是叫谢福儿有些惊讶,原以为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娃娃教育该不比自己那年代松,就算没什么奥数班培优班精英班小成龙成凤班,至少也不该这样松散,原来古人倒是比今人重视天性得多。
临到中午,谢福儿打发阿赏去灶房帮手,给学造饭,听孔君虞说了一通,有问题,两座教舍一如朝其他学馆,采取纵向混合班,也就是说在一起上课的学年纪跨度很大,小的才三四岁的开蒙年龄,三字经千字文都读不大清,大的有六七岁快出启蒙的年纪,天资好一点儿的国学论语已经诵得满口珠玑云烟了。
孔君虞见她有分班的意思,笑着解释:“大小聚在一处,能够培养长幼之序,师门之谊,也能培育长龄学在幼龄学面前的待人接物和自我约束能力。不同年龄层的知识糅杂一起,便于大童反复复习,小童也能够提前接受。”
这年头教育理念果真跟今人大相径庭,谢福儿挠头:“幼儿教学还真是麻烦,幸亏有孔兄提点教导。”
孔君虞趁阿赏不在旁边,掂足了一些勇气:“谢小姐怎么还叫我孔兄。”
谢福儿走热了,穿的又多,脸红扑扑的,小声笑:“那我今后外人面前称你一声孔山长,私就叫你孔大哥了。”
孔君虞见她面颊酡红,汗丝凝在乌黑绿鬓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害臊,袖口往一滑,拿出帕,送到她手上。
谢福儿不好拒绝,反正也没人看到,拿过男帕擦起汗,忍不住问:“孔大哥既然知道我女儿身份,怎么不问我是谁呢。”
孔君虞早就想过,估计是东家家里得宠的大千金,否则哪会有这个胆识和空闲,得了家人准许抛头露面打理外务,勾唇一笑:“总不是狐狸精怪变成的就行。”
狐狸精和生历来就是暧昧一对,谢福儿听出暗示,不吱声了,继续擦汗。
孔君虞幸福地瞧着谢福儿擦汗,正在此时,连接前院和后院的半月门传来纷沓脚步声。
有人闯进来,桃李堂的打杂小童在后面拦都拦不住:“这位郎君,想要为您家弟报名或是相询入泮事宜,前庭有人接待,后院是读地……”
“闪开。”有纤尖嗓音压声喝。
孔君虞一看,是个身型清矍的白皮中年男,打扮和气势叫人精神一醒,后面的男更不一般,身材高魁,通身锦面直裾,外面披着裘皮坎肩,应该就是来客,脸孔很生,不像左右村镇上的人,这会儿好像有点不大舒爽……不然,哪儿的咯牙喘气声。
谢福儿手一松,男帕掉了来。
孔君虞看谢福儿变了脸色,上前几步,昂然如松柏,横在谢福儿和那人中间,拱手:“在是桃李堂负责人,这位郎……”
“负责人不算数,叫你们大东家出来说话。”白面侍者看一眼身边主人神色,扬声说。
来启蒙学馆,不找师长不找山长却直接找东家,孔君虞再看谢福儿一脸不愿意,就算是老板,也不好叫她一个女儿家对外,挡了枪眼:“桃李堂虽已经转手给人,但在仍然聘任于此打理堂,这位郎君有什么事,直接跟在说就好。”
谢福儿心噗通跳,热得棉袄都湿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负责地走了再说,后面那人一见她转身,垮了脸,龙行虎步跨过来,一把声音沉厚喝住:“当老板的都是这样甩脸给贵宾看?”
嘿!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贵宾,桃李堂好歹是个香地,进进出出的不管是白丁寒门,还是地主绅员,哪个不给礼两分,孔君虞见谢福儿两坨脸蛋汩了红晕,袖一挥:“买卖都是讲你情我愿,堂生意也是一回事。您要不是官老爷,就恕咱们谢客不招呼了!请——”遥指入口门阶。
官老爷……皇帝掸掸袖,目光快把孔君虞的俊秀脸庞撅出一排小洞,淡淡说:“穷酸文士,乳臭小,厚脸狂生,总算没笨死在海里,还知道朝廷为大,怕官老爷。你叫什么来着,家里父辈是谁。”
孔君虞也算是精贵人家出身,哪被人这样蹬鼻指问,要不是涵养好,情商高,气都快怄背过去了,丢出家世:“进献谋略抵挡匈奴,平南关大捷的功臣之一,谏议大夫孔志瀚是在祖父。”
“孔志瀚?”皇帝偏了偏头,“谁?”
人肉记忆器胥不骄凑耳答应:“供职孝昭年月的四品京官,您……当今圣上为政初期,告老致仕了。”
皇帝摸摸巴:“平南关大捷一事延绵数年,牵连身广,这桩战事的功臣,没有上千也有□百,挨着点旮旮缝缝的臣,都有脸说自己有功。你爷爷致仕那会儿也才六十左右,要是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建树,怎么没被上面留任?起码得替朝廷再干十几年,现如今金銮殿上的得力重臣,七八十的都有。”
孔君虞听这人暗嘲自己祖辈无能,应该挥大棒赶人,但见他这么清楚朝事,旧事信手拈来,有些疑虑,暂稳心神,并没吭声。
看样,自己接手堂在外面捞油创业的事,他早就盯着清楚,谢福儿就怕胥不骄突然一声吆喝,来个体接驾,到时哪儿还有人给自己胆量打长工,得了,还是先应付过去,笑眯眯,装作不认识:“哎呀呀,这是干什么,在就是桃李堂的东家,刚刚就是没回神儿,怎么眨个眼气氛就闹成这样了?来人啊,快快递张凳给上宾坐。”
皇帝阴涔涔:“上宾?”
还不依不挠起来了!谢福儿撅撅嘴。
孔君虞被皇帝怄住的那口气儿,这会已经悠回来了,观察两人你来我往的,分明认识,低声问:“是熟人?”
“也不算。”谢福儿比孔君虞声音还细。
皇帝耳朵一竖,嘎吱一声,活生生掐断一段枯枝。
谢福儿只得眨巴眼:“唔,认识。”
孔君虞脸一变,重新上端详那男,又再瞧瞧谢福儿三分敬畏,七分抵抗的神情,前后一思虑,明白了,双袖合抱,对着男折□,一个九十度大鞠躬,朗声说:“莫非是谢小姐父亲?晚生失礼,失礼了!”
还有谁来找自家贪玩女眷,肯定是她家长辈了,如何也不像她兄弟,□不离十是她家严,肯定是不放心女儿在外出来探视。
想到这里,孔君虞发了一头汗,庆幸得很,刚才差点儿就跟这男争起来了,亏了忍住了,不然以后还怎么面对谢福儿。
谢福儿和胥不骄的脸刷的一白了。
孔君虞见几人表情不对劲,浑身一抖,了,弄错了:“难不成是谢小姐的大伯或是……叔父?失敬失敬——”
谢福儿怕他再说去,颈快撑不住脑壳儿了,硬生打断:“他是我夫君。”
皇帝紫色退,青色退,恢复正常人类脸色,勾起唇角。
竟是已婚妇人?孔君虞如雷劈背,不信:“谢小姐有了夫婿?”
谢福儿见他一脸好像自己欺骗了他感情,点头,又生怕他恼羞成怒,一个不爽就这么丢了堂走了:“孔大哥不会要辞工吧?”
孔大哥……皇帝嘴皮上好不容易消了的一排泡儿又快蹦出头:“过来,到为夫这边来。”
谢福儿走过去,禁不住给他使眼色,就怕他再说了什么叫孔君虞不高兴,皇帝虎躯一震,握紧她小手。
孔君虞见两人这样,表面上女方敬重男方,乖巧讨好,实际上男方迁就女方,想谢福儿家底不浅,这样一名千金娇小姐要是家长甘愿舍得少妻长夫配,对方肯定就更是人中龙凤,而这名男确实通晓朝政,怎样也不是平凡市井。
想来孔君虞压心绪,笑着说:“你当为兄的气量这样狭窄?天色不早,我去叫灶房那边备饭,两位东家就在这儿先用吧。”
院一空,谢福儿屏住呼吸:“皇上怎么跑来了。”皇帝虎脸:“谢福儿,你好啊,乐不思蜀,玩上瘾了,在宫外办起私学来了!”
“人才乃社稷福祉,福儿这不是给圣上分忧么……”
“跪!”
谢福儿直着两条腿儿,苦着脸:“现在在我的地盘,那些学生可精了,万一撞见了,以后不会尊重我的,孔山长说了,对着学生要庄重。”
皇帝背着手:“你的地盘?这就叫官学征收了去!后宫夫人在外面私办生意,什嘛玩意儿……”说着沿着小径打量学堂后院几所房间,皱眉扒拉梁柱栏杆,挥手掩鼻:“什么鬼地方……还有蜘蛛网……做生意就算了,也不做体面一点的,丢人……擦,朕好像看到了一头老鼠……”
胥不骄凑近谢福儿:“美人,去哄哄圣上,说说好话,没事的!要是真不准您办,就不会叫京兆尹和将作部的人修路断人家的财路,跟您招揽生源了!”
谢福儿心里一喜,不敢怠慢,迎上去娇滴滴:“皇上您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啊……”
***
两人在桃李堂转了转,午饭已经做好,孔君虞和阿赏过来请了两人到灶房旁边的小厢用午饭。
学馆老师不多,几个人平时都是在一间房拼桌吃饭,也热闹。
天在外用膳就不妥当,更不提还跟一群教匠挤在一堆,胥不骄马上拒绝,阿赏刚听孔君虞过来说自家小姐的夫君来了,差点儿没翻了手上的锅铲,她也没见过这位皇帝姑爷,这会儿一看,也劝说:“小姐姑爷还是先回家吧,这儿简陋。”
谢福儿眨眼盯着皇帝,拧拧他袖口,甩了两,皇帝摸巴:“去。”
孔君虞见这大东家不食人间烟的样,吃个饭还一群人硬像是提着心,越发出奇,也没多说。
几人去了食堂,饭菜早就摆好,今天留在学堂用午饭的老师只有三名,被孔君虞介绍了一,知道东家来了,站起来行礼。
谢福儿笑着打手势叫人都坐:“诸位老师心了,请用,请用,口味不好,有什么不够,请随时说,一定要不要大意地使唤阿赏。”又围过去,见荤菜极少,素菜清汤居多,马上说:“午饭得要改善,没有肉怎么行?”
一名年迈老师弱弱接话:“孔山长好心,原先一直准许寒门弟以物代替银两当做束脩,能够维持堂进出平衡就算不错了。再说了,肉价贵啊,吃一顿肉不便宜,咱们学堂还算好的,有些肉渣就不错了,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才能瞧得见鱼肉上桌。”正是之前教训调皮学的章老先生,旁边两名老师也跟着连连点头。
谢福儿正要端着老板架势说话,皇帝皱皱鼻,插嘴:“肉多腻心肥体,少吃点儿肉有什么关系?我就不吃肉,也叫家里人少吃肉。”
谢福儿轻哼一声,真是不知民心疾苦,你跟你家人那是吃腻了,想了想:“从明天开始,午饭红白肉都要按比例上,孔山长,就麻烦你操心办一办,直接从账上拨划,要是不够,托人带信来。”孔君虞答应来,又朝几名老师笑说:“新东家到底是比我雷厉风行,众位今后可得愈发尽心尽力。”众人呵呵点头,气氛热络不少。
皇帝站着两条腿都僵了,听几人说个没,见胥不骄抹干净了条凳,兀自坐来。
众人见这大东家冷不热,傲慢清高,一时又冷了场,都不敢说什么,坐来,埋头用起午饭。
胥不骄递上涌开水滚烫过好几遍的瓷碗和筷,皇帝扒拉两就放了,谢福儿想他今天表现尚可,又想着胥不骄交代,主动夹了两筷菜,像以往当御侍一样先自己试了两口菜,再哄小孩儿似的哄着他吃:“我吃过了,来来,您再吃,菜没问题。”
几个老师都听孔君虞私提前交代过,知道是一对东家夫妇过来巡视,见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都有些惊异,脑袋埋得愈发低。
正在这会儿,门口一道矮影一晃,见里头有生人,正要走,章老先生忙唤住:
“徐光修,站住。”
谢福儿听名字耳熟,一望,果然是刚才教室里那个跟自己对作怪相的顽皮小孩。
课余的章老先生跟刚才课堂上的严厉不一样,慈祥多了,拉过徐光修,将自己碗里的肉沫尽数扒到学生的碗里,见谢福儿疑惑,才说:“咱们几名老师尚有点油荤,可中午留在学堂用饭的有几名学生家境不好,能读得起启蒙馆,家里都是拼了力,平日他们都是自己带的咸菜腌菜饭,几岁大的孩,长身体的年纪,又是国家栋梁,哪禁得起这么长久饿着?前年还有几个学因伙食不好,得了水肿病,连都读不了,至今躺在家里。“说着摸摸徐光修的脑袋,“这孩虽然有些调皮好动,却是个懂事的,家里就一个寡母,种几亩薄田养他,光修不愿跟他娘亲说,可这点儿吃食也撑不住一个午,为了饱肚,每天中午在灶房烧一大壶开水,说喝到肚发胀就不饿了,午就能专心……老夫见了实在于心不忍,自作主张,把自己的口粮左些学生,东家可别笑话。”又转朝徐光修,嘱咐:“去吧。”
徐光修恭敬说:“学生这就去分给几个同窗。”说着,转过头,又笑嘻嘻朝谢福儿做了个鬼脸,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小心翼翼捧着个粗碗钵,一晃一晃地颠着小瘦腿走了。
谢福儿心里不大舒服,饭菜一好像都膈在喉咙管儿里,饭桌上的氛围沉寂来,旁边的人突然开了口:“桃李堂的学,今后另外安排午饭,按节令搭配,年节时期另外配比,除此之外,今日起入学的寒门弟,部减校舍内的餐食用。”
几人愣了一会儿,没做声,毕竟这一项支出不便宜,而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就算西边那家财大气粗的学堂,也绝对不敢这保证。
都聋了不成?刚才还叽叽呱呱。皇帝拍了筷:“这一笔由我单独赞助桃李堂,不算学堂开销。就当,给桃李堂招揽名声吧。”
**裸的以伤人啊。胥不骄默默想。
谢福儿回过神,朝孔君虞喜滋滋说:“大东家发了话,还不赶紧记来!”又暗中丢了个媚眼过去,皇帝猛吸一口气,一把把那媚眼抓在手心,轰隆一站起来:“吃没?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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