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皇帝散朝了,宫人打听回报,说此刻正在曲台殿。
两位贵人金口玉言一出,也不马虎,拉了已经放空的谢福儿,迤逦奔去。
抵了曲台殿,郦贤妃刚到门口就摆袖朗声问:“陛下闲下了?”
图华宫的宫娥踅近皇后腮边,啐道:“瞧她那样子。”
蒋皇后也不嫉怒,由着郦贤妃去出风头,一动唇形:“蠢妇。”
守殿的宫人见凤驾压轴在后,贤妃开路在前,唱喏禀道:“宋太常在里面。”
“宋太常?”郦贤妃秀眉一拧。
这老臣近两年身体不好,朝参都少了,挂个虚名,难得几回上朝都是被皇上恩准用软轿接送进出宫门,若没大事,朝毕就回家了,少有留下与天子同聚。
蒋皇后听在耳里,也略有所动。
谢福儿听宋霰罗父亲在,有几分预感,再一抬头,胥不骄得了信,已从殿门跨槛而出,过来迎人。
郦贤妃仗恃与天子亲厚,素来将胥不骄当作半个自己人使,今日有皇后在场,更想拿个乔,开声问:“太常跟皇上在谈什么?”
胥不骄倾身一弯,支吾两声,并不作答,表面并没失礼处,却也算是给郦贤妃丢了张冷脸。
蒋皇后嗤笑,这眼光短浅的痴妇,当了皇妃都五年了,还不会瞧人眼色。
胥不骄是什么人?中常侍的官衔,品阶是不高,也没什么实权,却是天子爱幸近臣,这郦氏却总没一点觉悟。
就算人家是一条没柄的阉狗,也是老虎身边镶了金牙的厉犬,将嫩骨肥筋的雪花大白肉送到口边,他还不一定吃。
郦氏见皇帝对自己有两分娇宠,就以为皇帝身边人也得跟着厚爱自己。
蒋皇后每到这时,才不嫉恨皇帝对郦氏的圣眷。
这一宠,宠得好啊,把人都宠傻了,没念过书的小家子卑位女,陡然爬上万人之上的位置,被皇帝搁在宫闱溺得不知黑白,注定就是个禁不起推敲的货色。
念及此,蒋皇后心情都好多了,朝胥不骄开口:“贤妃要陛下拿主意,本宫随她一道来。是不是皇上与太常有什么紧要事,不方便?”
问话方式一改,完全就不一样了。问到了鼻子下面,叫人不得不回答,还将事推到了郦贤妃那边。
胥不骄左右一看,这才近前说明。
原来,宋太常家那位早登了采女名单的宋霰罗小姐近日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条丈长的成年金蛟龙盘桓在玉体上,把自己卷得紧紧。
宋小姐醒后面红耳赤,心眼噗咚乱跳,吃睡不进,染了一场病,病中忍住羞涩,将这个人龙行欢的梦告诉了家人。
宋家代女去相国佛寺解梦,住持是当朝国师,解析了一大通。
总之就是,龙覆女体,双吉兆,宋小姐与皇家姻缘是天注定,老天爷都在催着赶紧着办了。
近年清宁,也没什么天意示警异相,国师许久没事做,逮着这个与皇家有关的吉梦,添油加醋地报了上来。
陈太后那头听了,提醒了皇帝几句。
皇帝见太后唠叨,反正宋家千金进宫也是个早晚的事,今日下朝就叫宋太常顺便留下商议婚事细则。
大概下月之前就会进宫。
听完胥不骄的话,蒋皇后倒没什么太大表情,郦贤妃却对着身边宫人低声笑怒:“世道上不要脸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什么龙缠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蒋皇后见她那副容不得人的样子,晓得她嫉酸,意有所指地讥:“群芳荟上你我都见过宋家那女孩儿,才貌双全,莲洁雪玉的人儿,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后宫难得挑出几个胜过她的,再加上梦里那份天意,皇上日后对宋小姐肯定上心,旁人难得赶超。”
郦贤妃陡然住嘴,脸色吞了苍蝇般。
谢福儿心忖,不就是待字闺中的宋霰罗不知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春意册子做了个春梦么……
不过宋霰罗提早入宫?这事儿有蹊跷。还有,怎么后背又有点发凉了……
几人揣着心思,殿门侍郎传召入内。
皇帝褪下朝服,换了身衮龙八宝骨朵的轻宽云袍,正和宋太常及两名太常部门的下属在殿内,各自案前置着一行金錾花八宝龙纹碟,盛着散朝后的官员标准午膳,黄米饭,醋芹,炙牛肉和秋葵汤,另配有几碟新鲜艳丽的贡果。
本朝制度与唐差不多,朝参官下朝后,若赶上中午吃饭时间,皇帝会叫人发放食物给朝臣享用,一大摞官员,不管几品几级,宰相也好,廷卫也罢,齐刷刷端着碗筷在金銮殿外面的长廊下一字排排坐着吃,也称“廊下食”。
午饭简单,素菜清汤,略添荤肉,是本朝才立下的规矩。
据说皇帝觉得中午吃太饱,脑混身钝,不利下午办公,规定朝臣中午不得饮酒啖肉,一律从简。
宋太常见两位宫妇来了,起身拜见后,被左右下属搀着离开了。
谢福儿盯着脚面走路,却还是察觉一名扶着宋太常的官员不时瞅自己,循着望去,有些眼熟,再一回忆,才猛然记起这人就是为了邀功揭破自己女儿身,害得原身魂飞魄散、壮志不酬的那名太常丞。
太常丞也耳闻了这少女是东宫的储备人,见谢福儿死死盯过来,打了两个寒战,只当鬼遮眼了什么都没看着,兀自埋头,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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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台殿内静下来,皇帝听了郦贤妃禀情,并不言语。
郦贤妃见是私下场合,抬脚上阶:“陛下,母后那头可是下了懿旨的,说了要将谢女史给儿臣。”
皇帝盯一眼粘在手臂上那只朱蔻素芽的白嫩爪子。
郦贤妃熟他脾气,讪讪收起手,却还是不依,手撑在案上,俯腰拢近:“皇上——”
舞蹈演员本就有先天优势,加上宠妃的身份更不得了,撒起娇来纤腰还能随着节奏摇,再凑近两步就得坐上大腿了。
皇帝撇撇嘴:“下去,都压着朕的菜了。”
郦贤妃低头一看,半截子袖都摆进了秋葵汤里,尴尬不已,“哎呀”一声,连忙退下去,由宫娥擦拭。
蒋皇后蔑笑,皇帝见她笑,这才望过去,不紧不慢:“皇后,贤妃说的属实吗。”
尊重从来不缺,可见一面还得凭着一摊子事,打着别人的名号。
蒋皇后不知该喜还是哀,颔首道:“谢女史进宫,于法于情,都是该由臣妾来管,旁人断无插手余地。臣妾本来已经安排女史来图华宫就职,贤妃突然想要人,于理不合。但贤妃说她找太后要了旨,臣妾不敢不从,如今就看皇上的意思了,皇上若说给,臣妾再不会违逆,马上放人。”
都审完了,这还不轮到自己?谢福儿抖寒。
果然,墀阶上的人朝头点地、背朝天的人传话过来:“谢女史,你有什么话想说?”
能有什么话好说?您爱把我给谁就给谁呗!谢福儿见皇后和贤妃刷一声望过来,脚板子发麻,吐不出来字。
气氛僵持下来。
皇帝揉揉鼻梁,表情凝重:“你们啊你们,一个女史到哪个宫殿当差罢了,这点儿小事闹得水哗啦,叫朕头痛得很。”
蒋皇后也转向郦贤妃:“这不是叫皇上难做人么,还麻烦到太后那儿去说情要人。”
郦贤妃不甘心被责,愤愤脱口:“明明是皇上叫妾——”
话没说完,皇帝龙颜骤变:“朕教你好的一样没学!皇后说的有什么问题?该罚!回去禁足,不得允可不许出你的殿!”
蒋皇后和谢福儿听贤妃那半截话,脸色变了,难不成是皇帝撺掇郦贤妃去找陈太后索人?
郦贤妃意识到说错话,幸亏脑子还没生锈,将错揽上身,继续嗫嚅:“……皇上叫妾妃去找皇后请旨,是妾妃不好,越了级,跑去找了母后,妾妃领罚——”
皇帝大人有大量,摆摆手:“得了。”略一沉:“女史留下,你俩退下。朕再行裁决分配。”
郦贤妃差点捅了蜂窝,这会子正心跳如鼓,巴不得,赶紧开溜。
蒋皇后难得见一次皇帝,实在不愿这么快挪脚,磨蹭了两下,才交代秦恭使在外等着,后脚告退了。
大殿空去,索然寂清。胥不骄见情形,打发了宫人离场,随后也闭门而出。
谢福儿半天不见反应,抬头偷望。
座上天子褪下沉重色,双臂枕后脑,放松了许多:“起身吧,老熟人了。”
谢福儿耳朵发烧,又杂着嗡鸣,缓缓站起,听皇帝问:“你愿意跟谁?”
谢福儿想着刚才皇后和贤妃前后离开前,瞄向自己的警告眼光,真心实意道:“由不得奴婢愿意,全听皇上做主。”
皇帝也豪爽:“朕准你的决定权。总算相识一场,朕是个有良心的,就当赐你个好待遇。”
谢福儿也懒得腹诽他的良心,振振:“圣上这不是要逼死奴婢吗?……弃权可、不、可、以!”
两边都大,选谁都没好果子吃。
一个骄横,一个心深。
跟着皇后应该稳当,可一进宫见着郦贤妃为小事杀罚宫人,这货也是个睚眦必报的,得罪了她,今后难得安稳,瞧蒋皇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样子,遇着什么事也不见得会帮自己。
这皇帝,太奸了,袒护宠妃,又不愿得罪皇后,更不能不听老妈的话,末了推到自己这儿?当人二傻啊!没门!
谢福儿气鼓。
皇帝浓眉收紧了:“弃权?不成。”
板子不嵌肉里不知疼,谢福儿不识好歹,继续软趴趴地逃避现实:“奴婢觉得头有点儿晕……”
皇帝森森然:“来朕腿上躺一躺?”
谢福儿立刻直了脊梁,被他弄得都快崩溃了,大声申诉:“皇上,您替奴婢拿主意吧!别玩奴婢了,玩死奴婢这么个小猫小狗,对您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