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下的沙丘连绵起伏,白日里一股股的热浪*叫人觉得呼吸困难。
陆以蘅再次见到永兆城楼上的猎猎旌旗已是十多天后,这一路上的旬报和风言人尽皆知,阳可山将军兵临雉辛夺城后原封不动退出了城郭,其中斩杀顽强抵抗者三千俘虏八千,皆将成为大晏与北戎谈条件的筹码。
显然,苏一粥没有令人失望,虽未与北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可这的确是给了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就连雉辛城守将勒木沁都早已被斩杀马下。
陆以蘅策马扬鞭,灰头土脸风尘仆仆,随行的小将领们欢声笑语神才飞扬,可见,他们这支小精锐也带来了一场大捷,不——
是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捷。
若要这千人小兵卒说起来,的确不敢置信,那天晚上他们围追堵截赫图吉雅失败被迫赶回救援河楯,可陆以蘅却在半途突然转道。
“擒不了赫图吉雅,也绝不能令他抢下先机占了便宜,咱们同样送他一份礼!”她当时在月色淋漓中勒停勒缰绳扬眉低喝。
所有人左顾右盼、不解其意。
陆以蘅的长鞭朝着东北方向一指:“赫图吉雅如果是在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你们觉得尚渚台的精锐会在河楯逗留多久,与其追他们的尾巴,不如,斩了他们的龙头!”北戎骑兵想要围魏救赵,就会以极快的速度退守回尚渚(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台,那么,咱们就在他们回城必经的路上埋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将恍然大悟。
八千北戎游击骑兵在河楯烧杀抢掠却猝不及防栽在从武怀门赶来打伏击的一支精锐小队手上。
死三千,俘八百,缴获战马一千三,剩下的乌合之众一盘散沙竟都慌不择路的逃向松胭地区被同样闻讯赶来的域氏部族给剿灭,陆以蘅还没有善罢甘休,她长枪一挥如绽红莲,星光月影下带着两国交兵一举夺回尚渚台并将黑山脊上北戎骑兵部署的三座烽火屯点捣毁。
势如破竹。
这可是一场大捷!
如今永兆城门大开,迎着四方赶回的分支军队,旌旗飞扬迎风,各色龙标随处可见,这是西地入冬以来少见的躁动和欢欣。
陆以蘅荆钗布裙轻甲难掩,虽一身狼狈可她领兵入城时那山呼海唤的声音叫人心情免不了鼓噪雀跃,永兆兵将无人不知这支奇勇精锐险擒赫图吉雅,然这也给了陆小将领转攻尚渚台的机会,如今域氏国主正兴高采烈派遣着领军大将随同押送北戎俘虏,并准备以国书递呈,欲与大晏朝结百年交好。
此乃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的国事。
陆以蘅巧思决断成了两国友好邦交达成的第一功臣。
那小姑娘将长发高高扎起,绣花红丝带简单绑缚在发尾,叮铃叮铃,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声响,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俘虏、战报、随机应变,恨不得立马将这几天的遭遇一吐为快!
她忍不住快马一鞭冲入城门,议事堂前卷起长袍往腰间胡乱一塞,想来此时小王爷、阳将军和苏一粥等人定是等候多时,还有父亲——他一定会欣喜于见到自己凯旋而归这刻。
陆以蘅这么一想竟孩童般傻傻一笑,迫不及待要冲入内堂,等等,她的脚步刹停,快步走到院中打出的一方深井旁提了一桶水,水中的自己灰头土脸,脖颈子上糊满沙尘血渍实在难以见人,她寥寥草草洗去污渍,整了整衣衫,将歪去一边的轻甲携正。
踏。
她想,她从没这般骄傲自信、昂首阔步,鞋履上的勾花带着屋檐落下的灼阳,停在门槛。
阳可山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禀,正站起身想要相迎,苏一粥的脸上并没有欣喜,而是带着些许担忧和惊慌。
别无旁人。
这内堂原本应该为此番众军大捷而欢声笑语,却突然鸦雀无声叫人窒息。
因为,堂内,正躺着一口黑漆棺木。
陆以蘅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一瞬迷茫,好像突然化成了一个白光片段,目光落在阳可山身上,似在寻求答案。
棺木中的人,是谁。
阳可山缓缓走上前来,宽厚粗糙的手掌按压在陆以蘅肩头,想了又想沉声道:“魏国公在战前被裕海总督遣信回城,途中听闻尚渚台骑兵骚扰河楯便改道救援迎击,寡不敌众,战死沙场。”
陆以蘅瞪大了眼,她张了张口,好像听到了极为扭曲奇怪不敢置信的事,她的目光转向苏一粥,似在确认——这不是真的,阳可山一定在说谎,那么,苏一粥,你来告诉我。
棺木中,躺着的,是陆贺年吗。
苏小将军的眼神不敢直视的闪躲了开去:“魏国公是为国赴死,起码此时此刻,他俯仰无愧天地。”
好像一个晴天霹雳突得击在陆以蘅心头,可慢慢地,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化成了某种早已预料的结局,陆贺年死了——陆以蘅看着那漆黑棺木,脚步踉跄着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
陆贺年死了。
她跃身上马离开松胭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她承认,她带着一些愠怒一些赌气,因为陆仲嗣死在面前,因为陆贺年的冷血无情,因为他对陆家所承受蒙蔽十年的罪名不屑一顾,在陆以蘅的坦然处之里,父亲承担着自私的一面,高头大马绝尘而去,她甚至可以察觉到陆贺年期期艾艾又充斥着自责愧疚的目光在星辰下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父亲曾经想要解释什么,又或者,所有的诡辩都于事无补。
他们那些被发配戍边的人,在很多年以前,就被迫失去了家人和亲情。
陆以蘅的指尖掐的掌心刺痛,好像城外的黄沙都倒灌进了鼻腔和嗓子,令她呼吸困难,她放弃了河楯转道去了尚渚台,如果——如果她没有选择夺回尚渚台收复黑山脊,兴许、兴许就能救下陆贺年。
兴许——
陆以蘅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是充斥着震惊和迷茫,她突地扑上前去一把抓住棺材拼命的想要将棺盖推开。
苏一粥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制住她的双手按压下双肩几乎是扭送着将她拖开:“陆以蘅,魏国公已经死了,你不需要看他的样子!”
只要记着他的豪情、他的热血、他的至死不渝。
陆以蘅的指尖扣在棺木上掐出了血痕,好像浑身的力气都突然被抽出了躯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的眼神直勾勾带着些许阴沉悲愤,回神看着苏一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她的嗓音有着颤抖的讪腔,你以为——我像那些意志消沉者吗?
寻死觅活,不堪一击?
苏一粥欲言又止,松开了手。
陆以蘅推开棺材木,是陆贺年毫无血色的脸庞,斑驳血痕在他脖子根部若隐若现,他闭着眼,就好像安然入眠。
厚重铠甲已被卸去,从破败的衣衫痕迹上可以看出,陆贺年曾经身重数箭,割开了大口子的刀伤纵横交错,手上有着捆绑痕迹,腕部被狠狠钉入了猫骨针,陆以蘅齿根紧咬发酸,这不是一场普通战斗所造成的伤痕,这是过度杀戮。
他被捕、被杀、被凌迟。
“父亲是在河楯遇害的吗?”陆以蘅的指尖轻触陆贺年的额间,这张饱经风霜的脸究竟能印刻在心底几分。
“据报,他是在赶往河楯的途中遇到了勒木沁义子阿善机所携的一支三百人马队。”阳可山叹道,寡不敌众。
陆以蘅眼睫微颤没有回话。
陆贺年戍边十年最大的心愿便是抵抗外族与北戎鏖战至死,这也算圆满了他一个夙愿,不管朝廷对他的评价究竟是好是坏,戴罪立功还是难以抵过,魏国公从来不在乎,阳可山很早就瞧出来了,这个男人负罪千行仍坦然受之。
可敬可佩。
陆以蘅合上棺材盖抚着黑色棺木,从头至尾,每一缕每一寸雕刻都不肯放过,她的眼底里没有不平没有怨愤,站起身缓缓走出堂门,北地的啸风和灼日,北地的荒漠和寒冷,阳光照耀在身竟似失去了感知一般觉不出冷热。
她伸手折下廊外一株生长旺盛的蒿草,缓缓在手中折了一只小蚱蜢,搁在那黑色棺木上。
好像一颗漂浮的心终于有了归宿。
尘埃落定。
陆以蘅在棺木前重重磕了个响头,大步跨出门去,再也没有回首。
苏一粥这几天过的是胆战心惊,与其说不知该表露什么安慰的心迹不如说,苏小将军也有胆怯的时候,他不敢与陆以蘅说话只得远远的看着那姑娘站在高高城楼上眺望远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陆以蘅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之人,仿佛在经历陆家的跌宕之后所有的结局都成了定局,陆以蘅无法追究挣扎,除了,接受安排。
她在等,等什么?
心知肚明,凤小王爷不在城中,定是为了陆贺年战死沙场一事连夜前往裕海交涉,虽然魏国公是罪臣奉旨戍边,可陆以蘅失去了太多,不——
是南屏陆家,为这一场抵御外敌,耗尽身心,荣耀背后是尸山骨海与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