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不会死?
“不会。”男人回的毫不犹豫。
陆以蘅勉力一笑,多像是轻巧的掩饰,她的手在金丝银线中缓缓摩挲握紧了他的掌心,温暖的胸口总有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那让陆以蘅在这荒凉边塞竟觉出了三月盛京的明媚与香甜,那时春色正巧,家中欢声笑语,花奴端着云片桃花糕却让凤明邪哭笑不得。
历历在目。
好像记忆中的美好走马灯一般都在脑海中浮现轮回却叫她更觉此刻的黑暗与寒冷。
嗓中干涩,呼吸都带着刺痛。
狂风沙暴如虎啸,如狼嚎。
“大哥死了。”陆以蘅的脸埋在凤明邪怀中,她瓮声瓮气。
凤小王爷一愣。
“大哥瞒着所有人来了永兆,他一定求了任宰辅许久,随同粮草先行队从藏怒河走了捷径被勒木沁所擒,他为了父亲选择了以死明志……”陆以蘅的声音很轻很低,细细弱弱,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他没有对不起陆家。”
那个原本软弱的男人满身是血的模样,陆以蘅再也不愿回想,甚至连他冰冷的尸体也不敢触碰。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陆家。”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感觉到压在肩头的掌心温柔安抚的轻拍,凤明邪有时候是个很善于倾听的男人。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陆以蘅,只想倾诉。
若是两年前,不,就在陆以蘅踏出南屏的那刻,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陆家任何一个人的抉择,她从未想过,魏国公府将来的前途和遭遇会有什么改变,可是那些她视为珍宝至爱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了。
活生生的,在她的眼前。
“父亲无动于衷的看着,他说,陆家的孩子只有战死,没有被俘,”那宣判了陆仲嗣的死刑,“我从未有一刻觉得陆贺年如此残忍无情,大哥性子向来软弱,是个油腔滑调的墙头草,他怕伤怕痛更怕三姐和我不开心,可是他伤痕累累拼了命的从黄沙里爬起来……”陆以蘅的眼泪噙在眼角始终没有掉下来,她的嗓音颤颤巍巍的仿佛重新经历一遍那场撕心裂肺,“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般无所畏惧,并不是、并不是市井之徒,得意忘形就一定是罪孽深重,胆小怕事、贪生怕死就是……就是什么千古罪人……”
陆仲嗣的转变,陆以蘅全看在眼里,她不希求他成什么英雄豪杰,只要他是陆仲嗣,那个安安稳稳逐渐变得成熟有担当的陆仲嗣,她就觉得魏国公府还是完整的,还是美好的。
而陆仲嗣的死,终于让他成了那个“英雄”,可是,却让陆以蘅伤心不已。
凤明邪自然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他低声喟叹,下颌柔柔搁在陆以蘅的发髻上,轻声细语:“你要相信,他们从未后悔。”
每个人在做出选择的和决定的那一刻,无论是因为何种理由,陆家人都不曾有过半分的追悔。
陆婉瑜在那个小雪满倾城的夜晚,哭着笑着松开了手,她说:阿蘅、阿蘅,你别怕,青天苍穹里的小鸟,展翅高飞、海阔天空。
可是陆以蘅心畏了。
陆仲嗣从一个赌徒洗心革面、弃文从武,不悔举刀自尽,却还要在最后用那般渴求认同的眼神释怀的说着:阿蘅,大哥没有给陆家人丢脸。
可是陆以蘅不在乎。
凤明邪的指尖顺着那姑娘的脸颊抚下轻柔的轮廓:“从此往后,你就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心。”男人的声音好像一根细细的线,刺进心口勒得她五脏六腑发憷生疼。
滚烫的泪水终是顺着凤明邪的指腹滑落,男人心头微微震撼,不得不动容。
她没有在阵前失声,也没有在陆仲嗣的尸首前难以自制,可是现在,陆以蘅再也无法忍受,好像这场封闭喧嚣的沙尘终于给了她放下心防喘口气的瞬间,她找到能容纳自己依靠示弱的胸膛,宣泄个痛快。
她从不知晓,来到盛京的陆以蘅需要这般坚强,坚强到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一步步离开,却还要强颜欢笑。
小姑娘呜咽嘟囔着哭累了,索性就着凤小王爷的雀羽衣袖脸上一摸,风沙尘土还是鼻涕眼泪,总之一块儿胡搅蛮缠,指腹上流光溢彩的绣纹,隐约可见初时阅华斋的富丽堂皇,陆以蘅忍不住欢喜的细细摩挲,好像若有似无的花香来自每一缕丝线,令人朝思暮想、意乱情迷。
“臣女,有第三个理由。”她轻轻道。
在离开靖良大营时她隐隐否认。
“那是你的秘密。”凤明邪难得不拆她的台。
“在您面前从来不是,”陆以蘅有些小嗔怪,凤明邪将她看的透透的,什么事也隐瞒不了男人,似成了互有灵犀的心甘情愿,“我不想隐瞒父亲,从南屏去往盛京,我告诉他,我想为陆家一雪前耻,可是,父亲沉默了。”
陆以蘅吸了吸鼻尖,眼角还留有泪渍,她就像猫儿一样乖巧蜷缩:“他害怕畏惧也心累了,不想再因为旧案掀起风浪,他终于对这命运妥协了。”
有没有他陆贺年丰功伟绩抑或负罪千行,大晏这世道不还在照样轮转吗。
凤明邪的眼眸底微微闪过一道黯影,陆以蘅的这些话很巧妙也很微妙,那是她对自己前路的迷惘。
“你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凤明邪了然。
陆以蘅点点头,看啊,这个男人这么了解自己:“我不想。”时有海晏河清、有沧海横流,世有青蝇点素,有碧血丹心,一个人生死事小,却不能寒了胸腔中沸腾的热血。
人故有初衷、有执念、有信仰——那是立身之本,那是她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的原因。
南屏陆家教养出了一个生性刚烈宁死不折的好女儿,盛京城里,已经鲜少有这般伤痕累累在所不惜的风骨。
凤明邪欣赏并为之青睐动容。
“这个案子我想了许久许久,”陆以蘅对身边人的信任早无需置疑,“除了当时出谋划策的食客与领军之将,绝不会有旁人得知父亲带着八万人埋伏武怀门,有人,通风报信了,”所有的可能性汇聚成了一点,“信安侯早已书信王都,见到了文书的大人们也难逃猜忌,任宰辅、石将军,六部大小零零总总数十来人皆可能暗通番邦却为何无一人牵连入审,大理寺、都察院、三阁三殿那些‘肱骨之臣’一个个都衣锦还乡、销声匿迹了,我去过余彻、到过辛康,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却鲜少从他们的口中打探出有价值的东西。
凤明邪对陆以蘅的坚持执有着些许惊讶,这姑娘背着所有人花了十多年时间想要挖出一个真相,她在踏入盛京城前就已运筹帷幄。
“有时候真相不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如果陆贺年当真急功近利犯下不可饶恕的罪状,所有的矛头都不是空穴来风,“也许有时候,真相不应被发掘。”凤明邪轻叹。
“真相为什么不能公之于众?”陆以蘅不依不挠。
“因为真相有时候残忍却不得不为、无可奈何。”
“您会相信吗?”那些模棱两可,那些苦心孤诣,“父亲痛骂了我一顿,他说我是私心作祟,不是真的为了陆家,否则就该平息风波,别总想着讨一个公道,”陆以蘅的眼底有着些许的迷惘,可转而又清明的很,“也许吧,也许……我真的是私心作祟。”
凤明邪一愣,他的指尖叫那姑娘抓在怀里,他感觉的到,黑暗之中,是陆以蘅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
“我希望陆家可以不再背负骂名,我希望陆家成为堂堂正正的名门望族,我希望陆家将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没有污*秽。”
陆以蘅深吸了口气。
“凤明邪,我想成为那个万世无双。”
陆以蘅咬字清晰,明眸如水,昏暗闭塞的空间里看不到任何神采却好像有苍穹星芒从眼瞳底下绽放而出,你看的到渴求,看的到执念,看的到,一个人的真心真意。
那个——足以与盛京小王爷相匹配的,万世无双。
某年某月某日,姑娘的戏言成了真。
陆以蘅觉得,是时候该由她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了。
她终于有了不可道与旁人说的私心。
凤明邪怔神半晌,这是头一回,陆以蘅敢于明确的表态,男人忍不住有些窃喜却还要故作平平:“本王正等着呢。”
以命许命,以心换心。
等她功成名就,等她从自我意识里认可并且欣喜于成为凤明邪的妻子,不因委曲求全、不因依草附木,心高气傲的姑娘终得心甘情愿。
男人想起陆以蘅在魏国公府前昂着脑袋落下几缕冷眼嘲弄,三月春光正明媚,她一笑,便艳若朝霞。
看来,这一天,并不遥远。
正等着?好个守株待兔。
混账如今反故作矜持清高自傲了起来,陆以蘅抬手嗔怪似的捶了下男人的胸膛,嘟囔着声悄然入眠,她的泪痕没有干透,凤明邪轻轻为她拭去,沙尘席卷呼啸,男人的目光落在掩起的木门不知在等候思虑什么,未曾离开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