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
营中便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叫兵卒们七手八脚的掷了上来。
噗通,那人手脚动弹不得滚了两圈摔了个狗吃屎。
陆以蘅浑身僵愣,瞳孔一紧,眸中尽是匪夷所思的神色,她“啪”的捏紧了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似在用痛感确认自己双眼看到的究竟是真实还是荒漠产生的幻觉。
陆贺年的木弓已被捏的嘎吱作响。
那是谁,所有人都看的清楚。
陆仲嗣。
陆家那败家子,应该在盛京王城东书院好好作个小侍从的陆仲嗣,竟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地还落在了勒木沁之手!
北戎的蛮子将军欣赏着陆家父女的惊骇错愕,他单手将陆仲嗣给提了起来,败家子文弱模样奄奄一息,双腿无力的反蹬着想要挣脱这蛮子的双手可无济于事。
“陆贺年,你这儿子好有骨气啊,老子劫粮草,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汉’竟然冲在最牵前头,刀提不住、剑拿不稳,险些叫人劈成了两段,”勒木沁哈哈大笑,颇有一种“老子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嘲弄讽刺,看啊,陆仲嗣浑身新伤旧痕、血迹斑斑,“听说他求了任安三天三夜,才准与粮草兵马同行做个什么小小的护粮使,千辛万苦到了这西地走了藏怒枯水期的河道,才到凛峡就叫老子给请来了!”
陆仲嗣满脸的污痕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容貌,一只眼肿的就好像金鱼般压根睁不开,看得出来,受过不少折磨。
陆以蘅双眼发红,扣住陆贺年的手腕咬牙喝道:“那是大哥!”
陆贺年的眼睛一眨不眨,齿根紧咬显然也是隐忍到了极点。
“早知道你们左屯营的飞扬浮躁、急不可耐,一听说藏怒河入了枯水期就会让部分粮车先行,老子得了个便宜罢了,”勒木沁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域氏求兵是真,可胆子是假,你们还妄想着那些残兵败将来一场里应外合,哈——”蛮子大笑,前俯后仰,“他们那数百缩头乌龟才到尚渚台南就遭老子派的一千人给围追堵截了回去,现在?现在怕还丢盔弃甲、魂不守舍呢!”勒木沁对自己的出兵沾沾自喜,域氏那些胆小鬼一吓唬就和惊弓之鸟没区别,区区一千人就像猫逮耗子一样,着实好玩。
言下之意便是,陆贺年等人,是孤军深入。
勒木沁粗糙的手掌拍了拍陆仲嗣的脸颊,就好像在对待只剩半条命等着交易处决的狗:“老子不求多的,缴械投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就放了你这宝贝儿子。”
这可是陆家的独苗儿啊。
“痴心妄想!”陆以蘅破口怒骂,勒木沁的手中有着三千余人,要剿灭他们数百人那是绰绰有余,可蛮子偏不动手,非要逼得你自己跪这皇天厚土,缴械归降——
对于这些有热血有骨气的兵卒来说,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从来都不是难事,难的,是羞辱。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王。
“啧啧啧,好硬气,”勒木沁笑的张狂放肆,“可你们问过陆仲嗣没有,小丫头,瞧瞧你这大哥,他这一辈子享过荣华富贵也做过人上之人,从来没吃过这般苦头吧?”勒木沁抓起陆仲嗣的双手,指甲被撬了数片,血肉模糊,瞧啊,原本应是个世家子弟、富贵公子,可是这小指不知何时断了一截。
是个旧伤。
陆贺年看到了,他听阿蘅说起过,陆仲嗣洗心革面为了与六疤指断绝关系亲自拿刀斩了自己的手指立誓。
这才是他的儿子,好儿子!
魏国公眼底噙上的泪水一瞬就被燥冷的夜风吹干,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隐忍模样。
常言说得好,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些在盛京城里立足的达官显贵们也早已将亲情抛之脑后,有趣啊——对至亲见死不救者,勒木沁从未见过,蛮子眼角飞扬,暗红的胎记变得狰狞可怖,好戏这才要开场呢。
“看来,老子低估了陆家,来人,给咱们这位文绉绉的大少爷松松筋骨。”勒木沁丢开陆仲嗣,反手抽出了身后兵卒腰间的金光大刀割开了绑缚在他身上的草绳。
可陆仲嗣双手伤痕累累早已无力支撑着站起来,他屈膝奋力的想要摆动腿脚,却也只是像条小狗一样难堪狼狈的爬了两步,勒木沁身后已有个肩披兽皮的蛮子跨步上来,腰系金盘,看来是个骑卫小队长,魁梧男人不由分说俯身拧起陆仲嗣的头发,拳头“呯”地狠狠砸在他脸上。
陆以蘅倒抽口气,几近窒息。
陆仲嗣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虚软的闷哼,他的脑袋被打偏了过去,鼻下血流如注,口中难以抑制的不断呕出鲜血,两颗牙齿被这毫不留情的凶狠力道砸碎。
他半张脸又肿又胀已不成人形,不知道是哭是笑,也许,连疼痛都麻木地无法分辨,趴在地上就仿佛濒死缺氧的鱼,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腥味叫他作恶,陆仲嗣的眼睛充血一片红凛看不清那远处星光下的亲人,究竟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
他铆足了浑身的力道咬牙,绝对不要、不能在自己的小妹和父亲面前发出软弱的疼痛呻吟!
绝不。
还未调整的急促呼吸猝顿,肩膀有撕裂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蛮力的五爪掐进了他的皮肉,胸口被重重的砸击压抑得连呼吸都扯痛胸腔,如同千万斤的巨石勒断了肋骨,他脑中一片空白,面朝黄沙,如被丢弃的废物般,直挺挺倒下。
“这就是堂堂魏国公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好儿子。”勒木沁的嘲弄伴着周遭众军的嗤笑,他像看猴戏一样来回踱步找着令自己愉悦的角度。
陆仲嗣已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他的手指动了动勉力的抓了把细沙,砂砾一颗一颗摩挲在僵硬的指腹,他感觉到肌肉的麻痹、神志的模糊,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流血,他微微弯起脊背,皮肉大片被刮擦的手臂磨蹭在流沙上,痛得彻心彻骨,不——他不是无能的废物,他求着任安、求着学士、求着皇子,他把大半个盛京城都求了个遍——
只是为了,来西地,见一见自己的小妹,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他不是只能躲在陆以蘅身后的败家子,他一样可以为家国百姓独当一面,哪怕,微不足道!
陆仲嗣的执着坚强超乎了勒木沁的想象,这样一个血流不止的文弱书生,竟然,缓缓地爬了起来,可还没站稳,“哧”手臂上已立现一道血痕,金光长刀在那蛮子手中划出几近破晓的光,割裂他尘灰布满的衣衫,割裂他千疮百孔的皮囊。
陆仲嗣看着满眼殷红,却笑了。
一刀、一刀,血肉上竟不再觉得疼痛,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们——只是在折磨他,千刀万剐。
陆家大哥蜷缩在地哭哭笑笑,他好像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陆婉瑜看到阿蘅满身伤的时候哭红了眼,她说,大哥,你不懂!
不懂伤、不懂痛,你是一掷千金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懂那些刀剑砍在身上的感觉和亲人的怨恨。
不是的——他想,他懂的。
陆仲嗣艰难地扭过脑袋,口中被黄沙灌满,脸上一片泥泞,分不清是血是泪。
“大哥——”那是陆陆以蘅撕心裂肺的叫喊,所有的折磨都在血脉相连的至亲身上感同身受,“父亲,您、您救救他,救救他吧,那是大哥,他会死的,会死的啊!”陆以蘅的眼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愤怒,只是恨!
可是陆贺年不为所动。
他比陆以蘅冷静、镇定,不,是残酷、麻木。
除了第一眼目光交错时的震惊之外,他没有一点儿的悲痛和想要屈服的念头,好像那个生不如死的孩子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陆以蘅的手指攥紧长枪,抬步一飒,手腕已经被陆贺年钳住,反手打点就冲着她的虎口扎去,另一手快如闪电般抓住了枪尾,陆以蘅见状忙退步踢腿想要逼陆贺年松手重新夺回红缨枪,父亲又岂会不知儿女的想法,陆贺年变掌为抓,指尖堪堪刺过陆以蘅肩头的旧伤,惹得那小姑娘倒抽一口凉气,掌风已劈到额前,陆以蘅双目突瞪,半个身子顿酸软无力,长枪应声落地。
陆贺年不允许陆以蘅,轻举妄动,更不允许,她的救人心切。
“好狠的心啊,”勒木沁看在眼中,不知浑身的血是烫热还是寒凉,“难怪当初送上八万热血人头也毫不在意。”大晏朝曾掌控天下兵马的魏国公,最辉煌也最为诟病的大将军,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冷血不顾,区区八万人算得上什么。
“啐!”勒木沁的靴子上被人吐了口唾沫。
陆仲嗣恶狠狠的瞪着这卑劣无耻满口诋毁的男人,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怨憎咒骂。
勒木沁眯了眯眼,看着带血的唾沫,他的眼角抽搐,抬腿一脚就踩在陆仲嗣脸上将他踢开一丈远。
陆仲嗣奄奄一息几近没了声息。
陆贺年的指甲狠狠扣着掌心,感觉刀刺痛透过经络传来,他闭上眼良久喝道:“仲嗣,你还记不记得爹曾经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