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哲这卑躬屈膝一番话下来,周遭的劳工们顿意识到了严重性,纷纷跪下磕头叩首。
东宫太子,这丫头可不止是朝廷虚有其表的“小钦差”,她有备而来。
“蒋大人不用多礼,”陆以蘅还俏生生的刻意磕碜了他一句,见蒋知府抹着脑门的汗爬起身,“将山上的劳工都调遣下山疏散秦山河段、卸杨河段的村民连夜撤离,迁至渗露坡暂避。”渗露坡是襄角城外的高地,城中无法涌入太多的避灾难民。
蒋知府抽了抽嘴角,脸上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可嘴里吐出来的已是温顺问话:“好、好,本官这就差人去办。”
“不,疏散村民、疏通河道,您得亲自去。”
蒋哲的后槽牙一咬:“自然、自然。”他低眉顺首抗拒不得,“只是山上这些劳工……”不如留在山上加固山顶方塘,何必大费周章赶来赶去。
“山上的劳夫必须下山!”一旁的人群被拨开,顾卿洵神色焦灼的挤上前来,“屯里出事了。”他刻意压低着声却又有意让所有人听的明白。
陆以蘅与蒋哲对望一眼连忙跟着顾卿洵快步来到屯子最里头的小屋。
那是病号伤员聚集的地方。
茅草房过于简陋,闷热潮湿,连夜雨水已渗透地面,只见床榻上的劳工正辗转反侧、痛苦呻吟,他的眼睛睁不开看起来更像神志迷惘,那男人的脸颊通红烫热,皮肤上起了不少的疹子,不,应该说是一颗一颗如同小黄豆聚集在一块儿。
众人大惊纷纷后退,蒋知府逃的最快,一下子就窜到了木门边:“这是、这是什么东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病症严重。
“还未待详查,昨晚上好好的,今早起来便已如此,依症状瞧来恐会传染。”顾卿洵退后两步也试图远离床榻,劳工们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一窝蜂的涌了出去。
人人自危。
这么拥挤的小屯子里竟然出现了传染疾病,那岂不是——蒋知府正拼命的掸着衣袖仿佛可以掸去疾病一般,一旁的吕连兴讨好的替他拍打官服长袍,恨不能在水里打个滚。
“屯子不能留病人了,”陆以蘅当机立断喝道,“蒋大人你即刻动身,带上所有劳工下山,有病治病,没病疏离。”
“下、下山!下山!这就下山!”蒋哲现在求之不得,就差插个翅膀飞下去,只要能赶紧离开,做什么都好!
“顾先生,你随他们一起。”陆以蘅吩咐着收拾满地落雨后的狼藉,朝顾卿洵招手,这批伤员病号都需要他。
“你呢?”男人马上发现了陆以蘅的意图。
“我还不能走,”小姑娘吸了口气朝着劳夫们嚷道,“我需要几位大哥留下来帮忙,可有人愿意?”她悉心征求着他们的意见。
有人缓缓的在嘈杂中举起了手。
“陆小姐,我留下来!”是那个被她相救的男人,他跨步走到了陆以蘅跟前,回头朝着人群失意,“帮陆小姐,就是帮泗水,就是帮我们自己。”
她和以前那些不管他们死活的“钦差”都不一样。
屯中纷纷有人举手示意,蒋哲和吕连兴竟有些瞠目结舌,这些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还真义不容辞呢。
不需两盏茶的时间,整个屯子几乎被清了空,蒋大人点了人马浩浩荡荡开路下山,顾卿洵叮嘱着陆以蘅千万要小心,下一场雨很快就会到来,一定要尽早离屯。
“你才要小心。”盛京城的时疫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胆战心惊,如今又突然有了传染病,若当真洪灾侵袭恐一发不可收拾。
顾卿洵咋舌突然挤眉弄眼,仿佛一个孩子做了错事却压根不觉得愧疚。
陆以蘅恍然大悟,跳脚狠狠在他胸前锤了一拳:“你骗蒋大人的?”好家伙!“干得漂亮。”她忍不住称赞。
顾卿洵知道蒋哲吃了瘪不会让劳工们轻而易举下山所以想了个衰法子,那病患哪里是什么突发传染病,分明食物过敏所致,起了一大片的红疹看起来很是可怖,难怪他上前来通禀时的神色口吻几分怪异,蒋大人不通医理突见此状自然吓的没法深究,趁热打铁便好。
陆以蘅眼神里颇有——你小子也越来越狡猾了的意味。
“这路上你从来没说过太子殿下有什么谕旨。”顾卿洵承认他吓了一跳,就在陆以蘅掏出东宫信物的时候。
“我唬蒋大人的,那老头子不给点儿下马威,吃不定他。”陆以蘅眨眨眼,玉尺的确是东宫所赠,殿下一句话且凭她如何使用,这叫,随机应变嘛。
顾卿洵愣神,伸手在她额头一弹:“你——”有这般“胡作非为”的吗,他又气又想笑。
陆以蘅目送那男人跟在大队的小尾巴后远去不由感慨,他们把这泗水的知府大人耍的团团转,改天他幡然醒悟可不得把他们两人被扒皮抽筋了。
“陆小姐,您需要我们做什么?”身后齐刷刷的问话打断了陆以蘅的思绪,一十二名劳夫都等着小钦差下令呢。
“拆坝,”她言简意赅,“新堆的条石拆下,将坝上的糊石浇融,峡道淤泥松散,若是大水下来,整个小坝都可能被冲垮,就会沿着江峡撞到石门堰,还不如咱们自个儿拆了。”
劳夫们不质疑陆以蘅的任何决定,他们摩拳擦掌涌出屯去。
这阴天不过一日,夜半就又开始下起雨来,雨点不密,但是很大,可以预见,这场雨的后势也是极大。
蒋知府叫这雨季折腾的骂骂咧咧,他不敢直接打道回府,将伤员病患和顾卿洵都安排去了渗露坡,劳夫们帮着自家村庄疏散村民,蒋哲可是头一回亲自下到庄子里“百般”征求民夫冒雨去疏通河段。
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然,那些回家的劳夫没少为陆家小钦差说话,难得盛京城里还来了一位为他们着想的监察官员,咱们泗水的老百姓也不能丢了脸面!
竟,一呼百应。
下游十几个庄子的老弱妇孺在几天之内全部疏散,青壮年扛着稿子锄头,顶风冒雨去疏河道通淤泥,竟有几分火热朝天的气势。
别说蒋哲,就连吕连兴那督工头子都是第一次见着这等阵仗,周遭县衙的小官小吏一听知府大人都亲自上河堤了,哪里还敢在衙门里闲着,纷纷跑来撸着袖子说要同甘共苦干上一番大事业。
蒋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数日降雨已明显的感觉水位高涨,不少村子的河堤没水过了庄稼地,蒋哲无奈之下只能仓促将疏河人员调离赶往从渗露坡躲避,他则连夜冒雨返回府衙,这几日情急突变,怕是衙中朝廷的信书都快堆积成山。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竟有一位不速之客。
衙差们说,那人等了老爷足有大半日。
蒋哲这几天满脑子浸泡的都是大水,浑身上下都有着一股河中打捞起的淤泥气息,他衣衫湿透也懒得叫人换衣打伞,滴滴答答就奔进了堂屋。
那人站在灯火中央,好像一直保持着这种挺拔又警戒的姿态是他的习惯,墨色劲装的衣衫蒋他身形衬得更是颀长,蒋哲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亭大人。”人未到声先至,东亭是凤小王爷的身边人,他们这些封疆大吏自然识得。
“蒋大人。”东亭转过身来,有些诧异蒋哲一身泥水不修边幅,男人无意追究,因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焦躁,“小王爷在何处?”护卫大人劈头盖脑这么一问。
把蒋大人给问蒙了:“小王爷?本官没见过小王爷呀,这几日在固河堤疏通秦山河段,这不,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上游怕是撑不住才赶回来忙着将众人调去渗露坡,本官没有接到朝廷的文书啊……”蒋哲抹了抹湿漉漉的胡子,皇亲国戚若是莅临地方自然会先由六部批示,大队人马给你开道呢。
“小王爷接太后回京,半途折道来了泗水,我送太后马车入城才赶来,晚了一天,蒋大人当真没有见到?!”
蒋哲这会儿脸色也变了,两手一摊:“真、真的没有!”凤小王爷这么大个人物若是来了泗水,他哪儿敢瞒着,带着文武百官拜见都来不及呢。
“那陆小姐身在何处?”东亭一把抓住蒋哲的胳膊,力道之大把那老头儿都给捏的腰腿打弯。
“陆、陆小姐……”蒋哲没弄明白小王爷和陆以蘅什么关系,“她还在山上的屯子里,哎,亭大人,你去哪儿!”蒋知府话没说完就看到东亭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府衙,溅起的雨水花了眼帘。
“来人、来人!”蒋哲不敢干等着,泗水来了大人物如今还失踪了,“随本官上山!”
凤阳王爷,驾临泗水,在这要命的关头,蒋哲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上那两条腿一样,该废了。
林深夜半。
瓢泼之雨,狂风大作。
低洼屯里堆砌松散的茅草棚子竟被刮跑了一半,灯笼晃晃荡荡光影闪烁,一眨眼就熄在了呼啸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