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亦认罪的时候沐小木正伏在一堆卷宗里打盹,睡得正模糊的时候,被跌落在地的砚台惊醒了。
督察院的天空依旧苍蓝,万里无云格外干净。
沐小木揉了揉脸蛋,片刻间还未从方才的梦魇中醒过来。她迷茫的盯着前方微微掉漆的木头,一时有些发怔。
“沐大人?”耳边传来小心的呼唤,声音带着谨慎与敬畏。
“恩,我知道了,你且去吧。”沐小木深吸一口气,脑袋逐渐清醒了起来。身旁是前来传话的小侍从,立在她旁边显得战战兢兢。她示意他离开之后,便快速的走了。
侍从是苏默派来的,来之后说施大人已经认罪,三位主审官已经就罪状拟了折子,送去圣上那儿了。
罪名很是诛心,竟不是先前的泄题买卖试卷,而是出题人施亦的题目大有问题,隐含着对前朝的赞颂,对本朝的不满,藐视朝堂,对圣上不敬,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沐小木稍稍一想,手心便有些出汗。阳光穿过督察院朱红色的大门落在了前厅,将泛灰的地面照亮。
林大人还未回来,各种细节都不知晓,沐小木不用想也知道苏默定然立在礼部的碧玉屋檐下,眺望着那条长长的游廊。
至于萧泰,他不认罪却罪证确凿,据悉有数名买卖试题的学子画出了卖题人的画像,画里的人同萧泰十分神似。而画画的考生本被关押在牢中,却在提交证据之后出了狱,很快便消失不见。萧泰的罪名是泄题与买卖试题,也一同列在了奏折上。
沐小木克制着发抖的手指,弯腰将砚台捡了起来。黑色的浓重色块压在了素白的宣纸上,她看的眼睛疼,便起身离开了书桌。
出了督察院的大门,往左侧行去,再穿过各个办事的衙门,径自往里走,就瞧见内阁那威严的院落。
此时官员都窝在各自的衙门里办公,四下十分安静。沐小木从文化亭绕过来的时候,得知湛然此时正在内阁。
心里的焦虑不安几乎要将她焚毁,她实在没办法坐在那里干等,遂一路跑来找湛然,奈何到了门口,却没胆子推门进去,是以在门口不断徘徊。
正踌躇,门却开了,就见一个小侍从一本正经的道:“湛大人说了,要么滚,要么滚进来。”
沐小木一愣,见小侍从斜眼望她,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走了进去。
内阁里光线十分好,湛然抱着白团子坐在首位,闭目养神,身边一个小童摊开折子,字正腔圆的念给他听,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那样子很像是睡着了。
“湛大人。”沐小木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
“有事儿?”湛然示意小童不用念了,小童机灵的放下卷轴,同侍从一起退出门去。
“下官没事。”待门重新关上,沐小木咬牙道,“但是心里难安。”
“若是不信本官,那一开始便不该求我。”湛然语气不善。
“我信。”沐小木急忙道,“只是,我担心施大人,毕竟这个罪名太过……”
“你倒是很关心他,这些日子,在本官面前可没少提。”不知是否湛然弄痛了白团子,白团子委屈的叫唤了一声。
“下官入京之后,承蒙施大人多番照拂,自是对他心存感激。”
湛然瞅了她一眼,似是忽然不耐烦了起来。
“大人,施大人他……”沐小木禁不住又问,毕竟劝施亦认这个罪名是她求了湛然后,湛然给指的路,只是如今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救施亦的样子,她虽信湛然,却难免忐忑。
“罪是他自己认的,你该去问他。”湛然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看的沐小木心头一跳。
“不是大人提点,他怎么会……”沐小木顿了一下,仍是回道。
“是啊,本官帮他了啊。”湛然偏过头,发丝垂下来盖住了白团子的小脸,它伸出前爪,昂着脑袋,用软软的垫子一扬一扬的拨开那束头发。
“这么说来,施大人不会死了?”沐小木得了他的承诺,稍稍心安了一点儿。
“不会死?”湛然轻轻笑了起来,手指顺过白团子的毛,眸光一沉,道,“是死定了。”
“什么?”沐小木大惊失色,几乎站立不住。
“施大人求仁得仁,我便帮他快速结案,成就他速死的心愿啊。”湛然云淡风轻,说的很是随意。
“大人明明答应我……”沐小木脑袋一懵,走到湛然面前,道,“大人不要开玩笑,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湛然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求本官帮他?难道不是帮他快速结案么?”
“我是求大人救他。”沐小木震惊之余眼眶通红,说出来的声音亦颤抖的不成调子。
“他想死,我成全他,亦是救人的一种方式么。”湛然瞧见她即将崩溃的模样,不以为然的道,“这么难过做什么?”
“你……”沐小木气的一时头昏,竟直呼起“你”来,对上湛然蓦然沉下的眼睛,才稍稍拉回了一丝理智,道,“为何要骗我?”
“骗,从何说起?”眼前小御史的愤怒令他愈加不悦,加重了语气道,“劝施亦认这个罪名的人,可是你啊。”
“我……”沐小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觉得脑袋里乱作一团,她没想到湛然在这种事儿上居然也会如此玩笑,她竟一时糊涂要把施亦搭进去了,心里除了悔恨还是悔恨,眼泪扑落落的便掉了下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湛然蓦然起身,白猫“蹭”的一下跳下了他的膝盖,他缓缓走进她,皱着眉毛道,“兴许施亦很喜欢这个结果呢。”
小御史红着眉毛眼睛,甚至鼻头都是红的,她狠狠的瞪着他,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自责,道:“不怪大人,都怪我自己。怪我没本事,怪我蠢笨,害死了施大人,若是施大人真的被处斩,我就……”
“怎样?”湛然靠过来,看着身前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御史,冷冷的道。
“我就陪他一起。”沐小木抬头望他,恨声道。
“那他死定了。”随着湛然的转身,空气瞬间就冷了下来,湛然走回坐塌处,白团子从角落跑过来,蜷缩在他脚边。
沐小木气他如此把人命当儿戏,正要开口,身后的门却在一瞬间打开了,步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对着湛然施了一礼,对痛哭流涕的小御史目不斜视,敬业的道:“圣上看了折子,龙颜大怒,正发脾气呢。”
“恩,本官知道了,有劳公公。”湛然似是已然料到了,笑了一笑。
“哪里哪里,替大人办事是小人的福分。”小太监躬一躬身,又望了望明显不对劲的御史大人,职业素养立刻就上来了,道,“小的先行告退。”
湛然轻微颔首,目送着他离去,待他掩上门,便转向沐小木,道:“可听见了?”
“大人好狠的心。”沐小木红肿的眼睛冷笑道,“我竟天真的以为您这样的人会帮我。”
湛然不置可否,只是打量着她的样子,若有所思。
沐小木知道再待下去也无用,抹了一把眼泪就往门口走,刚要拉开木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两人俱都愣了。
“苏大人?”沐小木哑着嗓子道。
“……”苏默望着哭肿的沐小木,似是没认出来,先想了一会儿,才道,“小木?”
沐小木无语凝噎,一看见他,更不知道要怎样同他交待,遂眼泪更加泛滥。
苏默见她哭的这样凶,也是吓了一跳,急忙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稍稍一哄之后就绕过她走进了内室。
沐小木料想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便默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果然见他径自走到湛然面前,目露凶光,蓦然撩起衣袍,就跪了下去。
什么,跪了下去?沐小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擦一把泪水,见他仍是跪着,心里更是奇怪,正胡乱猜测着,便见他俯身扣了下去。
“谢湛大人救命之恩。”
“什么?”沐小木这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跑到苏默跟前,怒道,“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还谢他。”
“小木。”苏默抬起头来,对着沐小木道,“施大人没事了。”
“啊?”沐小木还在抽泣着,情绪一下子转换不过来,懵头懵脑的道,“什么?”
“方才结案了,施大人没事了。”苏默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沐小木不可置信的退了两步,下意识的去看湛然,后者微微偏过脑袋,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看了一场好戏。
“多谢湛大人出手相助,改日定当登门道谢,如今下官还要赶去大理寺,这就告辞了。”苏默说完便匆匆走了,沐小木呆了片刻,也没理顺这思路。
湛然闲闲的逗猫,沐小木立在他的不远处,用手捂着脸蛋,似在琢磨方才突如其来的消息。
两人一时之间全都安静下来,偶尔只听见白团子“喵呜”的叫换了一声。
“湛大人……”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沐小木扭扭捏捏的声音从指缝间溜了出来。
“嗯?”湛然逗猫的手指不停,闻言应了她一声。
“是您救了施大人?”沐小木缓慢又小声的开口,间或夹杂着吸鼻子的声音。
“嗯。”湛然依旧单音节,视线飘过去,好笑的看着捂着脸的小御史。
“那您为何要戏弄我……”沐小木的声音里似是带上了哭腔,满都是不甘和委屈,“为何每次都要戏弄我。”
“有趣啊。”湛然伸出手,把别别扭扭的沐小木拉到跟前。
“怎么就有趣了。”沐小木愈想愈难过,大喜大悲这么剧烈的情感她真的转化不来,蓦然就哭了出来,“大人你总是这样,也偶尔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
湛然将喋喋不休的小御史拉到怀里,道:“不知道为何,就想看到你大哭的模样。”
“大人,你这样真的很变态,我会恨你的。”沐小木情绪起伏太大,窝在他怀里直哭。
“本来也没想戏弄你。”湛然一顿,道,“怪你自己说话不小心。”
“下官究竟那句话失了分寸?”沐小木睁着通红的双眼,从他湿透的胸襟处抬起头来。
“哪句?”湛然明显一怔,似是在思索,片刻之后,道,“我忘了。”
“……”
“这眼神是不满?”
“是敬仰……”沐小木吸了吸鼻子。
“我记得你方才对本官很不敬。”
“大人看错了……”
“这意思是本官错了?”
“是下官错了……”
“这种时候倒挺乖巧。”
“大人谬赞。”沐小木很诚恳,末了又吸了一下鼻子。
湛然将沐小木抱在膝上,伸出手指将她的脑袋勾出来,道:“哭的还真厉害。”
沐小木悲愤欲绝,心道还不是大人你做的好事,嘴上却道:“下官下回改进。”
“那倒不用。”湛然的手指擦过她的嘴唇,笑的很是满意。
“大人究竟是如何救的施大人?”沐小木绕了一圈,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依你看,施大人的罪名如何?”
“乃诛九族的大罪。”沐小木光想想也不寒而栗。
“是了,你也这般想,随仁一开始自然也这般想,以为胜券在握,自然会放松警惕,待他反应过来,便已然迟了。”
“反应过来什么?”沐小木好奇道。
“反应过来,这个罪名根本就没用。你道施亦的罪名是什么?”
“题目大逆不道,蔑视朝堂,对天子不敬。”沐小木回忆道。
“出题人是施亦,拍板的是谁?”湛然提醒道。
“皇上?”沐小木惊呼。
“是了。科举的试题虽是大臣出,但都要经过圣上御览的,名义上都是皇帝出的。说题目有问题,岂不是说皇帝有问题?天子怎么会有错?自然是下面查的不妥,这罪名自然是落不下来的。”
“施大人自然便无罪了。”沐小木这才想明白。
“至于萧泰,皇上在施亦的罪状上落了面子,自然要从萧泰那里找回来,萧泰的罪状又证据确凿,判的定然又快又重。”湛然语气轻轻,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小事。
“大人英明……”沐小木目瞪口呆。
……
沐小木第二日便见着了久违的施大人,他依旧朝气满满,笑容明朗,只是走路却有些不对劲。
“施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沐小木快步过去搀着他。
“阿木啊,大人我不想说。”施亦扁了扁嘴,满脸都是抑郁。
苏默跟在他后面不远,绷着一张俊脸,却似憋着笑,而前方倚在栏杆上的林贤早就笑弯了腰。
沐小木稀里糊涂的扶着施亦,满头雾水,不理施亦哀怨的眼神,再三追问下,才悟了其中缘由,直乐得不行。
原来那日判了施亦无罪释放,可惜林贤苏默不乐意这么便宜他,一合计,愣是在后面加了二十大板。
林贤苏默亲自行刑,在亮着油灯的牢房里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据说半个牢房都能听见施大人的惨叫。
“真可怜。”沐小木心软,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施亦的下半身,道,“还疼么?”
“阿木你给我揉揉?”施亦垂下眼睛道,“两个没良心的,等我利索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哎哟……”
“施大人你别激动……”沐小木体贴的道,“注意保护好……那里。”
“还是阿木你待我好,不像这两个白眼狼。”施亦没好气的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林贤摇了摇扇子,道,“我可没舍得使劲,打的可轻了,你家阿默那可是真狠。”
“你们两都不是好东西。”施亦怒道。
“此言差矣。”林贤不满,“你定然左边屁股比右边肿的高,不信给小木看看。”说完就要来扒施亦裤子。
施亦一瘸一拐的躲避林贤,一头撞到了身后的苏默,苏默将他接住,佯装关心的往旁边的椅子上狠狠一按,道:“大人定然是累了,坐吧。”
施亦惨叫一声,直接跳了起来。
林贤惊呼一声,摇扇子的手抖个不休,直道:“心狠手辣,心狠手辣。”
沐小木笑的正开心,见施亦一个眼刀丢过来,急忙假装咳嗽一声,止了笑。
远处三三两两的学子比前些日子更加多了,一时半会也不见散去的样子。
林贤靠在栏杆上摇扇子,道:“会试,重考了啊。”
“难怪这么多人呢。”沐小木四下打量。
“会试从后天正式开始,连考九天。”林贤望着远空,又道,“九天,很快就结束了。”
“是啊。”沐小木回到,说完又拿眼睛斜施亦,“这回,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施亦笑笑,一瘸一拐的走到了林贤身边,随他望向远处。苏默立在一株花木前,比前些日子有生气多了。
四人都不再说话,石桥在身下沉默,清澈欢快的河流淙淙而过,雀鸟在岸边鸣叫,好一派明媚春光。
一片花瓣顺着风落在了沐小木的发间,她伸手取下,这才发现是一枚杏花花瓣,白嫩细腻的花瓣中透着粉,轻盈又妩媚。沐小木转过头,发现身后竟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杏花树,花瓣如云似雾,美不胜收。
几日不见,杏花竟已开的这般旺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