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首辅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可沐小木还能在大牢里感受到他强烈的存在感。她如今没有半分力气可以支撑自己站起来,只得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静静恢复体力。
静谧的牢里只她一人,黑魆魆的墙壁色泽暗沉厚重,似是干涸的血迹,跳跃的烛火诡谲飘忽,一如无法掌控的命运。
湛然所言,令沐小木颇受震撼,她团成一团正想着心事,忽的感受到一阵风动。
“沐小木。”有人推开了牢门,快步走了过来,并简短的喊着她的名字。
“苏默?”沐小木看着眼前的男人,又是一怔,颇觉不妥,改口道,“苏大人。”
“能走么?我带你走。”苏默小心的伸出手。
沐小木心下奇怪,但是看着恳切的苏默,仍是将手递了过去。
将将踏出门外,带着寒意的夜风就从鼻尖掠过,沐小木很应景的打了个喷嚏,揉鼻子的时候不在意的往天上一瞧,漫天星辰熠熠生辉,漂亮的令人不忍挪开视线。
沐小木忽然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重生总是令人喜悦。
“苏大人,我被关了多久?”沐小木想了想,道。
“三天。”苏默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沐小木略带歉意的捉着他的衣服,道:“你这衣服沾了我的血,往后还怎么穿。”
“不要了。”苏默十分慷慨。
沐小木一时无语。
“施大人同林大人一道,找随仁下棋去了。”苏默忽然开口,道,“这样才好拖住随仁不来这边。不过将你从牢里捞出来,这事除了湛大人能办,别人真是没法子。”
沐小木知道自己向来讨人喜欢,但这事也太过蹊跷,忍不住道:“几位大人为何对我这般照拂?”
“施大人一向如此。”苏默似是想起了什么,竟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我当年初入朝堂,也如你这般莽撞,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我没你这般……慧眼,我可不曾得罪湛首辅。”
沐小木尴尬的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若不是施大人帮我,我早已不知身在何方。此后承蒙施大人不吝提拔,一路高升,不过我愿意停在这里,我只想待在大人身边,如今的他,离开了我,恐怕……。”说罢,面有难色的看着沐小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如今惹事的本事可不小。”
沐小木甚为赞同的频频点头。
“至于林大人。”苏默略一沉吟,摇了摇头,道,“心思难测。”
“是么?”沐小木垂下头,蓦然又抬起头,眼神古怪的道,“那湛首辅呢?”
苏默这回彻底沉默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沐小木,疑惑的道:“你何德何能……”
沐小木无语凝咽。
……
施亦目光炯炯的看着沐小木,而林贤则蹲在椅子上摇扇子,苏默刻意离两人有些距离,以防突然吵起来波及到自己。
“施大人,你这般灼热的视线下官实在受不起,可否藏藏?”沐小木裹着被子缩在床脚,终于出声抗议。
“你害羞个什么劲,大家都是男人。”施亦上来就伸手拉被子,引得沐小木惊呼连连。
“对了。”林贤用扇柄一敲掌心,神秘兮兮的凑过来,道,“听说湛首辅送了御赐的伤药?在哪在哪?”
苏默抛给他一个银色的小匣子。
林贤接过后,稍稍旋开,药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当真是神物,施亦,你到旁边去,我来给小木上药。”
“不要啊林大人,下官……下官……下官很多天没洗澡了。”沐小木吓的钻进被子,徒留了两只眼睛在外面,眨巴眨巴的求放过。
“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嫌你。”他一指苏默,又道,“苏默都不嫌弃施亦,你比施亦中用多了,我是最体恤下属的那种上司。”
施亦扭头恶狠狠的瞪着林贤,苏默早有准备的转过身,假装欣赏字画。
“大人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下官可以自己来。”沐小木躲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哪里话,你生是督察院的人,死是督察院的鬼,跟我还见外什么。”不由分说就要上来扯被子,沐小木还来不及惊呼,就见施亦抓住了他的后领,好在两人又闹腾上了,沐小木偷偷松了一口气。
“多谢两位大人多方照拂,下官才捡回了这条贱命。”沐小木这话说的甚诚心。
“我可没这本事。”施亦摇摇头,又一指林贤,道,“他也没这本事。”
林贤笑眯眯的摇了摇扇子。
“两位大人不必自谦,若不是两位大人提点,我此番早就稀里糊涂送了命了。”
“倒也是。”施亦想了想,开心起来,“大人我就是善良,见不得人受苦。”
林贤斜了他一眼,见他挥了挥拳头,急忙用扇子遮住脸。
“那湛首辅……他这么做……”沐小木瞅着他两人的脸色,斟酌着道。
林贤摇扇子的手蓦然快了许多,眉毛深锁,似是在思考,片刻之后,颓然的摊开双手,道:“我早说了,他这个人很难猜,完全没有头绪。”
施亦也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他兴起做的事,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规律所循。”
苏默回过头来,总结道:“没辙。”
……
也不知道是因为沐小木年轻身体棒,还是湛然的药有奇效,不过七八日,身上的伤竟已好了大半,如今活蹦乱跳的宛若新生。
天光大亮,街上传来各种食物的香气,馋的沐小木直流口水。这回照例坐在馄饨摊前,请老板给下了一晚馄饨。
热油烫熟了葱花,熬制的骨汤滋味浓厚,馄饨个个皮薄厚馅,沐小木吃的满嘴流油,许多日不曾如此自由,这一瞬间的幸福令她几乎落泪。
老板见她吃自己的馄饨吃的眼眶红红,也颇为感动,想到有人这般赏识自己的馄饨,擦了把热泪又给下了一碗。
沐小木没个够数,果断就吃撑了,捧着肚皮步履蹒跚往办公的衙门赶。才拐一个弯,就见前方人数众多,十分热闹。再仔细一瞧,竟是一群人众星拱月的围着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人面容过于阴柔,偶尔一笑,颇有风韵。沐小木不晓得怎么会把这个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但是那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周围的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唯一相似的是对那年轻人特别客气。
“这人谁啊?”沐小木不禁念叨出声。
“近日突然蹿出来的大红人,皇帝身边的桂公公。”爽朗的声音活力非凡。
沐小木瞧着那只搭上肩膀的手,不用看就知道是施亦,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受牢狱之灾的那几天。”施亦将重量压在她身上,低声道。
沐小木躲了躲,实在躲不开,便也作罢,道:“你可知为何?”
施亦低下头看沐小木,奇异的道:“你当真不知道?”
沐小木疑惑的一指自己,道:“我为何要知道?”
“唉。”施亦难得叹了一口气,道,“这事,说来和你很有关联。”
沐小木懵了,好奇的望着他。
“你道你是怎么出来的?”施亦拍拍她的脑袋,道,“湛首辅人虽本事,但你却是斩了李三,随仁的亲外甥,更别说这外甥他一直十分疼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觉得湛大人随便两句话,随仁会放人么?”
“自是不会,那跟这位桂公公有什么关系?”沐小木隐隐看向那位阴柔的桂公公。
“你可知这位桂公公身兼何职?”施亦眯着眼睛瞧了瞧那只被众人环绕趾高气扬的太监,不由得轻哼出声。
“以他受欢迎的程度,再加上太监职业生涯的最巅峰,如果我没猜错,难道他……”沐小木住了口。
“没错,就是你想的。”施亦赞赏的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沐小木惊呼道。
“嗯。”施亦点点头。
“这般年轻……”沐小木不相信。
“所以说,上面有人么。”施亦摊开双手,无奈的道。
太监的职业生涯最高峰,大抵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了,沐小木对这个还是十分清楚的。一个太监,如果有幸能干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那说明太监生涯已经达到了光辉的顶点,成为了太监中的佼佼者,是太监中的成功人士。因为大臣送上去的所有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审核,并且有权利退回去不予执行。
这样一来,这只太监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沐小木正想着,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惊了一身冷汗,急道:“你说他上面有人……是谁?”
施亦看着她不说话,样子分外沉重。
“莫非……”沐小木捣住口舌,终是说出了口,道,“随仁?”
“不错。”施亦难得的沉郁,道,“你失踪第三天后,湛首辅意外得知了此事,那天晚上他便来了随府,我跟林贤正拉着随仁下棋。他来了之后,便同随仁说‘你要做的那件事我允了你,不再同你争,只要你放了牢中那人。’看来那事对随仁份外重要,他略一犹豫便答应了。”
“而我如今,才知道是什么事。”施亦继续道,“当时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良公公犯了事,革职查办了,那个重中之重的位置便一直空着,随仁想安排自己的亲信,举荐的便是这位桂公公,奈何湛然压着,天子也一直没个准话,这事眼看是不成了,而湛然也暗自培养了亲信,似是已然获得了天子的首肯,正要择个日子走马上任,却撞上了你这档子事。”
“你是说,湛首辅是为了救我,才把这个位置让给随仁?”沐小木完全迷糊了。
“不错。”施亦摸了摸脑袋,道,“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你这桩事,湛然完全是吃了个很大的闷亏,到手的绝佳位置拱手让人了,还不单单是这样,桂公公在皇上身边能说上话,并且能审核全部的奏折,这对湛然是个莫大的威胁,他这是在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那湛首辅究竟为何这样做啊?”沐小木顿时觉得压力很大,眼泪汪汪的捉着施亦的衣袖,哆哆嗦嗦的很没有出息。
“我也不知道啊。”施亦也很苦恼,道,“以他的性格,正常思路应是立刻跟你划清界限,丢你出去做个炮灰,表示跟你完全不认识,你这么胆大妄为纯粹是因为愚蠢,跟手腕高超的湛大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完全不会趟这趟浑水,弄的一身脏水不说,还可能摔伤自己。”
“可是他的所作所为跟你说的完全不同啊。”沐小木抽泣。
“男子汉大丈夫,有点出息嘛。”施亦拍拍她的肩膀聊表安慰,“按说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心情应该很不好,可是奇怪的是,他最近很好说话,在他的身上,竟然可以找到一丝丝人性了。”
“哦,谁能找到人性了?”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喵”,一声撒娇般的猫叫便彻底吓傻了沐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