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曾。”温谚张张口,倒不是问句。
“我在楼下叫你了,你没理我,自己上了电梯。”苏曾走进来。
温谚一怔,应着:“是吗?我没听到。”
这是什么感受呢?仿佛一记重拳砸在了柔软的棉花糖上!不痛不痒,却黏着你,难受至极。
眼神冷却下来,苏曾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护士似乎与温谚的关系不错,闻言讶异道:“你们认识的呀?”
苏曾耸耸肩,慢吞吞说:“不然怎么指明让他做我的主治医生啊?”
护士还没听出苏曾话中的刻意,上前笑道:“那苏律师应该晓得,温医生经常这样的,有时候走在路上专注地在想某件事情,谁叫他都没得用!”
苏曾哼笑一下:“是吗?几年没见,你怎么养成了这个臭毛病?”
温谚抬眼道:“几年没见,你倒是嘴巴还是这么伶俐。”
苏曾轻咳一声,佯装无所谓:“那是当然了,不伶俐点,替人打官司的时候怎么赢啊!”
一旁的护士这会儿终于看出来端倪了。
只是奇怪,瞧着这俩人是认识的,怎么说起话来却是阴阳怪气的?她听过关于苏曾的传闻,好的坏的,但总不能当着人家面讲出来,于是护士低头把苏曾要换的药拿出来,手持剪刀镊子说:“苏律师,我给你换药。”
苏曾倒是乖顺,老实地坐在床沿,把脑袋伸出去。
温谚在一旁掀开病历本,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
“嘶——”刚问罢,苏曾那边倒吸一口凉气!
护士正在拆纱布的手忙顿住:“我碰到伤口了苏律师?疼得厉害吗?”
苏曾歪歪嘴:“嗯……”
护士不好意思道:“那我再轻点儿。”
再一会儿,终于把纱布拆掉,露出里面的伤疤。缝了八针的伤口,拆线之后开始长新肉,像条粉色的蜈蚣爬在上面。
温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又问她:“有没有出现头晕恶心的现象?”
苏曾却又叫了一声:“哎哟!疼!”
护士再次愣住,沾了药水的棉絮支在那里,上下不得。
“苏律师,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护士心想,她的技术没这么差啊?在办公室里听过苏曾的种种劣迹,护士忐忑起来,苏曾是不是有意为难她?
苏曾却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抬头看了眼温谚,苦着脸说:“没事没事,你继续。”
护士见此,才是明了。她也看了眼温谚,后者顿了顿,放下病例表,走过来说:“我来吧。小凌你去隔壁病房,看看那边病人的情况。”
护士如释重负,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临走前偷看了眼他们,缩起肩膀出了门。
温谚一只手拿镊子,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房门阖上他才走过来。修长的手指拨开苏曾额前的刘海,不轻不重地问了句:“真疼?”
苏曾扑哧就笑了。抬起头,她能看到男人深邃的眼窝,压下眉弓,里面像是盛了香醇的美酒。
她道:“温医生你技术好,你来换就不疼。”
温谚没看她,低头捏了棉絮,手法娴熟地沾了药水,像是故意的,动作一点没拿捏地在苏曾额头上擦拭着。苏曾被蜇得龇牙咧嘴,这次,是真疼!
擦完,温谚放下手里的镊子,看了眼她的伤口说:“看来是真疼。没事,伤口快好了,再换几次药,注意忌口,不然要留疤的。”
苏曾皱着眉头瞪他:“你故意的吧!”
温谚拿纱布要帮她包扎,苏曾一躲,气道:“晾一下,疼死了!”
温谚放下手,轻笑一声:“你也是这么为难郭医生的?臭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苏曾不由看向他:“原来你知道我在医院的。温谚,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认识吧?我住在这里好长时间了,你也没来看过我,是在躲我?”
温谚面容不动:“我躲你做什么?我晓得你住院,郭医生说你没大碍,又正好最近医院忙,好几次想起来,你都在休息,我不好打扰。”
苏曾整张脸都写着“我不信”!
有心还能不成事?一间医院,不大,主楼和住院部两栋楼隔着,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巧”是借口,恐怕“不想”才是真的!
苏曾不高兴,温谚当没看到,只接着说:“我也看了你的病例,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做个全面检查吧,宽心。”
苏曾顿了顿,低头绕了下手指,不答反问:“你回来多久啦?”
他抬头说:“两个月了。”
“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我回来才听说你家不住东西弄了。”
苏曾道:“是呀,前年我外婆走了,在新区留给我妈一间大房子,所以我们都搬去那边住了。东西弄的房子原本苏雁住的,后来她身体不好,工作辞了,最近也去我妈那里了。”
他点点头,问:“苏家爸妈身体都好吧?”
苏曾说:“好着呢,能吵能闹,还能打情骂俏!”
温谚微微一笑,“你住院他们来看过了?”
“我妈来过,我没什么大碍,他们也都知道情况,看了眼就走了。乱七八糟的人闹着,他们也不好多出门。”
温谚道:“那既然你没事,还是早点出院吧,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重新拿起纱布和镊子,弯腰凑过来,轻轻将纱布覆在苏曾的伤口上,细心包扎上去,眉间的细绒聚在一起,又舒展开来。
苏曾紧盯着温谚,目光如炬:“一别又四年,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温谚收了工具,漫不经心地说:“四年啦?原来过这么久了。”
苏曾心头徒然一顿,不知不觉心里存了沟壑,那沟愈来愈深,不见底的。
少年时候,总与人念时光匆匆,白驹过隙,一晃四年不过眨眼功夫。时间走了,可这人站在她面前,清冽淡然的神情,不咸不淡的口吻,却是一点没变。
就连八年前他们初见时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
苏曾还记得那时,她狂躁得像头小狮子。苏雁19岁,失恋了,被混蛋骗财骗色。她趁夜色在寥寥数人的街头伏击他,见他出来便冲上去一顿拳脚并发,却刚近他身体半分就被制服。
他比她高出一头,拎着她的后领说:“这谁家的野丫头,半夜出来吓人!”
她凶相毕露,下腿踢他:“我打死你个王八蛋!臭不要脸的!”
他一晃,刀刻般的脸庞被昏黄的街灯照明,苏曾愣住,就那样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最后,她红着脸说:“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到后来,苏曾总会想起那时唱着的一句歌词,“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几度轮回恋恋不灭”——又俗气又肉麻,但真是贴切。
现如今苏曾看温谚这样,沟壑中起澜,她突然懊恼起来!
到底是多厚的脸皮,非要在拒绝了你的人面前表露深情呀?到底是多执着,这么多年了还要对这个四年来从不联系自己的人心存侥幸?四年又四年,历史重复上演,她问自己:苏曾,难不成你还对他没死心!
可到底是不死心还是不甘心,已经没办法深究了。
苏曾泄一口气,像是打了场败仗。她对温谚说:“你看看什么时间合适,给我安排做个检查好了。”
温谚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低头在她的病历本上画上记录,说道:“就明天吧,今天你好好休息。”
“哦,那你走吧。”苏曾撇过脸去,看向窗外。
他嗯一声,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轻轻缓缓走远,大概要出门的时候,病房门被人推开,许佳和一身材高瘦,短发窄面的男人走进来。
苏曾回头,看到温谚微微一侧,对许佳他们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许佳的眼睛却挂在温谚身上,等他消失,许佳便对旁边的男人说:“郑律师,瞧见没?那是苏律师的主治医生,极品吧?那长相,那身材,那气质!都可以跟咱们霍律师一较高低了吧?”
郑却手插裤兜,悠哉道:“苏曾你在医院赖着,讹人是假,泡男人是真吧?”
郑却是苏曾的二师兄,也是仁诚律所的成员之一。苏曾大学时期就拜了大律师袁文英为师,与她上头两位师兄一样,大学毕业后进师傅的律师事务所。现如今仁诚律所归苏曾大师兄霍存异管着,三兄妹一起工作,关系一直不错。郑却性情最是孟浪,爱开玩笑,故而苏曾总与他不分大小。
此刻郑却话音刚落,苏曾便抓起手边的枕头砸向他:“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郑却接住枕头,笑嘻嘻道:“听闻你的英雄事迹了,刚回律所,霍老大就让我带话给你。”
苏曾大概猜到一半,问他:“带什么话?”
郑却道:“让你好生养伤,最近别生事。起诉那家人什么的,就省省吧!你那事的原微博现在都已转发超过二十万了,要不是师傅和霍老大在上头顶着不让相关人发言提及你,你早就被人肉出来了,还连累我们出门也是小心翼翼!”
苏曾翻了个白眼:“搞清楚好吧,我才是受害者!”
郑却把枕头还给她:“Whocare!现在大家最关注的是,家暴者当诛,帮凶该死!你记得你入职仁诚这两年在官司场上得罪多少人了,过不了多久,纸就包不住火了!”
苏曾倔脾气上来了,转向许佳,拔高分贝说:“不是说这两天给我看资料的,资料呢?”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许佳看了眼郑却,闷头过去,弱弱道:“苏律师,其实我赞同郑律师的说法……”
“哪轮得到你讲话!”苏曾出言堵她。
许佳噎住,不再言语,乖乖拿东西给她看。
苏曾又道:“你们没人肯接我这官司吧?”
郑却叹口气,知道拗不过她,吐露真言说:“苏曾啊苏曾,既然你这么问,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劝你的,当然霍老大神通广大,早就猜到我会劝不住你,他又疼你,已经发话说,你若执意起诉,案子他来接!”
苏曾一把放下资料,气呼呼道:“算啦,我过几天自己同霍存异讲!”
这时房门被敲响,“咚咚咚”敲过两下。
许佳一顿,去开门。竟是温谚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