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手(1 / 1)

()天渐渐热了起来,但马家依旧死气沉沉的,就连小儿子也比以前安静多了,常常独自一人玩耍,甚至连肚子饿了也不叫唤,嘴里含糊不清,但又经常念念有词。有时候马桃春放牛时带着他,一起骑在牛背上,这时他才会露出天真活泼的本性,“咯咯”地乐个不停,稚气地要去和牛玩耍。

盛枝琴整天没有精神,神情时有恍惚,每天机械但又往往不准时地出现在自己的空间:清晨起床,煮粥,帮洗完衣服回家的女儿晾晒,去菜园摘菜,准备午饭。她几乎不再串门,不再乐意跟人闲聊,绻缩在角落里,家里更加冷清了。

马暖山坚持着每天出工,极力回避跟人交谈,而同在生产队劳动的社员们也似乎故意躲着他,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田野里,绿油油的水稻连成一片,变成厚实密致的地毯,绵延至远处的山脚。这是等待收割前的最后一次田间管理了,一批社员在前面耘田,另一批则弯着要往每株水稻根处插灰:灶灰掺和一些化肥混在拎桶内,徒手捏成小撮,插入靠根的泥土浅层里。每个人的指头因过度浸水而惨白。

这天中午收工时,李会计特地来到马暖山面前,轻轻干咳了几下。

马暖山没有理睬,耘完一垄水稻,落在人群之后,在排灌沟里洗了脚,查看小腿肚上被水稻叶割出浅浅的划痕,有些刺痛,小腿肚子上筷子一般粗大的静脉,无规则地卷曲,呈现青色。他又洗干净拎桶,剔除右手发白的手指甲内的赃物,再穿上破旧的布鞋,艰难地直起腰,准备回家吃午饭。

“怎么,工分不想要了?”李会计对他的不理睬很有些不悦。

“我每天都在出工。”他冷冷地说道。

“哦。”李会计顿了顿,“按你这么说,我这个会计岂不是多余的了?”

“那是你自己说的。”

“看不出来,你还会耍心眼。我说的?是啊,我说的,我还说过其他事情呢。你听着,你要再不来记工分的话就算没出工,自己看着办吧,这话都说过很久了。”

“也不是人人都要亲自每天都去记工分吧?记住哪些天没出工更容易。”

“哟,还挺有主意的呢,看不出来,还真是看不出来。是啊,不一定要天天来记工分,那就要看我是不是记得你出工的情况了。要知道,每个人的工分年底结算时都是以我簿子上记的为准的。白纸黑字写着,总比记在脑子里更可靠,更有用。”

“那你要我怎么做?”

“我还能要你怎么做?你还需要谁来教你怎么做?不会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去砍树?”

“总归恶有恶报,只是时机未到。你不就是要我天天去看你的脸,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你记上我的工分?告诉你,我家也是有读书人的!这一年都缺多少天没出工,我心里一清二楚,你做不了什么手脚!”

“你就别拿你那儿子来吓唬人了!反正,我的话已经搁这里了,听不听的全由你,就像砍树,砍不砍的不还是由你?”

看着满脸讥讽的李会计,一路哼起小曲,幸灾乐祸地走了,马暖山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追上去把他的头给掐掉。

早上三碗稀薄的米粥早已不见了踪影,饥肠辘辘的马暖山回到家里,看见午饭还没准备好,女儿正忙乱地帮着在煮菜泡饭,一旁,马水龙在喊着肚子饿,而妻子不紧不慢地干着,散乱的头发贴着额头。

“也不知道整天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连个饭也烧不好。”看着似乎心不在焉的妻子,他有种莫名的火要发出来。

“我倒是想烧好吃的啊,可你有吗?你要能够买得起肉、家里有米,我天天都能做好吃的。”盛枝琴很不买账,并不理睬他,依旧慢悠悠地做着事。

“你就剩下嘴了。”

“我是没本事,你有!你看啊,我们家多好啊,儿子脸黄黄的,女儿脸蜡蜡的,我的脸就剩下皮了,一家人加起来也就跟头猪差不多重,多好啊!”

“我不想跟你吵。”马暖山觉得气短,这青黄不接的时间,家里早就断米了,全靠向邻居极其节制地借米度日,而距离分配夏季的口粮还有两个多月。

“你不想跟我吵?听起来倒好像是我吵了你似的。你多本事啊,家里吃的用的就全靠你了!都是我们不知足。”

“这还不是因为我们家有了你这个扫帚星!”马暖山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使劲踢了一下刚放下的拎桶,桶撞到墙壁,竹箍断开后“砰”地散开了,“想当年,我们马家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自从有了你这个倒霉精,家里就没好过:我父母亲早死,家里变得一文不值,做什么败什么。你看你,连生孩子都成不了气候!”

马桃春紧张地看着他们。

“嫌我带来霉运?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自己,能够做成什么?家还不是全部败在你手里,还怪别人。有本事你去把樟木板拿回来啊,当时你怎么就没了威风呢!”

“你少给我提那事!”他眼见着就要动手,眼睛充满愤怒。

“你不让提就不提了?有威风你倒是耍啊!不让说?我看你要把这几间房子也一块败了,才会太平。可是,我怎么就不见你对外面的人狠点呢?我最恨没本事就只会在家里耍横的人,窝囊废一个!”

马暖山不再言语,冲上去就“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促不及防的张枝琴结结实实地给挨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跟他撕打起来,一边抓他的脸,一边哭喊着。

马桃春给吓得不知所措,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赶紧护着弟弟,哭喊起来。

他乘隙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将所有的怒火全发泄出来,使劲往水缸边拖,“砰”地撞开木盖,将她的头往水里按咬牙切齿地:“我今天就要淹死你,看你还嘴硬!”

被动的她拼命挣扎着,双手紧紧地顶水缸边缘,好在缸里的水并不多,看准机会,突然一伸右手去抓他的私处,却只抓到他的裤子。他一惊,吓了一跳,身子赶紧离她远些,手上的劲也就小了许多。

这时候,正在家里吃饭的邻居们听到异常声音,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赶紧劝架,终于把他们拉开。马暖山在几个男人的拖扯下离开了家,来到了村口那座和村西一般大小但早已经废置不用、被近邻堆放杂物的碾房,在碾凳上坐下,述说着,这女人越来越烦人,不打的话她永远不会消停。他尽管怒气未消,但已经很急促地喘着粗气,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渗出很多汗珠,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饥饿感浸透全身,不过,已经没了回家吃饭的心思,只想着下午早点出工。

马家依旧嘈杂。那些平日里最要好的几个女人把嚎啕大哭的盛枝琴搀扶在桌前坐下,极力安慰她,又看见她后脑勺有一处指甲大小的头皮被拉掉,正在渗血,口中唏嘘不已,心中也没了多少主意,小心地替她把翻转的头皮放回破口处。

“我这日子还怎么过?不过了,真的没法过下去。我是个虎死不倒威的人,但凡能够挺过来,我也就忍了,可现在,我巴不得老天来收我,早一天好一天!你们别劝我,我死的心早就有了。你们去看看我们锅里都吃些什么,连猪吃的都不如啊!他非但不去想办法,还有心思来打人!”

有人去看了看,锅里几乎全是青菜,不知不觉流下同情的眼泪。

“你们都回去吧,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这苦没有出头,这日子没法过啊。”

“别那样想。”有人劝说道,“你别的可以不想,可你还有个小儿子,你真要走那条路了,将来他怎么办?”

“我真的是过不下去啊。”她依旧捶胸顿足地大声哭述着,嗓子渐渐嘶哑。

“别,要往好的方面去想。你有大儿子,他那么有出息,你要看着他好的。”

“我不想连累他,他已经让我放心了,我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在那边会保佑他一辈子平安幸福。我满足了。”

“莫那样想,小儿子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一样值得你疼爱的。”

“他要是有福气,就好好活吧,要是没有,也只有听天由命。他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破败的家,留给人家耻笑。我活着又有什么用?不必了!我要是死了,对他来说会更好。”

“他还小,你怎么能够放心得下?你还有没出嫁的女儿,她也是你的肉。”

“妈妈!”马桃春早已经泪留满面,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拉着母亲,乞怜地看着她,哽咽着几乎难以说出话来。

“年纪小更好,也许会有人要。”她突然想起那锯匠,“你们为我做件事,就是把他送给锯匠,他会留下的,好歹也有个饱饭吃,不像现在,连猪吃的都不如。”

盛枝琴不断哭述自己的苦,从四岁的时候订婚开始,说到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存活下来的那些孩子,再到每天艰辛的生活,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

一帮人除了重复那些劝说的话几乎没了其他主意。有的又想,让她去大儿子家躲几天吧,可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丝毫没有那种可能。有的又建议去生产队,去大队,甚至去公社,找妇女干部,但她没有信心,不相信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

人们渐渐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没有劝说成功,反倒被她的困境所感染,慢慢认同她的所有想法和顾虑。不过,最后走开时都清楚地知道,这自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的,只是,谁都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叮嘱马桃春,让她好好看着妈妈,千万不能离开。看着紧张的马桃春恐惧地点点头,满脸茫然,众人不忍心离开,但又无法在马家无休止地耗下去。终于,最后一个也离开了,马家重新陷入死寂,空气都不动了。

马桃春轻轻哭着:“妈妈。”

盛枝琴不再哭泣,只有泪水在默默地流过脸颊,头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让女儿给看了看,问是不是还在流血。

她小心地扒开已经结块的淤血,没有看见流动的血,摇摇头,声音凝滞:“妈妈,你别难过,我和弟弟会对你好的。”

盛枝琴几乎又要哭出声来,看了看一直没有哭喊的儿子:“你给弟弟盛点吃的吧,你自己也吃,饭早就冷了。”

她去厨房给他盛了碗菜饭,尽量挑那些饭粒,也给自己和母亲盛了。

盛枝琴摇摇头,默默地看着儿子快速地吃着,连炒的青菜和辣椒也不去夹,小小的脸蛋只剩下眼睛还很精神。她别过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用那粗糙的右手抹擦着,觉得这苦寂的日子笼罩在胸中,有如阴冷的空气,不时被撩拨着。

马桃春也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忧郁地看着母亲,默默地把给她盛的那碗端到她面前,泪眼涟涟:“妈妈,吃点吧。”

盛枝琴心软了,缓缓接过,慢慢地吃着。马桃春慢慢笑了,泪水却滚出眼眶。

盛枝琴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让女儿给收走了,用轻弱的声音告诉说下午还是要去放牛的,免得人家说闲话。看着女儿迟疑不决地走了,盛枝琴抱起吃完饭后一直坐在凳子上没言语的儿子,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不然的话我就能够轻易做个决定,离开没有出头之日的人世间,早早地了结。你争着抢着要活,为什么呢?你都看见了,做人有味道吗?不如我们娘俩一块走吧,也省得你饿死。”

盛枝琴无法说服自己活着的意义比死去更大,尽管也试图去列举尽量多的活下去的理由。她唯一牵挂的是大儿子,不想成为他未来生活的累赘,希望他是一个走出马家而且永远也不要回来的人,那是自己生命的无限延续,仅仅这些就已经够了,足够让自己去做任何决定,只要这个决定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当她决定带着小儿子离开人世时,一种要去看一眼大儿子的强烈**控制着自己,无法让她思绪中再去容纳其他东西,有如实心的秤砣。

她没有心思去整理吃饭剩下的杂物,抱着马水龙,一路默默地赶去大儿子的家,全然没有理会打招呼的熟人。

傍晚时分,她背着马水龙来到大儿子马发名工作的农场,与省道连接的两里长的宽阔马路尽管一样是泥土却沿路种着油桐行道树,路尽头是农场机关所在地。

马路西侧水泥立柱大门后是农场红星电影院,有些褪色的五角星高高地竖在顶端,门口是一面巨大的砖砌碑牌,上面书写着党的方针政策和农场光辉前景:满山遍野的是各种经济树种,复杂的灌溉系统为山脚下或成片或云端的梯田提供充沛的水源,农业机械上是脖子上搭着毛巾,头带草帽的驾驶操作员,成车的木材和各种油料通过马路运到遥远的工业城市,最中央上方是光芒四射的太阳。再前面是农机站,门口丢弃着一些散乱的废弃零件,有轮胎,轮毂,破损车厢,里面偶尔传来铁器打击声。

路东是农场机关大院,大门由粗壮的砖砌立柱支撑着两扇大铁门,由铁管焊接而成的弓形铁架横跨而过,上面每字一块地写着“宏图综合垦植场”,大门开着,但里面被成行密植的柏树阻挡了,看不真切,而高大的围墙更是严实地将一切隔开。大院南侧是长长的农场两层办公大楼,屋檐处特别地装饰性地镶嵌着木片构成的隔扳,楼的东侧是一间独立低矮的公告厕所;北侧是两排家属宿舍,标准地前厅后厨房两侧卧室。每排宿舍前是共用自来水,水泥砌成的洗衣池湿漉漉的。宿舍和大楼之间是一铺着煤渣的篮球场,木制的篮球架黑色油漆已经斑剥。高高的柏树沿围墙种植,成群的麻雀正从远方陆陆续续回到树上,吵闹着使空旷的空气增添生气。大院东侧是一缓坡,一丛高大的毛竹林翠绿欲滴,前方就是机关人员自留菜地,围着一口五亩大的水塘。

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不过,每次来都有一种新鲜感,都像是第一次来那样对所有一切都充满好奇,脸上也因为这种新奇渐渐融化一路上的那层浓厚的愁云。她牵着小儿子的手,看着他不时好奇地看看这,摸摸那,特别对那些写有各色字的标语和匾牌感兴趣,而缓缓驶过的汽车更是让他站住不动,一直盯着,直到它开进了农机站。

进了大门,她找到儿子那间位于东侧的宿舍,这时正忙着为妻子打下手做晚饭在水池里洗菜的马发名愣住了,赶忙把她让进屋内坐下,告诉厨房里的妻子。

“来了。”马发名的妻子露了一下脸又回去了,毫无顾忌地把不欢迎写在脸上,特别看了看马水龙,感觉赃兮兮的。

盛枝琴对每次来都能看见大儿子帮忙做家务时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但每次都没有问出口,而对儿媳妇好好的把孙子放外婆家,不肯带在身边很是不满和不理解,只是在脑子里翻腾着没有问。

马发名从卧室内找到几粒水果硬糖,放在小方桌上:“水龙,吃啊。”

“你还是留着给孙子吃吧,他在农村惯了的,吃不吃无所谓。”她想问问孙子的情况,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儿子。

“叫声哥哥吧。”马发名留了一粒放他手上,把其余的塘塞进他的小口袋,很奇怪他并不很急切地要吃,而是认真地看着花色的糖纸,便替他剥开,塞到他嘴里。

“开心吧?”她高兴地问小儿子,“到哥哥家开心吧?一来就有糖吃,可你还没有叫人呢。快叫,不然的话没糖吃了。”

马水龙把糖从嘴里扣了出来,放在糖纸上卷了起来,留在一旁,挪动身子挤出门,被外面的自来水吸引了。

“这孩子就是跟人有点不同。”她叹息着,“说他倔强吧,又不是,说他听话吧,也不是。不知道他像谁。”

“那样也好啊,做事方法不一样的话,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大出息呢。”

“出息?能够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他哪能和你比?妈妈真的后悔生了他。”她指了指厨房,压低声音,“现在大家都觉得不高兴,我就更是了。他真是个累赘啊。”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

盛枝琴的神情突然暗淡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叹着气,不再言语,朝门口看着。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来到水池边,拉着正在玩水龙头的小儿子的手,随后又将他抱起来,对跟过来的马发名说道:“妈妈看到你现在生活能够这样心里很高兴,其他再大的事情也会变小,变得不重要了。妈妈的心愿了啦,只要你过得好,我什么都好。”

“妈,我平时对家里照顾得太少了。”他很是犹豫,“以后会慢慢好的。”

“你别为我,为我们担心,只要你好了,我什么都满足了。你是我们家弯曲的竹子出的直笋,妈妈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她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儿子用手去擦。

“水龙很懂事的,人也机灵,不要以为他不如我,不能放弃的。”他极力鼓励母亲,“将来让他读书吧,跟其他小孩子一比就知道有没有特别之处。他是块料的话家里再穷也要供的,我多少也会想些办法的。”

“妈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一点也不怪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给你添事添乱。可是,这日子——”小儿子去摸那伤口,她挡了挡他的手,“妈真的厌了。”

马发名这才猜着母亲为什么今天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伤口:“又跟爸爸打架了?要我在家就好了。”

“千万别说傻话。”她哽咽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你是我们家的那根直笋,家里再出什么情况都和你无关。你好了,这才是妈妈活下去的动力,要不然的话,妈妈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回了。你爸他在外面没有本事,一有个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拿我出气,今天他要把我的头按进水缸里——”

“他也太过分了!”他很气愤,声音也高了,“我明天就回去,好好——”

“你工作很忙,不能耽误你的事。”她坚定地不让他为自己的事分心。

他犹豫着:“那,你就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水龙需要你,我也一样。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过来住住。虽然她有些不太,不太热情,但你到儿子家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从儿子紧张地观察媳妇有没有可能听见,又怕自己没有听清楚,知道他是心疼自己的,很是欣慰,一如既往地感觉到大儿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曙光。

“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迟疑着,愁云稍见稀释。

“相信我,现在的问题是暂时的,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好,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着让我来孝敬你。”他很动情。

她终于点点头,紧锁的眉宇已经疏缓许多,感觉得自己一辈子所做的,所经历的,不管好坏,都是值得的。

马发名终于放心了,替母亲抱着弟弟,带着她去卫生所,让值班护士给她的伤口消了毒,又贴了块小纱布。

尽管消毒过程有些疼痛,盛枝琴还是很享受所体验到的全新过程,特别是看见护士自始至终的热心微笑的服务,简直让她无法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待遇。

“不用花钱?”回来的路上,她想起没看见儿子付钱,一脸新奇地问。

“不用。就那点小事也要钱?”

“真是好啊,我沾着光了。”她很为儿子感到自豪,突然想到‘朝中有官好种田’的俚语,充满期待地想,如果王队长那些人知道的话也许就不那么嚣张了,“你要能够去溪口公社做个干部就好了。”

马发名很犹豫,不再那么轻松。

“妈妈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也不要去想它。”她安慰儿子,“我知道,你做什么事总是有你自己的道理的,妈妈见识短,不可能知道得比你多。”

“我知道那些人都很势利,眼睛也很毒辣,知道谁强谁弱,一向欺软怕硬。你少跟他们计较就是了,我会努力的。”

“妈妈我已经很满意了。想想,你从一无所知开始,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要回去说给他们听,这里看病不要钱,他们还不知道说的是哪方土地上的事情呢。”见儿子面露难色,她赶紧安慰道,不过,很快又想起几个月前二女儿夭折的事,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想,当初也许会有其他办法的,比如,送到大儿子这里,只是不想打扰他。最后,她快乐地告诉自己,大儿子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超出想像了。

回到家里,天还未黑尽,已经点亮了电灯,整个房间每一出角落都是透亮的。马水龙一直盯着灯泡看,即使香味四逸的菜摆上了桌子也没有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方桌上有一盘清蒸肉,一碗辣椒炒小杂鱼,一碗豆腐和青菜,每样都油光闪亮。尽管什么都小一号,盛枝琴看着自己过年才有的菜在儿子家成了家常便饭,心里十分高兴,几乎都舍不得吃,放在家里供着。她相信那些小杂鱼肯定是儿子自己去抓的,记得小时候他练就捕鱼的好手,忍不住想说说,但发现他在媳妇面前跟以前那样还是很拘谨,便打消了念头,独自欣赏。

“有些话我还是想说说的。”饭吃到一半,儿媳妇打破沉默开口了,“这家里本来就很穷了,有些事情要合理安排。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会让水龙读书,读多久的书。我不是反对读书,可是,也不认为书读得越多越好。读书读到能认个字,算个账就行了。就像我,什么书也没读,不也很好?”

“他读书的事还早。”

“也不早了,顶多再过个两年三年。你们要早做打算,到时候别书没读成,本来可以放放牛啊,去做那些能够给家里挣点工分的好事又给耽误了,两头受损。”

“到时候再说吧。”

“让我怎么说好?这操持家业的事还真要想得远些。”她有些不屑,“我还听说要造什么新房子,那得花多少钱啊。还口口声声说没钱,好像别人怕人用了似的。”

“家里是没钱,你应该知道。”

“那房子就别造了,免得欠一辈子的债,几辈子还。什么事都要量力而为,要争面子的话是要有钱做底子的。”

盛枝琴本想说那老房子风水不好,但想来想去还是打住了,看着外面。

吃过晚饭,盛枝琴不想久留,带着小儿子在水池边放水简单洗了洗,好容易等大儿子洗好碗,便跟着他穿过篮球场,来到办公大楼。一路上,透亮的路灯和宿舍楼公共过道上的灯光,让她的眼睛都亮了,小儿子更是左右轮换着看,不情愿地跟着走,脸上尽是欣喜,嘴里不时“啊啊啊”地发出叫喊声,有时硬是拉住不让往前走。

“妈,水龙的书还是要读的,你别听她瞎说。她要读了书,也就不会在食堂里做帮厨,早就跟我一样是个干部了。”

“妈当然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像你那么好的脑子。想当年,要不是什么超龄生的鬼规定,你还可以多读几年呢。”

“妈还记得?其实,当时,小学毕业后整个那片就结束了,没法往上读。”

“妈怎么会不记得?凡是跟你有关的,我没有一样是会忘记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大楼,这里的灯光更亮了,几乎跟白天一样。长长的走廊将每间办公室兼作休息室连接起来,在中间处有一楼梯通往二楼。平整光洁的水泥地比家里的灶台还要干净,白色的墙壁一律在等腰处漆成浅绿色。每间房间的门框上都吊着标识级别的小木牌。马水龙睁着大眼睛,早已经挣脱了母亲的手,在走廊上来回奔跑,好奇地看着每一处新奇的东西。安静的大楼内将声音来回震荡,他似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故意跺着脚,嘻嘻地笑。

他们在一楼的东头一间挂着“主任会计”的木牌前停下,马发名打开房门,“啪”地一拉开关线,灯亮了。一张办公桌对着窗户摆放,中间是一张木背椅子和两只马扎,一侧是张单人床,已经挂上了蚊帐,靠墙是一文件柜,顶上堆了些档案袋,在一面墙上张贴了几张奖状,表注年份的先进工作者和学习标兵。他让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正要在马扎上坐下时,马水龙“啪”地把灯给拉灭了,房间立刻漆黑一团。

马发名重新拉亮灯,劝阻母亲打他,紧紧地把他夹在双腿之间抱着坐在床上:“没想到你越来越调皮,脾气也变了。”

“他啊,说不清楚的,胆子有时侯小,有时侯又大;有时候怕生,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怕。他对那些新鲜的事情,那是非去看看不可,这点跟你小时候很像。你看他,连糖都想不起来吃,要一般的小孩子,早就惦记着非得把它吃完不可。”

“那就好啊。一定要读书。”

她看着他们哥弟俩那么亲热,心里也很高兴,回忆起自己和儿媳妇几乎同时生孩子的情景,希望这眼前的一刻能够永远,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如果孙子也在场那就更加完美无缺了,没有外人打扰:“书肯定是要读的,只要他有兴趣,就像你当年那样,就是不知道能有个什么样的出路,现在不比你那时候,读书人越来越多了,不稀奇。”

“这就要看谁读得好了,当然,更要看谁有好的关系。不管怎么说,先要把书读了才能有机会,不然的话连门都摸不到。无论如何,先要试试。不试,谁知道呢?”

快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张枝琴觉得还没说够,见马水龙也已经哈气连天,于是让马发名赶紧回去休息。

第二天吃早饭时,尽管遭到妻子白眼,马发名还是特地跑到饮食小店买了两只白面甜馒头给弟弟尝鲜。妻子很不高兴,匆匆吃完就去食堂上班了。他一边洗碗,一边跟帮忙收拾厨房的母亲聊着,希望她能够再多住几天。她听着就已经很享受了,认真体验着这纯粹的自家环境,没有外人的气氛,使她想起大儿子几岁大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都还那么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盛枝琴抵御着儿子要自己留下来多住几天的巨大诱惑力,一挨他收拾完毕,就坚持回家。一路上,尽管有他陪同,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母子,但周围嘈杂的一切又都很容易让她回归。她心情渐渐沉重了,觉得这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不知不觉泪水滚过脸颊,不再说话,惟恐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哽咽,瞬间就能把那幸福感给淹没。

走到省道路口,盛枝琴不再让他送了,并且坚持让他先回去。当他慢慢离去,最后搭上路人的自行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后,她才收住目光,背起小儿子,手里拎着儿子给的一些蚕豆,转身往家走。

深秋后的一天晚上,吃过晚饭,马暖山请来本族,买家及家族以及见证人,一共六人,大家围坐在八仙桌前,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议论着他卖掉老房子的所有细节,一旁有人已经将双方买卖协议内容写妥。厨房里一直飘来的油香此时突然浓重了,盛枝琴正在将煮好的面起锅,盛进一只搪瓷大脸盆内,足有大半盆:酱油汤面,鲜红的辣椒,翠绿的葱和金黄色的炒鸡蛋丝覆盖在最上面。她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又取了碗筷,每人面前摆一副,招呼着大家吃。

众人相互谦让着,先用筷子抄起面放进碗内,又用饭勺盛了些汤水。大家“呼呼”地边吃边不时夸奖她煮的面好吃。

“没什么油的,哪里能好吃。”她谦虚地笑道,“天气转凉,吃点热的暖和。”

主人客气地招呼大家多吃点,但吃了两半碗后都说已经吃饱,放下筷子,尽管肚子还有足够的空间。盛枝琴收拾剩下的面,转移到厨房,吩咐一直等的女儿和儿子把面全部吃了,自己也在匆忙之中吃了几口。

当她回到客堂,主笔人开始念买卖协议内容:“双方所涉及的买卖房子,包括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钉……”

最后买卖双方、主笔和见证人都在红纸书写的两份对等协议书上按下了手印。

盛枝琴小心地收起,又打开看了看,自嘲地笑笑:“我又看不懂,睁眼瞎啊。”

“我记得解放初期办过文化班,到过我们村的。”主笔回想道,“那时候你还参加过呢,给老师的影响特别好。”

“是啊。”她很自豪,“我们祖祖辈辈都让文化给缺伤了,老辈份那会儿,有些钱,可也没想到过读书的事,结果呢,打官司输了,账时间一久就算不出了。我在娘家的时候也很想读书识字,可是,根本就没有机会。我父亲唯一起劲的就是早早地把我的脚给缠了,才四岁,疼得我不知道哭出多少眼泪。他很认真仔细,每次放松才给一小会儿,就拿那布来缠,把那些脚趾头扳扣,怎么求都不行,说,缠不好脚就嫁不到好人家,你们说我嫁好了吗?解放初期办文化班的时候我第一个报名,那时候都教一些顺口的文章,我一学就会,就能够背下来,心里特别高兴,还指望能够认点字呢。可惜就教了那些背文章的事,而且还很慢,说是要照顾那些接受能力慢的。后来,不知怎么着,别说认字,就是背文章的事也停了。说是人手紧张,抽去当老师了。真遗憾啊,否则的话,我说不准能读你写的那些呢。”

“像你这么要强的也少,怪不得打定主意要让孩子们读书。这不,你还真成功了,大儿子都吃上国家供应,商品粮了。”

“我是希望他不要像我们,写什么都不知道,卖了都不知道什么价。我家桃春,我也是想让她读书的,可惜她不愿意。说实话,没有几个人能够吃那样的苦,谁不愿意无忧无虑地过,又有谁知道,就算读了书,将来有怎么样的用处呢?我大儿子是瞎打误撞,也靠人家引见才成功的。我们到现在都一直还欠着人情,不知道怎么还呢。”说到这,她想起曾经推荐过大儿子的那家,对方家里一有重体力或者受寒曝晒的活计,丈夫总是毫不迟疑地去帮忙,慢慢地也就变成一种习惯,对方也不客气,有事就会来叫。此时她脑子里想的是大儿子在农场体面的工作和生活,家里受人指使也就显得微不足道,虽然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

“你大儿子条件应该不错的,你们造房子这么大的事他也会出力吧。”

“怎么说呢。”她掂量着,“他在外也不容易,什么都要花钱。我是不指望他帮什么的,他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我看你儿子还是有点怕老婆。想想也是,现在的情况跟解放前是大不一样了。以前说,苦媳妇熬成婆,等做婆婆后算是出头了,可现在的媳妇有几个能那样对待公婆的?不饿死就算不错的了。好像也没人管这些事,总是说男女平等,都过头了。”

“全是命苦,都说‘命中只有八格米,走尽天下不满升’,注定了的事。这人世上的事啊,换朝代了,现在已经看不懂了,将来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呢。”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的社会真的是不一样,也让人费解,怎么就喜欢比谁祖上条件最差?谁最狠?我大儿子说,不要去惋惜以前家道败落的事,要不然,他根本就没办法在那边做得成事情,不可能编制转正、还有什么入党,连做个农民都不够格。”

“也有不变的东西,就拿你造房子来说吧,不还是希望盖以前那样的。”

“我们这是被逼无奈啊,也不知道那没影的房子到底是个什么结果。新房子无论如何是要盖起来的,否则的话,一年以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搭个茅草屋人家还不一定肯批准呢。这世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啊,还是烧烧香,翻翻黄历,请个黄道吉日出门,选个好日子动土。”

众人又闲聊了会儿造新房子的事,备木料,备石料,买盖瓦,请匠工,请帮工,看良辰,择吉日,几乎一辈子的买卖。

几天后,盛枝琴去了邻村世代为卜的人家,悄悄地花了两块钱,请了个黄道吉利日子,让丈夫动身去邻县的一个传统地方购买木材,再问了新房子动土、上正梁、搬家和开新灶四个重要的日子。

这天一早,马暖山备好了一辆独轮车,木制轮子外沿贴了条铁皮。他在木轴上加了些菜油,车上捆绑着装上了十几斤米,三十几斤红薯,一小包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特别备上的炒米花,搪瓷有些破损的碗,几件换洗衣服,一床捆扎成卷的破损垫被,一把砍斧,一把柴刀,四双自己编织的草鞋。一只碗口粗的大号竹制菜筒足有一尺半长,里面压实装着的是干辣椒,咸咸的,其中零星地夹了些熏鱼干和豆豉,对缝的竹盖,两股绳子对穿而过将其提起,一头挂在车架上,绑在一起的还有盐水炒黄豆。他小心地将两百钱藏在内衣口袋里,袋口用线缝上,那是老房子买家支付的三分之一房款。当他肩挎麻制车辫,弯腰将车把提起,准备走的时候小儿子在姐姐的鼓励和搀扶下坐上了车,笑嘻嘻地体验着乘车的感觉。

他推着车出了村子东口,盛枝琴一直在后面跟着,并没有说什么,暗自祈祷丈夫这一去能够顺利,仿佛被断了后路般连顾忌的本钱都没有了,想起来当年他外出打长工的情景,却没有这般心悬一线的不安。

告别家人,马暖山一路赶着,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再一路打听,视野间渐渐地农田越来越少,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人也越来越稀少了。两天后的下午,他终于到了一处传统伐木之地,一个坐落在群山包围之中的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高高低低沿小河散落地分布,每家都有十分宽敞的前后庭院,尽管毫无人工堆砌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什么砖石墙,都用整根碗口粗的木头拼接而成。村里零星地有几家院子里堆放着新砍的树,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只见远处的几条山涧时隐时现,绕了无数弯,在村子东口汇成丈宽的小河,水流收缩在乱石构成的河床一窄条,“哗哗”一级级往下走,最后在村中心形成一处一亩大的长腰形小湾。

他在村中心歇息着,不久就有一位老人来问是不是来伐木的,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便主动揽到自己家里投宿。他一路跟着,打听到一幢房子的主料,三十二根屋柱和对应的椽子,需要交给村子一百五十块。住宿和搭伙做饭每天是一块钱,米菜自理,房东代为看护砍伐的木头,直到拉走为止。

他认真地核算所带的钱是否够用,最后确认驻扎下来,让房东领着去找负责人,生产队长。等房东介绍之后,他一愣,似乎害怕这位陌生的队长会跟湾源村的王队长那样给自己设障碍,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你不会让我上山白砍吧?我是说,到时候你们会不会把木料给没收了?”

“你这什么话?”队长觉得很新鲜,“每年来我们这里砍树造房子的人不少,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所说的那样的事情,就连想都没想过呢。我们还是第一次听人问这样的问题。你交了钱,我们就给你砍伐证,也就是木材出境证。你先上山,挑你想要树的砍,到时候你要运出去,只要把证带上就行了。你应该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过来呢?这么远的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不好意思,我是被我们村干部给弄怕的了,就是想问问清楚。”

“现在你都清楚了吧?你就放心吧,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所说的那种事,否则的话,谁还敢来啊?”

马暖山放心了,交给他一百五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收妥他给的伐木证。

“就你一个人?”队长关心地问。

马暖山点点头,陪着笑脸。

“那真够辛苦的,那么多的树,砍倒不算,又要拖下来,还有安全问题。”

马暖山受宠若惊:“没事,我一个人能行,儿子,儿子还小,没办法。”

“反正是要当心了,我们这儿有过这样的先例,不是吓唬你。去年有人也是来砍树回去造房子的,还是父子两个。结果,有一天,父亲被倒下的树干给压着了,起先还好,因为有树枝支撑着,人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无论儿子怎么用力就是拉不出来。后来,儿子想了个办法,觉得自己力气够大,希望能够把树搬起,让父亲爬出来。可是,当他把树搬起来以后,父亲还是被树压着,爬不出来,这时候,儿子吓了一身冷汗,因为他感觉到手上的树很重,难以坚持很久。他拼命呼救,但,深山里,谁听得到?结果,儿子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树越压越低,原本支撑着的那些树枝走位了,树干再也保持不了原来的高度,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压死。儿子真后悔一时脑热,错误估计,否则的话,要能够想到下山来找人帮忙,他父亲也不会被压死。我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吓唬你,只是想你要当心。我们也不希望你出问题,那个不吉利,我们也是很忌讳的。”

马暖山又谢了队长一回,跟着老人回到驻地。老人看到他所带的米很少,得到的问答是用一部分红薯代替粮食,口中嘘唏不已,再看看他带的那些菜,很是为他能不能坚持下来而担心。马暖山很自信,说自己已经习惯,也没了退路,更没有选择,唯一惧怕的是有没有老虎,会不会碰到蛇。老人告诉他,这里最后一次看见老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而此时的蛇早已经冬眠。他听后很是感叹一番,说如今的世界真是变了,变得很快,自己小时候在家乡那边还听大人们说看见老虎出没的情景,没想到,现在连这样的深山老林之地也没了老虎。

马暖山把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部搬进老人为他腾出的一小房间,又问他要了些干稻草,在木床上铺开,再将缀满补丁的垫被对折后铺上,里面的棉絮因有许多空而厚薄不一。之后,他打开米袋,用搪瓷碗挖了半碗,又抖了些回袋子,来到厨房,在房东为他腾出的一口小锅内先将米加水煮,等米到半熟时捞起,放在纱巾内晾着,锅里的剩了些米继续煮,又添了只切成小块的红薯。

天已经黑了,没有太阳光照的山村很快冷了下来。借着房东昏暗的煤油灯,马暖山就着带来的特别多加盐的干菜喝着红薯粥,琢磨着这些菜必须支撑到砍伐结束。老人善意地给他炒了个青菜,言明不另外收取费用。他非常感激,很快就吃完,倒头便睡,尽管长途跋涉后双腿有些酸痛。

第二天,他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指定的山头半腰处,却见投宿的村子并不遥远,但低矮得几乎就在脚下。原始森林前端已经被人砍伐,被砍伐过的区域已经张出细长的次生林,往上高大的树木间或地出现,再前方是尚未砍伐过的原始森林。除了山风,周围一片宁静,似乎自己拥有这整个世界,但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的只是些许恐惧。他摒气宁息,隐隐约约听到山泉之声,遁声而去,没走多会儿,发现一股纤细的溪水顺山坳而下,但丈余宽的乱石河床还是显示雨季的力量。

他回到原始森林边缘,开始选择合适的树木:高度足够,要与新房子相符;上下粗细够均匀,不必削去过多,保证强度;树种能合适,兼顾硬度和耐腐烂。

他首先挑选两根正梁支柱:新房子的最高点,经常成为客人的关注点。他在已经落叶的珙桐和枝叶茂盛的构栲之间犹豫片刻,觉得那几棵胸口粗的构栲更合适。

锋利的斧头砍在树干齐膝位置,发出清脆的声音,零碎的杂物掉落在他的头上,有的通过脖子钻入身体,刺疼生痒。他遵照从锯匠那里学来的放倒大树的方法,先在下坡方向砍掉大半个树干,再转到上坡处小心地砍劈剩余的部分,不时紧张地观察树冠,试探着将其推倒。终于,大树只剩下一小块树干支持着,他使劲推着大树,只见它开始慢慢向下坡方向倾斜,角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他迅速向上坡方向撤离,没跑几步,不想踢到一棵自然老、死已经腐烂得只剩芯子的松树,着实吓了一跳,幸好大树并没有改变方向,“哗”地倒下,将附近的小树压倒一长片。这时候他才缓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明显感觉得到风的清晾,尽管阳坡上太阳光充足。肚子里的一阵“咕噜”声,他才意识到日头已经正午,早上吃的红薯稀饭早已经没了踪影。他来到那条小溪,找到一处清澈,水流轻缓,脸盆大的小水坑。他洗干净手,从口袋里掏出早上从塑料包裹里抓的那把炒米花,撒在小水坑里。炒米花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缓缓移动,起先似乎没有规律,但很快就明白是在小水坑里打转。他双手撑在石头上,趴下身子,用嘴直接吸食那些漂在水面上的炒米花,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但每口喝进肚子里的水却是同样多。当他把最后一粒炒米花吸进嘴里后肚子已经饱了,只是小溪里的水很阴晾,很快就让他感觉冷了。

他重新来到树旁,稍微查看之后,很是满意,继续用斧头砍去树枝。他终于将枝杈全部砍去,只留根部附近的一根。他抓着那根树枝,试了试,往下坡方向拉了几步远,并不很吃力。他松了口气,想着怎么样感谢房东,想起那根烂得只剩下芯子的老松树,走近一看,全是浸透松脂的脂松,使劲劈了一段,又砍了根青藤将其绑在树上。

山坡地,树压在低矮的灌木和林地间松软的腐烂树叶上,他轻松地就把它拉到了山脚。前面是一段并不长的通往村子的缓坡,他拼命拖着,身子几乎和地面成平行,每过几分钟只能动十几步,就要停下休息,而且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在一段不长的平地上,他只能将木头抬起一端,绕着另一端走半圈,木头便向前移动等长的距离,几处深坑凹里的灌木和杂草几乎将他身子整个淹没。太阳快下山时,马暖山终于将那根树拖到了房东家的院子里,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无法挪动四肢。

房东闻声出来,感叹着:“午饭不吃,一个人拖这么重的树,你这样弄的话能够坚持多久?至少应该来两个人的。”

他笑了笑,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那是送给你的脂松,我想你这里根本不缺柴火,只有这脂松还配得上。我没事,晚上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重新开始了,而且这是最重最大的屋柱,正梁支柱,以后的话就可以砍些小的,到最后沿墙的那些柱子只要这样的一半粗就可以了。万事开头难嘛!”

“谢谢你的脂松,你还很懂,我们还就爱烧这东西,全是油脂,很耐烧,其他的不稀奇。”老人拿起脂松,伸手拉他,“起来吧,山里的地气很阴凉,小心着凉。快进屋吃饭吧,你的饭我已经给你蒸了。”

他很是感激,就势站了起来,感觉手脚轻松多了,但腰间有些酸痛。

二十几天后,房东院子里堆上了第三十二根屋柱,他又花几天时间砍了些用做椽子的杉木。这天一大早,他起了床,来到院子,看着那成堆的新木料,心中充满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尽管人已经很虚弱,原本不很壮实的身子瘦了一圈。腰间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了,有时候直不起来,特别是晚上常常会被痛醒。他很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先砍大的,否则的话,这次恐怕就完不成目标了,最起码也要在这里多待好几天,而多一天就是多一块钱的支出。看着远方笼罩在雾霾之中的山峦,他设想,如果今天还要上山的话,也许连走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被抽空一般,没了筋骨。

房东也来到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不容易啊,我还以为你明年要再来呢!不过,我看你的腰好像拉伤了,回去以后要尽早治,否则的话要一直痛的。”

“是啊,这些天,很多次我都有打退堂鼓的想法,说真的,当时只要一放松的话就再也提不出勇气继续了。可是,想想,如果不完成的话,明年家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这是真是给逼上梁山,没有退路,再难也得坚持下去。好在,已经完成任务了,现在让我回想一下都觉得不可思议。”

吃过早饭,马暖山小心地藏好剩下的二十几块钱,整理行李,把那床垫被和一些杂物捆绑在一起,放在独轮车。他本想带点小木料回去,但发现自己现在连想的勇气都没有。房东好心地送给他三只烤熟了的大红薯,当作回家路上的干粮。

他告别房东,约定尽早安排运走木材事宜,推着独轮车往回走。崎岖狭窄的山路,深陷在树木杂草之中,看不到人影,他觉得自己似乎随时随地都可能蒸发,连太阳都显得脆弱了。缺油的车轴一路发出“吱纽”的清脆声,像个体己的同伴,时刻不离左右,而那些山风“呼呼”地从远方急急传来,又不留痕迹地快速消失在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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