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修鱼翦篁与百玑奉命带了解愁丹前往边塞。
她们谢绝皇帝亲赐的千里驹,骑上的是卓家豢养的万里挑一的宝马,青一色的红麒麟,长相俊美,脚力如飞。
皇帝后宫一如既往的宁静,各宫妃嫔自怡宫闱,除了每日去长秋宫给卫皇后晨昏问省,便是规矩度日,而苦薏受卫皇后邀请,闲暇教授她们调香弄粉,妃嫔们日子倒也安然自在,虽不免寂寞,终究有事可做,不再以皇帝时刻为念,纠缠悲痛。
归画与洛夫人最是自在,有皇帝的宠溺,又是修鱼翦篁的义女,格外亲昵,仿若嫡亲姊妹般,令人又羡且伤,就是皇帝看了,也是眉宇蕴了赞许之意。
苦薏与主父珂情意愈加深厚无比,二人同样喜欢莳花蓺草,对香事各有精辟的见解,因离欢花香不宜流落民间,得卫皇后准许,她们可自在采撷御花园千花万种,碾成奇妙的香脂花露,卫皇后正好用来赏赐百官亲眷以及王侯将相妃嫔夫人,亦笼络了人心。
苦薏如鱼得水,美瞳笑若明珠,每每此时,主父珂都要愣怔半晌才缓过神来,愈加认定,她定是萧瑶。
只是,如何让她承认呢?
主父珂灵眸转动,心中有了计较,唇畔聚了俏婉的笑泽,旋即,如飞絮悄然飘去。
而苦薏,如蝶一般在花丛中俊逸摇曳,兴致高处,衣袂飘翻,脚步奇特,极是轻盈,仿佛在月中游走一般。
主父珂暗暗纳罕,难道这就是皇帝跟她说的萧瑶擅长的借月弄影?
这里神思刚刚落定,皇帝着了一袭盘龙乘云绣明黄直裾长衣大步朝她们迈来,眼中只凝了一人,眸光如暗夜的夜明珠闪烁光芒,含了帝王不轻易表露的柔情似水,他面庞欢喜无限,又痴迷一缕,似悲还痛,似欢还惧。
皇帝脚步放慢,生怕惊吓了红珊瑚花丛中闪媚的仙子,他眼中的温柔令主父珂惊悚,呆呆看着皇帝走近红珊瑚,走近苦薏,分花近她的身旁,携了她的手,柔声低唤:“苦薏,太阳如此毒,晒坏了可怎么处?快随朕来宣室殿歇歇乏气。”
苦薏闻声抬眸,方发现自己与主父珂竟然不知不觉来到宣室殿中庭采花了,不由暗恨自己大意了,心中懊恼,口中却是温婉拒绝:“皇上,苦薏采撷够了,该回无缘宫了,等会子夫人唤我呢。”
语毕,挣脱皇帝的手,急步移出花丛,素衣之上,沾了各色花粉,早变成红黄蓝绿,分不清素色底子了。
皇帝眸光一拓,痛意泛开,嗓音沉重如被巨石压抑:“瑶儿,你还不肯承认是瑶儿么?你先前的步法是瑶儿独有,朕不相信天下还会有第二个人会!”
苦薏骇了一跳,是了,每每兴致极高处,自己便不由使了借月弄影的步法,忘形果然误人!
她眸光轻转,清浅一笑:“皇上,苦薏步法得缘一女子,她叫浅紫,是嫡母结义姊妹。我自幼生长卓家,家母在世,也极受父宠,当时浅紫姑姑甚是喜爱我,就传了我借月弄影的步法。而这步法,不止浅紫姑姑会,嫡母亦会。”
皇帝眸光沉沉,胸中一痛,她笑得无拘无束,与萧瑶绝无二样,怎么可能不是瑶儿呢?她也会借月弄影的步法,如果说不是,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
皇帝脚步一滞,面容微僵,涩声道:“修鱼翦篁也会?朕不信!”
“皇上可能不知,嫡母与萧瑶庶母修鱼绾月是寿春双璧,亦是同胞姊妹,当年绾月姨母被淮南王选中,想送了皇上为妃嫔,不知怎地又成了萧瑶庶母,其中原委苦薏不懂。而绾月姨母与浅紫姑姑、绛叶姑姑、青茉姑姑以及嫡母皆是结义姊妹,她们五人情义深厚,只是绛叶姑姑浅紫姑姑与绾月姨母更亲昵一些,自从绛叶姑姑陪了绾月姨母嫁入萧家,而浅紫姑姑不久也抑郁而亡,她们五人都会借月弄影的步法,萧瑶会,苦薏会,也就不奇怪了。皇上不信,可传绛叶姑姑进宫一问,等嫡母回朝,皇上再亲口问她,便知苦薏所言不虚了。”苦薏语速不急不除,容色掩在碧纱下看不清她的神态,但眼中的温光却是飘逸动人,不闪不避,极是自在安宁,不容人不信。
皇上呆怔,低喃:“瑶儿说是修鱼绾月所教,而你是浅紫传授,可见步法着实相同了,难道朕是真的看错了?可是朕的感觉难道也会错么?珂儿,你相信朕的直觉对不对?天下除了你与朕,再无人相信瑶儿还活着,珂儿,朕怎么办?”
皇帝语罢,身体摇晃一下,眉上痛色深重,好像承受不住忽然而来的打击。
苦薏急忙扶住,眸光一乱,不敢出声唤他,怕自己压制不住悲伤,又露了萧瑶的本性,加深皇帝的猜测。
主父珂急步上前,挽了皇上的臂膀,柔声道:“皇上,您要保重,若是萧瑶回来,看您如此颓丧模样,她怎么会喜欢呢?”
皇帝语声一颤:“瑶儿活泼婉灵,若朕衰老,如何匹配得上她青春妙龄呢?朕是要平静,平静!朕不能倒下!”
皇帝挺直身子,如竹一般修立,一壁扶了主父珂的手,强撑着帝者的气度,不再看苦薏,眼中迷惘空洞,慢慢朝宣室殿走去。
姌玳正在廊下逗笼中的鹦鹉,一眼瞧见皇帝与主父珂,急忙丢下鹦鹉,倩步跑来,扶了皇帝另一只臂腕进了内殿,一壁回手朝苦薏摆了摆。
苦薏幽幽一叹,捧了花篓悄然离去。
主父珂与姌玳把皇帝安顿紫檀榻,皇帝神思恍惚倚在榻背,饮了主父珂亲手泡的一杯安神茶,渐渐睡沉了。
主父珂一拉姌玳,拽她进了偏殿,是姌玳的燕居。
姌玳皱眉甩掉她的手,不豫道:“你做么子?”
“玳翁主,据我所知,你与瑶侯主曾经情厚如兰芬,你当最了解瑶侯主的习惯。而你又与苦薏做了一段时光的主仆,自然对她也是了如指掌了,主父珂不才,但却牵挂皇上的安康,请玳翁主告诉我,苦薏姑娘与瑶侯主是否同一人?”主父珂眼光犀利如刀,锋锋直逼姌玳的眼睛,令她无从逃避。
姌玳极力镇定自若,淡声道:“主父姑娘关爱皇上,本翁主着实感动,可是关爱归关爱,不能滥施同情,否则便是遗害她人。”
“玳翁主是不肯直言了。”主父珂泠泠一笑:“我自知你和长公主对瑶侯主是惺惺相惜,你们宁可皇上伤痛,也不会助力于他。可是我不同,我的命是皇上所赐,家庭安宁也得缘于皇上,深恩难酬,主父珂死亦不安,我一定会帮皇上查出真相。”
姌玳眉头跳了跳,蹙眉凝她,声线清寒一道:“主父姑娘,你若执意如此,本翁主自然干涉不得。可是苦薏非萧瑶,你乱猜也是无用!皇上是情痴,近于走火入魔了,若你真关心皇上,应该让他忘记萧瑶,珍惜眼前几位美人,而不是助力于他,陷得更深更痛。萧瑶已死,让皇上放下吧。”
“放下?六年了,皇上何曾放过?若见不到萧瑶的尸骨,皇上断不会相信她死了。”主父珂眸光宁静,一缕坚定拢在其间,令人忧心。
她本是罪臣之女,以其智慧赢得皇帝另眼相待,视若亲女,她与皇帝之间有难以言喻的情意,是知己也是父女,是恩情也是亲情,旁人弄不懂,可是她自己却是分得无比清楚。
皇帝对她格外疼溺,甚至是萧瑶事件上的一种依赖,除了她,他无人能倾述,所以他们之间亦有一种友谊,一种心灵相通。
姌玳深知,每当寂寞的时候,皇帝便去了无缘宫,她去见萧瑶,也是去见主父珂,因为天下,除了主父珂,再无人懂得皇帝执迷不悟的心事了。
而甫时,主父珂坚定不移的态度,令姌玳惊心。
以主父珂的冰雪聪明,苦薏的身份能隐藏多久?
一旦她揭开真相,皇帝会放过苦薏么?
姌玳胸中愁烦,语调却是扬了淡泊道:“皇上是不会相信她死了,因为萧瑶死的时候,他亲眼所见,他只是不愿自己醒来罢了,谁愿意承认自己所爱的人死在自己的怀内呢?他想自我欺骗,自我迷惑,似乎逃避便能解决痛苦。可是事实是,萧瑶早死了,六年前就化成香魂一道飘去了,或许,她真是天上的仙子,来自瑶池,又去了天宫。主父姑娘,本翁主言尽如此,你自己斟酌吧,恕我助力不了你。”
姌玳语毕,举步掀帘。
主父珂平静如水道:“玳翁主,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修鱼绾月在何处?”
“本翁主不知。”姌玳淡声如雪。
“玳翁主只要见了长公主,还有什么不知的呢?”主父珂微微一笑,笑声如菊,秋色暗溢。
姌玳惊了惊,回瞳瞟她一眼,冷声道:“主父姑娘何意?”
“上回长公主不是亲自带了绛叶姑娘进宫么?她能助绛叶,自然晓得修鱼绾月藏身之处。听说还来了苦薏姑娘的心上人--一白发青年男子,如果我猜测不错,那白发男子定是江湖上传扬的江南剑君逯羽,当年修鱼绾月被亲姊送入宫中,后来嫁了萧门,害得他们鸳鸯活离,逯羽一夜白发。虽然其间故事旁人知晓不多,我却是自幼喜欢江湖,家道未中落时,也曾扮了侠女在江湖走动,遇上那么几个嗜好嚼舌的人,打听得这一段委曲,很是心酸难过,可惜天下一对至情至美的有情人终究是无情断肠路。”主父珂语调沉肃,伸指抚了身旁花梨案上的折枝木香菊纹,纹路清雅如真,朵朵木香菊仿佛沁了香气入鼻。
木香菊是萧瑶所喜,所以宣室殿上遍布木香菊图案,包括玳翁主所居亦是,可见皇帝对萧瑶的思念是多么深重,深重到令人唏嘘万端了。
主父珂心尖一酸,眸间划过一道光芒,那是任千山万水踏遍,也不会动摇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