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优雅一笑,推开堇蓠,纳了修鱼翦篁倨傲的脸,淡若秋风道:“嫡母好气度,苦薏不及。苦薏来时,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所以苦薏临行前特别告诉水苏,如果我两个时辰内不回去,就急速差人回京都,告诉皇帝,萧瑶死在修鱼翦篁之手,萧门忠烈,所谓谋逆之罪,全拜修鱼翦篁所赐。”
“你敢威胁我!”修鱼翦篁面色一变,气势迅速蔫了一丝,手中玉斛狠狠向她砸来。
“我不敢威胁嫡母!是嫡母逼迫卓苦薏!人一死,万念俱灰,名不名也不重要了,好歹也陪嫡母小闹了一场,不屈着!”苦薏笑得风生水起,昂眸接了她凌人的眼,不急不躁,喜怒一皆悠然。
修鱼翦篁冷笑:“只怕水苏差的人不到京都,就死在未知的时辰里了。”
“我自然还别有安排,不劳嫡母费心。”苦薏施施然一笑,落落大方走至凤榻,坐在她对面的花梨木锦杌上,清泠泠道:“嫡母,不如我们做场交易如何?”
“废话快说!”修鱼翦篁剜她一目,不耐烦道。
“嫡母还是让她们远离得好。”苦薏优雅一笑,气度从容,智珠一道盈眉,惹人费猜。
修鱼翦篁一挥手,那些暗卫如箭射出,身手敏捷如狡兔,顷刻之际,走得一枚不剩,室内又恢复了平静。
虽然暗涛涌涌。
苦薏方娴娴道:“嫡母,我与你其实也有共同的敌人:皇帝!他杀了我全家,逼得我人不人鬼不鬼,若不杀他,誓不为人。”
修鱼翦篁唇畔含了冰泽,瞳中寒影瘳人,凉薄道:“卓苦薏,你想骗我放了你?”
“嫡母,仇家可竖,同盟可联,既是同盟,何来骗字?我与皇帝不共戴天之仇,嫡母当比任何人都洞悉,即使拜嫡母所赐灾祸,主谋依然是皇帝。我必先杀了皇帝,再来与嫡母计较,而非与嫡母无仇无恨,嫡母若有惧意,即可杀了我。”苦薏清波明晃,有如翩鸿过影,掠人心湖。
修鱼翦篁眸中闪烁,冰冰一语:“怎样同盟?”
“嫡母一年之内不与苦薏为敌,我必亲手杀了皇帝,而当今太子尚小,断无能力为政,国事必然交付重臣,以嫡母手腕,杀重臣如捏蚂蚁。到时,天下自然是你的,什么家族仇恨,什么贵门楣尊氏,都是顷刻之间了,到时,我们再斗个你死我活,岂不更有趣?”苦薏眉眼弯弯,俏珠一道挂睫,笑得格外风华绮丽。
“哦?果然有趣!”修鱼翦篁长笑一声,冷眸如铁层层压上,口齿噙剑:“卓苦薏,你想得倒是美,我若信你,简直蠢不可及。”
“嫡母若不信我,当信我今日嘉懿苑风光,而且我已是亿万之富,以财谋尊,不过白驹过隙容易罢了。难不成,嫡母怕我小小庶女,不敢接战么?还是怕它日真的死在我手中?”苦薏激越的调子洋溢在宽敞的厅中,面上凭空添了几分清贵之气,一缕倨傲昂然眸心,直视修鱼翦篁的烈瞳。
扶璎与风一竹面面相觑,堇蓠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心道,小姐也忒冒险了,激她做么子?
丙婼一旁正声道:“夫人,莫信她,她是激了夫人。”
修鱼翦篁剜她一眸,淡淡一笑:“我怕激么?”
扬眉凝上苦薏蕴了红晕的粉面,冷如千年积雪道:“好,卓苦薏,我就放了你,看你如何杀了皇帝,然后如何被我轻易捏死,对我,你还不够资格让我对付,只是闲得无事,逗你乐一乐也挺有趣,如今我乏了,你走吧,一年内,你杀不死皇帝,就别怪我手下狠辣了。”
苦薏盈然起身,行礼如仪:“嫡母,一年之约,我绝不让你失望,因为我也想看到你如何踏血而行,高坐龙坐是何等姿态。”
“好,我绝对让你看到那一天的到来,然后,是悲愤的死去,这绝对是最辉煌最绚丽的一幕。”修鱼翦篁笑得无比艳烈,瞳中暗毒一道,如长蛇卷信,逼人魂魄。
苦薏磊落接了她的眼,袅袅转身,扶了堇蓠,身后紧跟着扶璎与风一竹,一行倩影飘然而出。
几人才出牡丹苑门,对面流星苑蓦然大门一开,修鱼绾月如一枚新月娇然而立,身侧,立了暖眸的惜秋与一头白发红颜的绛叶。
苦薏展颜温笑,静静凝着三脉倩丽的人影,瞳中有流星划过。
修鱼绾月玉面含了醇厚的爱泽,手中攥紧一方浅红海棠帕,慢慢走向苦薏,慢慢伸腕,展袖搂住她的双肩,默默抱紧,低唤:“瑶儿,你平安就好。”
苦薏双手抚在她的后背,柔声道:“母亲,我很好,庆儿也好。”
修鱼绾月红唇轻绽笑意:“好孩子,我知道有你在,庆儿一定很好。只是,不要轻易与她斗,她已经是魔了,魔得厉害,弄不好会毁了你自个儿。”
“母亲,你放心,我无碍。如今有绛叶姑姑陪着你,我也安心了。”苦薏轻轻离开修鱼绾月的怀抱,笑若梨花道:“母亲,我走了,你保重!”
“好,去吧,我会时常去看你们的。”修鱼绾月依依不舍,却不得不干脆道。
苦薏温柔点头,腹中纵有千言万语,不合适的地,也只能掐灭心底,化作无尽的思念,在漫漫长夜里噬心疼痛。
风一竹与绛叶双瞳胶着,眸心流过的,是彼此清冷的秋波,仿佛各自驻了冰冷的年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欢乐,然而,再怎样的冷漠与掩饰,终究挡不住那一份因一个男子而牵连的关怀与爱怜。
风一竹落漠道:“嫂嫂保重!”
绛叶冰冰一答:“我不会死,我一定替纯衣报仇。”
她的句子冷得如千年寒雪,不带一丝情感,听人耳中,有莫名的凄怆与悲凉。
她活着,也唯剩下为心爱的人报仇了。
如果没有仇恨支撑,她会活下去么?
苦薏凝着她冰雪雕琢的霜面,幽幽一叹,沉沉转身。
蓦然,一声凄唤:“苦薏,等等!”
众人听音寻去,一泊娇弱的身影如受伤的鸟儿跌跌撞撞奔来。
是玫瑰夫人!
修鱼绾月急忙迎上前去,扶住她要坠下去的身子,切声道:“姊姊,怎么了?”
“月妹妹,是芄珠,芄珠不想活了。”玫瑰夫人拉了修鱼绾月的手,眸华噙泪,唇齿间渗透了苦涩,忧伤望向苦薏。
苦薏心中激灵一动,难道是?
当下莲步轻移,翩跹她身旁,伸手握了玫瑰夫人的手,温婉道:“庶母,苦薏答应过庶母,一定带芄珠妹妹走,只今俗务太多,所以未能如原,庶母万望原谅。”
“我晓得你的处境!”玫瑰夫人急急道:“苦薏,你一定要救芄珠,大夫人要芄珠进宫伴驾,芄珠不肯,大夫人给她三日时间思考,否则关进织室,永无天日。”
修鱼绾月美目怒火一蓬:“她敢!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语罢,移步要走。
苦薏一把拉住:“母亲,不妥。她是当家夫人,儿女的婚事都由她作主,你如何拦得?要想救她,除非父亲不许。”
“卓观?”玫瑰夫人凄凄一笑,摇头道:“无用,我去求过,他推诿了。”
“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就由着嫡母妄为么?”苦薏心底一抹寒凉泛开,卓观对卓苦薏冰冷无情,对绿嬛对南施也是任随修鱼翦篁摆布,难道他的心中真是把女儿当作摇尊树么?果真如此,可见此人也是极为卑劣了。
玫瑰夫人压着嘲讽与不屑:“他?他再不是我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夫君了,他心里只有权势与财富,女儿算么子,个个送来谋尊求贵,才是他的正理儿。芄珠进宫侍帝,正合他心意,若是得了宠,卓家门楣抬高百倍,何乐而不为呢?”
语落,声悲,齿恨,掩唇泪落不止,一袭暗红玫瑰衣遮不住她的瘦体,比及别时,又清癯了许多,终日活在无情无望的境地里,怎么会好?
苦薏心中钝痛,伸腕揽住她的腰,抬头凝向牡丹苑,苑门高贵清冷,无人巡视,否则又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害,低声切切道:“庶母,我们进内说话。”
修鱼绾月连忙让进众人,掩上苑门。
惜秋忙着给众人煮茶倒水,堇蓠也一并上前帮忙。
风一竹扶璎依依落坐,也无心打量室内的陈设,只是抬眼瞧了那风情万种的二夫人,暗暗叹息,如此美人,也落得个深锁富墙,唯剩苦泪了。
玫瑰夫人执紧苦薏的手,仿佛一线希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眸华灼灼盯牢苦薏,愁声道:“苦薏,帮帮庶母,我不要芄珠进宫,从此母女分离,再无相见之日。”
“庶母莫急,让我想想。”苦薏温柔安慰,一壁脑中思绪翻涌。
修鱼绾月蹙眉道:“等晚间夫君过来,我跟他说说,或许管用。”
玫瑰夫人凄怆一笑:“多谢妹妹好意,他不会准的,徒然伤了你们的和气。”
“和气与芄珠的幸福相较,孰轻孰重,我掂量着清,姊姊,我如果试都不试,岂非与你的情义也是虚的了?”修鱼绾月抚抚她的肩,柔声安慰,新月眉上隐了一缕怨意。
苦薏心底一酸,她与卓观数年夫妻情分,为了一双幼小儿女,不和也得和了吧?
可怜的月母亲,先是因她与庆儿忍辱偷生,再为了卓云卓天勉强自己活得滋润,活在修鱼翦篁的阴影间,活在自我处罚的境界里,她的心其实是碎的,那种碎,是一种宁为瓦全,不为玉碎。
有时候,玉碎虽保存了质地,然而瓦全又何尝不是一种保全?
活着,便是希望,便有成全。
苦薏眸华微湿,低眉敛去痛色,再抬起,唇上蕴了浅笑:“月母亲,不劳你烦神。庶母,要想救芄珠,唯有一法了。”
“何法?”玫瑰夫人与修鱼绾月同声问道。
“庶母要先舍得,苦薏才敢说。”苦薏美瞳漾彩,幽幽一笑。
“只要能救芄珠,我什么都舍得。”玫瑰夫人蘧然抓牢苦薏的手,热烈一晃,唇边一抹坚定。那是天下所有的母亲在儿女遇上危难时才有的神色,无论万险千难,都挡不住的决心。
“好,庶母相信我,芄珠过两日便能永获自由,到时,我必定接了你们来嘉懿苑一起过活。”苦薏明眸一脉笃定之色,唇畔泛开温暖的色泽。
玫瑰夫人十指纤纤,根根张力,执紧她的手,捏得苦薏生疼而不自知,一壁低喃:“真的么?真的么?”
苦薏微笑点头。
玫瑰夫人噙泪凝她,苦薏的眸华让她安定,她相信,度过今日的苦境,她的芄珠一定如眼前的绝色少女一般光华万丈。
如斯一想,凤瞳中凄色渐隐,缓缓归于平静,对了苦薏温软一笑。